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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她在姑媱安下家来,与漫山花木为伴。

她既无七情,亦无六欲。花木们说她是世间最纯真无邪的神,她也没当回事,不以为意地想,它们扎根在姑媱,又见过几位神祇了?

花木们很调皮,见她不懂情,偏要同她说情。她虽然不明白,但从花木们的言语中,也大致知晓了这世间有许多种情,而世间生灵,皆是天生就有丰富的情感,像她这样什么都不懂的,是异数。但她不觉得这有什么要紧,况且,她自认为自己也不是什么情都不懂,或许她是懂得一点点喜欢的。

她喜欢花木们,爱同它们待在一块儿。她不仅照顾姑媱的花木,偶尔也会去姑媱之外的仙山寻访一些别的奇花异卉,若那些花草愿意,她还会将它们移种回姑媱,几万年来,乐此不疲。

那时候父神办了个学宫,叫作水沼泽,宇内八荒,有几分声名的五族生灵都在此学宫进学。父神也来姑媱邀过她许多次,她都拒绝了。花木们替她惋惜,说听闻水沼泽很有趣,她要是去到水沼泽,一定能交到许多朋友,术力也会更加精进。但她无所谓,她并不想去交朋友,也并不觉得水沼泽的夫子会比她的预知梦于修行一途上对她更有助益。

她是有预知之力的神,时而便会做一些预知梦,梦的内容很单纯,多半是教导她如何作为光神修炼;偶尔会预知未来之事,但也不是太过紧要;最重要的那个预知未来的梦境预知的是她的命运,亦是她此生的终局:十万年后,世间的最后一位创世神会打开若木之门,将人族徙往凡世;而光神将在四神使的护持下献祭混沌,使炼狱一般的凡世有山川草木、四时五行,以为人族所居。

她的内心清净无染,万物在她心中皆是平等,因此对这命运,她并无丝毫疑问。尽管世间生灵大多看不起人族,觉他们脆弱无用,但她并不觉得弱小的人族不值得一位创世神和一位自然神的倾命相护。

她淡然接受了这命运,并循着那预知梦给予的启示,离开姑媱,前往三座仙山寻到并点化了她天命注定的三位神使:少室山的槿花殷临、宣山的帝女桑雪意,和大言山的九色莲霜和。

最后一位神使是个人族,其时并未降生,但她也并不着急,一边耐心地等待着他的降生,一边继续隐在姑媱莳花弄草。

然后在她四万岁成年的前一年,发生了一件事。

自从点化了三位神使后,她已许久不再做预知梦了,但那一晚,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长夜和孤灯,还有一座小木屋。小木屋里搁置了一张简朴的木床,重重纱帐后铺了雪白的绸缎,而她躺在绸缎中间,偎在一个白衣青年的怀中。青年修眉凤目,有一张极好看的脸,待她亲密温柔。他赠了她一套首饰:明月初照红玉影,莲心暗藏袖底香;正是两句诗。青年虽未明说,但她一眼便知,那套首饰是以银龙逆鳞制成。青年是位龙君。而她虽隐在姑媱,却也知收了龙君的逆鳞,便要做龙君的妻。

那梦境在她收下龙君的逆鳞之处戛然而止。

青年虽令她难忘,但那时她并无特别的感受,只觉这梦应是在预示她将以女子的身份嫁人,成为一位龙君的妻。

因此来年成年选择性别时,她选择了成为女子。

如此,她成了一个女子。

成人礼后不久,她等待的第四位神使降生了,那孩子的部族被灭之时,她赶去救下了他。因是人族盼望了多年的光,是要带领人族走向新的征程的孩子,因此她为他取名昭曦。

至此,点化四神使的重任算是完成了。接下来她只需等待创世神知悉一切之后前来寻她,而后按照既定的天命以身合道,完成使命即可。

事情原本该是如此简单的。

可那之后,她却开始不停地做梦。那些梦境连接起来,是她作为一个名叫成玉的凡人女子的一生。在那些梦里,她既像是旁观者,又像是参与者。她看着转世成为凡人的自己,同早前在那预知梦中赠她龙鳞的青年,如何在安乐的凡世里相遇、相知、相惜、相爱。她也终于得知了青年的身份,原来是新神纪后才会降临于这世间的最后一个自然神,水神。

按照已知的命途,新神纪确立前,她便将献祭混沌归于虚无,本不该同新神纪之后降临的神祇有什么牵连才是。那梦境让她明白了献祭混沌大约并非是她生命的终结,她还会再回到这世间,只是那时她不知道天命安排她再次回到这世间,是为了什么。她其实一直有所疑问,但预知梦却再也没有告知她更多的信息。

她只是反反复复地做着关于那年轻水神的梦,在日复一日的梦境中,在与青年的一日日相处中,她逐渐体会到了欢喜、伤感、苦涩、甜蜜,甚至痛苦的情绪;她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虽然那些情绪十分微弱,却动摇了光神的无垢之心。

尤其最后一个梦。

最后一个梦里,她远嫁和亲,青年千里寻她,不惜为她裂地造海,又赠她逆鳞求亲。醒来后,她双颊湿透,良久,才发现自己居然流了泪。她从未流过泪。

她的夫婿是谁,原本是并不重要的一件事,但因为那泪,她开始想要真正地去喜欢上一个人。梦中的那些快乐、伤心、甜蜜、委屈,甚至痛苦,她想要真正地体验,而不是只能感知一点点。而青年的体贴、温柔、压抑、挣扎和痛苦,她也想要一一读懂。

或许她并非是在成玉那一世才学会了情爱究竟是何,或许早在洪荒时代的那些预知梦里,她便对它有了感知。只是当时的自己,对一切都很懵懂。

她平生第一次想要修得一个人格,像一个正常的生灵那样,去体会这世间的丰富情感。那心愿在年复一年对于那些梦境的回忆中,变得越来越强烈,最后不可抑制。

她亲自安排了自己的十七世轮回。

而后若木门开,人族徙居,少绾涅槃,她为了人族献祭。

若干年过去,当灵体自光中重生,她顺利地进入了十七世的轮回之中。

在轮回的最后一世里,并无祖媞记忆的自己,习得了凡人的所有情感,亲身经历了同青年的爱恨别离。她是完完整整的成玉,亦是完完整整的祖媞。作为神的自己和作为凡人的自己,在这最后一世里,完美地融合了。

此时,坐在这天柜第一峰之下,厘清前因后续,她通达了一切。

原来同水神有着天定之缘的那个神,是自己。

可这又如何呢?

原以为他们之间的唯一沟壑乃人神之别。可当此时复归为神,她才明白,即便为神,他们也无法相守。她的确同他有天定的缘分,但她的复归,并非是为了同他完成这缘,而是为了使八荒安定而再次献祭。

在许久以前的洪荒,她曾笃定地对昭曦说:“我只是想再修得一个人格,届时人族安居,我也完成了使命,此后将如何修行,上天着实管不到此处。”

那时候,她是真的以为此后她当是自由的,学习人族七情,是为了更好地抓住她的心上人。没有想到上天让她学习人族七情,却是为了让她放弃她的心上人。

天命。

天命真是很磨人。

从前她为人族献祭,并未带着任何情感,不过觉得履行使命罢了,因此接受那命运也很果决。大概不满她的无心无欲,天命便让她做了那些预知梦,开启了她的好奇心,让她主动修习了七情。

如今知晓了七情的自己,在这世间有了至真的牵挂,生起了对这命运的抗争之心,但又因懂得了七情,了解了人族,而不能挣扎,无法背弃自己的使命。

真是悲哀又讽刺。

她捂住自己的心脏,一时疼痛得说不出话来。

或许天命如此,便是要让她懂得这一切吧。

上苍不欲她只充当一个实现天道的工具,而希望她真正明白爱与生的意义、守护与献祭的意义,还有死的意义。或许了解了这一切的神,才是天命所认可的神。

这真是慈悲又残忍。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有两行泪落下了脸颊,她并没有注意到。

她终于懂得了在若木之门打开前夕,少绾所经历的痛苦。说出“我不能遗憾,也不敢”的少绾的心,她终于能够体会。而这一次,她也需要像当初的少绾一样,即便痛,也要做出一个选择了。

天柜第四峰的雪洞中传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号。小陵鱼阿郁浑身是血,被荆棘锁链捆绑在岩洞洞壁上。她已经被折磨了一个时辰。一丈外的青衣男子负手背对她而立,就像他并不是折磨她的人。但对阿郁施行凌迟之刑的那两把短匕却明明听从着他的号令。

短匕并不剜肉,只是一刀一刀割在她身上,让她痛苦,却不致命。

阿郁再一次攒出力气来向男子求饶:“我不知……她是神,我以为她……只是一个凡人,仙君……求您放过我……”

男子冷淡地看着她,忽地嗤笑一声:“神又如何,人又如何,若她是个凡人,你便能折磨她了?”

阿郁又痛又悔,悔的却不是她虐杀了凡人,她依然觉得若对方只是个凡人,便当任由自己鱼肉;她只悔自己修行太浅,没看出那女子乃是位尊神,贸然对女子出了手,为自己引来如此弥天大祸。女子既是神,又是三殿下的妻,那日后殿下必然也会知道自己对女子的所作所为;届时殿下会如何看自己,又会如何对自己呢?阿郁不禁又嫉又怕。

可当那短匕再一次刺入身体,所有这些惊悸惶怕的情绪都被剧痛压下了,为了活命,她只能不断哀求:“神君我……我知错了……我知错了,求您放过我……”

男子铁石心肠,并未在她的哀求下有所动容,反倒抬起了手,看着她就像看一个死人,在男子微微压下右手之时,腹中的匕首扎得更深。她疼痛难当,但更多是惊恐,在那一瞬间她无比真切地感到了身为弱者的无力,就在她绝望地以为自己就要命丧于此之时,雪洞中突然走进了一位玄衣男子。

那男子将青衣男子的手按下,制住了他:“昭曦,别杀她,我还有用。”

青衣男子却并没有立刻收手。

玄衣男子叹了口气:“是为了尊上。”

青衣男子看了玄衣男子半晌,收回了欲逞凶的那只手,冷冷看了一眼阿郁,而后拂袖踏出了雪洞。青衣男子那最后一眼令阿郁浑身冰冷,但她也明白自己应该能够活命了。她松了口气,神思一轻,晕了过去。

昭曦在步出雪洞的那一瞬停住了脚步,他微微眯了眯眼,目光落在静止于半空的落雪上,又伸手碰触了下停在眼前的冰晶,沉默了一瞬,回头问搀着阿郁尾随出来的殷临:“这里……静止了,怎么回事?”

殷临环视了一眼四周:“不是静止了,是整个天柜七峰的时间停止了。”

昭曦明白过来:“这是尊上所为?”他微微蹙眉,“尊上要做什么?”

天柜雪域寂静如一幅纸上画,殷临顿了会儿:“她应当……是去同水神道别了。”

昭曦吃惊:“道别?”他压抑住心中的苦闷,“成玉对连宋用情颇深,而她,她回来,不也是为了同水神结缘吗,你却说什么……道别?”

殷临遥望着那静静矗立于远方的第二峰:“她是同水神有一段缘,但她回来,却并非是为了同水神结缘。”

昭曦怔然:“你是……什么意思?”

殷临却只是静静看着远方,一贯冰冷的神色中竟罕见地含着一丝悲悯,他没有再回答昭曦的提问。

还有几次流刃之刑他的刑罚便结束了?是两次还是三次来着?刚刚自寒瀑击身的痛苦中清醒过来,便是三殿下也有些恍惚。他摇了摇头,将神思略定了定,才发现有些不大对劲。天柜七峰,山是幽山,谷是空谷,一向的确是很清净,但在这谷里,飞瀑入寒潭的淙淙水声是从不曾止歇的,可此时却一点水声也听不到。

他睁开了眼睛。

当看清眼前一切时,连宋疑心自己是在做梦:囚禁他的流瀑静止了,悬于崖壁,像一块巨大的白水精;脚下的寒潭亦静止了,飞瀑击打岩石的水花定格在了半空;整个山谷盈满了停滞的、不会坠落的、如梦似幻的飘雪;而更为梦幻的,是视线尽头的那个人。

纤丽的女子站在寒潭对面,一袭金色的长裙,长发未绾,及至脚踝,素色的脸,只右眉的眉骨处贴了金色的细小光珠,虽未作妆,却妍丽逼人,令他心惊。

他们的视线在半空中相接。

她用他最熟悉的那种天真的情态弯着眼睛朝他笑了一下,然后提着裙子涉水而来,纤手撩开凝固的寒瀑,站在了他的面前。那片静止的水流被她的素手扰乱,化成连串的小珠坠入寒潭,于静谧中发出清润的叮咚之声。

她仰头望着他,是在笑着,眼里却含着泪,伸手抚上他的脸颊,轻声唤他:“连三哥哥。”用他最偏爱的柔软带娇的语声。

这究竟是不是一个梦?

他脑子越发地昏沉,竟无法分辨。他也不想分辨。就算是一个梦,那不也很好吗?

他闭着眼笑了笑,脸在她手中轻轻靠了一下,柔声问她:“你怎么来了?”睁开眼看着她,“我是在做梦吗?”是了,他一定是在做梦,这可是天柜第二峰,若不是梦,她怎会出现在此处。

“就是在做梦呀。”她也笑了笑,泪却从眼角滑落了,颊上两条淡淡的水痕,本能地令他心痛,欲伸手为她拭泪,手一动,才想起双手都被锁住了。

她注意到了那铁链的轻响,看了它们一眼,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那以雷电之精铸成的天火亦无法将其烧毁的铁链竟在一阵金光中化为了虚无,他自由了,然因被悬在此处六个日夜,体力一时不济,跌了一下,她赶紧抱住了他。

他的头昏得更甚,迷糊间看到她微一扬手,水帘后出现了一扇银色的光门。

他想自己果然是在做梦。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

三殿下醒来之时,感到背后那被水刃劈出的原本火辣辣的伤口处传来一阵凉意,舒适的幽凉之中,有谁在轻轻地碰触他的脊背,那碰触带给他的却并非疼痛,而是酥麻。他睁开眼,不动声色地微微偏头,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石洞之中,躺在一张软榻之上,上衣被褪去了,肩上缠了雪白的绷带。一幅金丝银线平绣莲纹的衣袖铺开在自己身侧,在微微地颤动。

是一双柔软的手,轻轻贴在自己的背部。裸露的肌肤感觉到了几滴暖热湿意,像一场注定无疾而终的雨。他怔了一瞬,才明白那是成玉的泪。

她的手移到了他未绑绷带的肩侧,温柔地覆了上去,身体贴近了他,唇覆在了他的伤处。像是怕碰疼了他,是极轻的触碰,与此同时,又有暖湿的泪,滴落在他的肩背上。

方才在昏睡中,还不觉如何,如今清醒了,感受到她的泪和触碰,身体不由得一颤。他反身握住她的手。她吓了一跳,懵懂地抬头,看到他明亮的眼,立刻坐起身来。

他放松了她的手,但仍虚虚地捏着她的手腕:“在做什么?”

她顾左右而言他,空着的手帮他拉了一把旁边的云被盖上来:“帮你处理伤口,有点冷,你、你盖好。”

他看了一眼身上的被子,感觉好笑,看着她:“处理伤口需要亲上来吗?”

她的脸刷地红了,不太有底气地小声答:“我、我就是怕你疼,给你吹吹。”

他点了点头:“嗯,继续编。”

她也觉得丢脸了,捂住半张脸,小声嘀咕:“吹一吹和亲、亲一亲又没有什么区别。”结果一抬眼便看到他肩上的纱布因方才的翻身和动作又渗出了血,她立刻慌了,“怎么又流血了,是不是还疼?”说着就要上手去查看,却被他捏住手腕拽倒了下来。

“不用管它,小伤罢了。”他单手搂住她使她躺进他的怀中,补充地安慰她,“也并不疼。”

她将信将疑:“可你刚才都晕过去了。”

他温声:“刚才我只是有点累,睡了会儿,已经好了。”吻了吻她的额头,转移她的注意力,“粟及带你来的?是寂尘失效,让你提前醒来了吗?”

这话题转移得很成功,她有好半会儿都没说话,良久才有些发哑地开口:“不关寂尘的事。”她仰起头来看着他,睁着杏子般的眼,眼眸中像下了一场雾,湿润蒙眬,含着一种他不能明白的伤感。

她再次抬起了手,去抚触他的脸,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像是下一刻他们又要分离,而她要好好将他的模样深深烙印进心底:“从很久以前,”她轻声,“我就一直在等你,期待着我们相遇,我等了你好久,好久。”她闭上了眼,抱住了他的手臂,轻轻叹了口气,“实在太想你了,所以就来找你了。”

是思念他的情话,却有些奇怪,让他心动之余,又有些难以言喻的心惊和不安。说着这些话的她的模样,像是她并非只等了他七年,而是更加漫长无边的时间。他本能地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待要深思,脑子里却一片混乱,不能去细想。或许因为这是梦,是他对她的期许,大概他潜意识里一直希望着从很早以前开始他们就有缘分,期待着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故而她说出了这样的话吧。

他将这些思绪抛诸脑后,笑了笑,逗弄她:“可我们初遇时,你连把伞都不肯卖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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