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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慎徽面向神坛,盘膝,坐到了地上。

无边的黑暗自通天的殿顶倾涌而下,将他身影吞没。他在幽阒的大殿深处,闭目,静静坐了一夜,宛如睡去。

当拂晓第一缕熹微的光自开了一夜的殿门缝隙里透入,他慢慢睁开了眼睛。

一夜过去,当他睁眼之时,他的面容犹如此刻殿外的那片曙晓,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苍白之色,他的眼窝也深深地陷了进去,眼底泛出血丝。

他从地上起了身,仔细地整理过因坐了一夜而变得褶皱的衣物,随即依次向着高祖和武帝的神位叩拜,一丝不苟,完毕,他慢慢转头,望向最后一尊神位,望了片刻,走近,最后停在了对面。

“皇兄,自古臣下辅佐君王,从来不是易事,否则何来范蠡鸟尽弓藏之诫?辅臣尚且如此,何况摄政。当日臣弟绞杀高王,他也曾对臣弟发出过怨咒。只是,臣弟原本以为,是陛下自己长大之后,明白君位当独,不愿受人束缚,与臣弟离心。臣弟实是没有想到——”

他的语声宛如冻泉般凝住,眼中如若骤然充血,眼角也是接连泛出了浓重的红霾。默然片刻,接着说道,“臣弟没有想到,这一日会如此早,是因皇兄你而到来——”

“臣弟一向自负聪明过人,原来从前还是想得太过简单。如今再想,倒也能理解。于帝王而言,你当有这样的顾虑。事实上,便是臣弟,也一向如此教导戬儿。但臣弟不能叫停用兵,这是最为有利的战机,也是无数雁门将士等待已久的战机。错过,变数太大,代价未知。”

“倘若当下用兵会对戬儿不利,臣弟向皇兄告罪。但当日,既做摄政,便当一切以国为先。于大魏,臣弟问心无愧。”

“你放心,戬儿是臣弟看着长大的。臣弟相信,他必将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这也是臣弟向来的心愿。”

“等做完了这件事,臣弟不会叫戬儿为难。他也不容易。”

在幽殿的深处,隔着缭绕的青烟,束慎徽对着那具高高在上若隐若现的神位,用平静的语气说完了这最后一句话,不再停留。

他转身,大步走出太庙。

外面,晓色未白,寒雾弥漫。

他独自行在笔直的神道上,朝外而去,步伐稳健,身影决然。

他必将倾尽全力,不惜代价,去完成这件事。

这是关乎大魏国运的一场战事,这也是她多年以来的夙愿。

他答应过她,会将发兵令送到雁门。

束慎徽回到了文林阁。

张宝昨夜寻不到他,惊慌出宫去唤李祥春。老太监命他不必四处声张,回去安静等着。此刻见他终于回了,暗暗松了口气。

束慎徽入了他往日办公的地方,没有叫人,自己动手,就着窗外的黯淡微光,将原本打包已卷了一半的笔墨和书册等物,一件一件地归置回去。

“殿下,刘将军到了。”外面传来通传声。

刘向应召而至,匆匆入内,纳头便跪拜在地。

“殿下!微臣有罪!只是此事实在突然,手下人说是地门司的人挑衅在先,不讲道理,上来便就围殴,以多欺少,他们这才不得已还手。”

几晚没睡好觉的刘向此刻脸色发黑,神情焦急而愧疚。

“微臣给殿下惹了麻烦。微臣愿一力承担!”

束慎徽将他惯用的一支写得毛已秃减的紫毫放在笔架上,坐下,开了口:“你写个告罪疏,呈给陛下,言身上旧伤时发,也不能再胜任当前职位了,求做个守陵尉,出京,去守地动后的皇家陵寝。”

刘向一愣,抬起头。

身处皇宫,担任禁军将军这样一个关乎皇帝人身安危的关键职位,暗中不知多少眼睛在盯着。这些年,他固然位高权重,人前风光,但在内心深处,无时不刻,总有一种仿佛随时便将踏空坠入深渊的恐惧之感。是因少帝与摄政王亲善无猜,这才风平浪静。

然而,一夕之间,一切仿佛都起了变化。这几日他也听到了朝堂里酝酿出来的消息,言少帝改了主意,不愿用兵雁门。而于摄政王而言,发兵,显然是箭已上弦。

此刻刘向已是明白了一切。裂痕已然发生,暗流涌动,即将掀起的旋涡将会把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都卷入,无人能够幸免。

这个时候,自己请辞,尚能全身而退。

他咬牙,压低声,一字一字地道:“刘向不走!便是被贬为贱吏,也可效忠主上!”

束慎徽端坐,淡淡地道:“从前本王便道你智虑不足,果然如此。行伍出身之人,心思总有几分颟顸,自以为是,实则愚不可及!你的主上何人?你是想害本王吗?你唯一需要效忠的,是当今皇帝陛下一人。自己不想活便罢了,妻子儿女,你也想带着一道沉沦?”

“殿下——”

刘向凝噎,不停叩首。

“就这样吧,我另还有事。”片刻后,束慎徽说道。

刘向黯然,最后只能从地上起身,转身迈着沉重脚步,缓缓朝外走去,忽然,又听到身后又传来一道声音:“贤王有个孙儿,与你女儿年纪相仿,他曾向我问过令爱。你若愿意,可将令爱婚事暂缓,日后嫁与贤王之孙。”

刘向猛地回头,见他面露微微笑容,看着自己。

刘向定定立了片刻,虎目慢慢蕴泪。

“多谢殿下!”

他哽咽着,转身再次下拜,重重叩首。

束慎徽拂手,示意他去,待人走后,他也出了文林阁,踏着微白晨曦,出了宫,回到王府。

他哪里也没去,直入库房,寻到了那口去年四月间他曾开启过的箱笼。

它此刻依旧搁置在原地,箱盖密闭。因为许久未曾有人动过,箱盖之上,已经蒙了一层灰尘。

束慎徽打开,取出那把被她弃下的他曾用作聘礼送去的月刀,带着,回到了繁祉堂。

他横刀于案,看了许久,最后,将它封入匣中,裹紧,唤来王仁,命派遣信靠之人送去雁门,交付给她。

“再替我传句话,就说——”

他站在窗前,望着外面已然转为明光的晓色,沉默了许久。

“就说,当初求娶她前,便备了此物。叫她务必好生保管,以备将来之用。”

王仁携刀去了。此时晨雾散尽,一道朝阳的光柱从窗外猝然扑入,迎面射入眼中,束慎徽只觉耀亮得刺目,几乎叫他无法睁眼。

他偏过脸,闭了闭目,避过这初春的第一道朝阳,他随之感到疲倦也朝他袭来。他命人打来冷水,双手泼扑于面,待精神恢复了过来,叫老太监为自己更衣。一件件,如往常那样,穿好朝服,最后自己亲手戴上帽冠,迈步走出繁祉堂。

上天有眼。幸而,她心里的那个人,不是他。

从前这个曾令他寝食难安的最大的不甘,原来才是他此生最大的庆幸。

他的心慢慢地安定了下来。又想到她此刻恐怕正在焦急等待消息,迅速收神,轻轻催马,朝着皇宫疾驰而去。

第89章

正月初十。这日是元旦休沐过后的首次朝会,加上前几日发生的事,百官无不早早入宫,却空来一趟。早朝少帝未露面,只传出话,道身体不适。不但如此,摄政王也依旧没有现身。

既然没有朝议,百官循例退朝各去衙门做事便可。方清却收到消息,道高贺等人不走,知少帝在御书房,竟追了过去。方清自然也不退,一并跟去。他赶到,见少帝坐于位上,高贺领人排开,已跪在地上,手里高高托举奏折,口中正在慷慨陈词。

“朝廷才得安稳不久,当维持局面,继续生息于民,而非劳民伤财,穷兵黩武!”

“恰如今炽舒登基,不敢冒犯我大魏天威,主动遣使求和,正是天赐良机。臣听说此人弑兄夺位,不能服众,如今狄廷当中,尚有多股势力存在。如今我若贸然出兵,反而敦促狄廷和解,一致对外,我大魏得不偿失。不如顺水推舟答应,坐观狄廷内斗,等他们自己相互厮杀,两败俱伤,到时,我大魏国力厚蓄更胜如今,陛下再一声号令,挥师北上,岂非稳操胜券?”

他这几年虽半隐退,但从前军功显赫,无论是资历还是威望,在明帝一朝,除高王之外,便数他了,说话颇有分量,这一番进言,不但引得他身后那些随他跪地进谏的大臣极力附和,就连跟着方清来的人里,也有人被说动,低声议论了起来,觉得不无道理。

方清不知摄政王为何今日还不上朝,方才已经暗暗派人去请了,正在焦急等待着,见高贺如此,身旁的人都在看向自己,无奈只好出来,叩拜少帝后,斟酌着道:“高尚书所言,自然也是有理。但据臣所知,北狄人无忠无义,一切因利而聚,无利而散。不知何为教化的一群人,各有所图,如今迫于淫威,聚在炽舒麾下而已,一旦受到强大兵压,说他们便将摒弃内斗同心对外,尚需观望。况且关于炽舒,此人手段如何,摄政王备战已久,想必了解不浅。如今若是不打,倘若万一狄廷最后没有杀个两败俱伤,反而是被炽舒坐稳位子,到时候,局面怕就难以收拾。”

方清这话一出,方才那些摇摆的人,又觉有理。

高贺面露愠色,朝着方清道:“你何意?莫非暗指我不利朝廷?”

方清否认:“高尚书勿怪。我也只是道几句我的所想罢了。”

高贺霍然朝着少帝再次叩首:“陛下!臣原本只想安心侍奉老母,了此残生,如今实是出于人臣本分,才不得不上言。臣对摄政王的主张不敢置喙,摄政王自有他的道理。但臣绝非怯战,臣当年也曾追随圣武皇帝南征北战出生入死,倘若朝廷有需,陛下信任,臣愿立刻披甲上阵!”

他话音落下,竟一把扯开身上官袍的衣襟,袒身,指着露出的旧伤,“此便是臣忠肝赤胆的明证!兵事重大,关乎国运,请陛下慎思!”

他的声音洪亮,又做出如此举动,气势极是迫人。御书房内顿时鸦雀无声。

方清暗暗看了眼座上的少帝。他依然沉默。

他实在不清楚,个中到底出了什么缘故。至此,他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能闭口。

“臣恳请陛下,即刻下令,雁门收兵!”高贺整好衣裳,又道。

“臣等恳请陛下!”

御书房里跟着响起一片整齐声音。

摄政王究竟去了哪里?

方清悄悄抬眼,见少帝似被这一片谏声给惊醒,动了一下,抬眼,仿佛望向高贺手中托着的奏折,不禁紧张得心跳加快。

“陛下!”高贺正要从地上爬起来,呈上自己的奏折,就在这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道徐徐的开门之声。

方清猛地回头,方才已高高提起的心,终于落了下去。

几日没有露面的束慎徽终于到了。

他亲手缓缓推开了门,现身在御书房的门外。

很快,其余人也都转头,循声望去。

周围静悄无声。他在众人注目之中,迈步走了进来,停在少帝面前,朝他行了一礼,并未看向左右,只道:“全部退下。”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无与伦比的威严。

方清反应了过来,大喜,立刻带着身后的人向他行礼,随即迅速退了出去。

那些方才还跪在地上的,此刻偷偷瞄着高贺,大气也不敢透。

高贺从地上慢慢起身,身影略僵。

“本王与陛下有事要议,怎的,你要旁听?”

束慎徽目光扫他一眼,冷冷地道。

高贺面露尬色,朝他微微躬身,道:“不敢。”

他看少帝一眼,慢慢朝外去了。剩下的人慌忙也都爬了起来,乱纷纷争相朝束慎徽行礼,随即匆匆跟着,退了出去。很快,方才因为站满了人而显得狭仄了起来的御书房变得空阔了起来。

“臣若告于陛下,臣对陛下,绝无二心,陛下信否?”

束慎徽望着束戬,开口,问道。

早间的阳光从御书房的南窗透入。光影扶疏,他的眼中也含着温和的笑意,不复方才面对群臣时的威怒。

束戬从座上慢慢站了起来,讷讷道:“信……”

束慎徽点头:“多谢陛下信任,臣感激不尽。”

他取出一道卷着的文书,走到束戬面前,放置在案上,用他修长的指,缓缓展开了卷轴。

“此为诏书,岁除之夜,臣与陛下谈好的第二件事。原本元旦那日就该下发,却耽搁了这么多日,再不送出,雁门军中恐怕会起猜疑,于军心不利。”

“臣请陛下发兵。如今是最好的机会。陛下过目,若无不可,便可签章,交由中书省下发,各部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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