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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是这样,少爷,小的意思是
铁毅仓促解释,王泓却不听,还伸手将他推开,不给好脸色:你滚,谁是你少爷,你这话说得好讽刺,你看我,再看看这家,我还是少爷吗?
不,不是,少爷,不,你是铁毅捋不清舌头,好好一大男人,竟快急出眼泪。
王泓见此,背过身去,紧抿双唇。铁毅打小跟他,以其脾性,是做不出那种小人得志的恶心事,但他心里总结着疙瘩不舒坦,在这节骨眼上,不想承认自己的败落,更不愿面对现实。
良久后,无力招架的他才摆手,放他离去:你走吧,我想独自清净。
铁毅看到的是,王家倒台,王泓从一顿能吃十只烧鸡到一顿只能吃一只,总归有肉吃,但王泓心知肚明,谁都怕沾霉运,只怕都避得远远的,就算看着亲戚那点面子给他吃住,也不过寄人篱下。
自己有多少斤两,他还尚有自知之明,既没本事,往后怎抬得起头。接济、施舍,碰哪样都落面子,对现下的他来说,吃喝根本不在考虑之中,自尊比生存更为重要。
想不出个所以然,王泓决定先去小酌两杯解解愁,建康大小酒肆,最偏爱的一只手便能数出来,次数多,脑子不肖思考,腿已领着人抵达目的地。门口招揽客人的小二一瞧他来,赶紧给算账的老掌柜使了个眼色,自己先迎上去。
王公子,今儿客满
不待跑堂的把话说完,王泓一巴掌把人掀开,径自往里走,无论怎么唤,也不停步。朝大堂打望一眼,两侧还剩有不少空座,只是二楼的雅舍和挨窗的隔间确实落座甚多,不过要说余位,还是能数出一二。
又是个狗眼看人低的。
王泓心里憋着火,偏要看看他们敢放肆到什么程度,于是扭头,狠瞪了身后的跟屁虫一眼:小爷我现在就要去寻常那雅间,有本事喊人把我扔出去!
小二摸了摸鼻头,沉默地留在原地。
老掌柜腾开手,跟了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数落:你怎地不拦着他?
小二两头不讨好,心里也委屈,便将那擦桌布一展,啐道:不过是出川的虎失群的雁,他上赶着找晦气,就叫他找去!
老掌柜在他脑瓜顶上不轻不重落了一把,叹道:做人不能如此!
王泓走至长廊尽头,将那木门拨开,门板相碰,发出好一声悚然的响动,里头吃酒的人都回头来看,脸上表情似开了花。
一个不少,全是往常喝酒吃肉的朋友。
王泓抄着手站在门边,既不脱靴入内,也不阖门离开,就这么直愣愣盯着满座。左侧搂着姑娘的,脸上潮红,像已吃醉,将脚一抬,后跟落在桌面上,阴阳怪气道:哟,瞧瞧看,这是哪位贵客?
帮腔搭话的人一个个都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什么风把王大公子吹来了?
你开黄腔,保不准人家改名就跟娘姓谢喽,谢家可不比王家好?呵,祖宗庇荫,至少不会遭连坐!
也有唱红脸的,端得是随和和事佬。
朋友一场,舌头不要就割了去下酒。
阿泓,兄弟开玩笑,别介意,来来来,坐下吃喝。
说着还递过去干净酒盏一套。
任谁在这鲜明对比下听了好话都会耳根子软,下意识寻求依靠,果然,只瞧王泓挑了离那人最近的位子下脚,放柔声线,几次欲言又止后才得开尊口:我,我想上你家待几日。
这可使不得,那人推脱,又怕他误会,为了挽回面子,极力解释,说来凑巧,家中这几日不方便,内人正发火闹脾气,这若是冲撞上,岂不闹笑话他将手拢在唇边,小声嗔骂了一句,母夜叉。
他家娘子贤惠得那叫一个夫唱妇随,这母夜叉的点子还是王泓当初给想的,原因无非是人新婚燕尔,不想在外多奔劳应酬。
但王泓没揭穿,目光顺着座次,往旁边一人身上落。
你呢?
我?王大少爷,您可说笑,我爹那脾气你是晓得的,他接话的小个子瞬间成个怂包。就他爹那个势利眼,这话倒是实诚。
王国宝一死,王恭是心满意足,但响应他起兵的人可不少,荆州刺史殷仲堪、雍州刺史杨佺期,还有个常年盘踞江陵的桓玄,万一这几位也来点要求,开了头决定怀柔的司马道子会不会一一相应?
这节骨眼上,没人想当靶子,赔上整个家族。
王泓不抱希望,他算是看出来,这些人也就是嘴皮子上的朋友,明里暗里只盼着把自己摘干净,连毫无亲缘的人都是如此,指不定父家母家的亲戚正隔岸观火看笑话,能帮都不定会帮,何况当初他爹不怎么受待见。
德不配位,自是遭嫉妒诟病的。
但他又不肯死心,还想再验一验人情是否当真如此淡薄,这求外人好像比求自家人心里要好受些,遂点了酒桌上一人道:我依稀记着,年前借了你一只先秦的鹿鼓同一面兽纹镜把玩,也该是时候还来了吧?
可人却操着一副无辜又莫名其妙的口吻回他:哪里借过?还想搜肠刮肚,倒腾一串子借口。
王泓拍桌,不欲再听,把手头的酒泼过去。
一时间,满座皆放下酒盏,连抱姑娘的都松开了手,气氛沉重而凝滞,像压着阴惨惨的乌云,每个人脸上只留下最直白的冷漠的表情。
这顿小爷我请,哼,以此为绝!王泓愤慨,从面上一直红到脖子根,整个人梗着脖子,环顾一圈,恨恨道。
说完,他竟摔杯为别,快步走出去。
小二被响动惊吓,扒着门框探头张望,王泓瞥见,稍稍留步,当着众人面撂下话:记我账上。
账上没钱,往哪儿支取?小二顺嘴说漏了话,臊得王泓下不来台,他从前都是挂账,说顺了嘴,一时还没改过来。
小间里的人笑得前俯后仰,搂姑娘的招手:还是我们自己给吧,王大少爷,真不来吃点?以后怕是没机会喽!随他话落,又是一通哄笑,连带那一旁的小二,也抿唇憋气,满眼写着痛快二字。
王泓再受不住,两拳紧握,跑了出去。
春夏交替,正是黄梅雨季,外头响了两声晴天雷,雨水倾盆落下。铁毅没离开,而是暗自随他,一路跟到酒栈,两人在阶前迎面撞上。
少爷!
王泓瞟去一眼,理也没理。
雅间的公子哥儿推窗,正瞧见这一幕,拎着酒壶有说有笑:你们看,还不算糟糕,这不还有个蠢货跟着?
铁毅在身上乱摸一气,将钱袋子和扒拉出的碎钱对着窗户砸去,转头对着老掌柜哆嗦道:钱,我家少爷的,我,他,给了。楼上的人骇然色变,老掌柜一把抓着他的手,不让他离开。
作,作甚?铁毅生得一根筋,极力克制自己不拔刀。
老掌柜将他拖到柜台前,摸出一把崭新的油纸伞塞到他手里,嘘声一叹:老夫在建康城干了一辈子,才从伙计做到掌柜的,迎来送往见过太多,大起大落乃常事,看开即可。而后,他在铁毅的手上按了一把,替老夫谢谢王公子,无论如何,从前他常光顾生意,开门迎客,盼往后还有再见之机。
王泓一路跑,跑得急,下台阶时还跌了一跤,干脆破罐破摔,就近找了那桥洞蹲着,可风吹雨斜,很快便湿了身子,他只能抱着膝头,缩在一烂乌篷船边。
他没脸去投奔在外的叔伯,王恭也是太原王氏的人,说到底还真就是自家人对自家人下狠手,他也没脸去投奔谢家,从前冷眼旁观会稽王连同他爹对谢氏打压,却从未帮腔,甚至有意无意疏远。
数来数去也便只剩个王谧,但此刻却非是不愿,而是不敢。琅琊王氏这几年并未显山露水,但不代表其根基不厚实,氏族间的利益纠葛本就难以理清,这一山不容二虎,二王本就有争,以前自己对其又称不上多尊重,怕也会碰一鼻子灰,同这些人一样,惨遭奚落。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王泓,也跟着小心猜度起来。
自个就如那大难临头的鸟,竟是无枝可依,王泓愈发委屈,躲在雨里失声痛哭,悔恨从前凡事未留一线,以至如今无人援手,又愤懑往昔识人不慧,误交损友,只落得钱人两失。
天公似也怜惜他心底苦楚,将风雨声加大,赶走沿途的行客,给个机会发泄。王泓无所顾忌地抹眼泪,直到一柄油纸伞从头将他遮住。
是铁毅。
王泓讨厌被不如自己的人同情,麻木而冷酷地推开伞柄,始终不肯回头,直到整个人被雨浇得头脑发昏,倒在河岸边。
第173章
醒时梅雨已停, 风里还带了些绵润的水雾,将十里翠柳笼罩得朦朦胧胧。屋檐下积水滴落一串一串,打在阶前爬满青苔的凹凼里, 镜面破碎, 只剩模糊不清的涟漪。
王泓以手背靠着发烫的额头, 慢慢转动脖子,去瞧屋里的装饰。
房子略旧, 墙上扑着如尘灰影, 窗格透出去的地方,院不似院, 墙又不是整面墙, 倒像一处连屋拆成几家,再观这满间, 除了必备的桌榻, 再找不出多余之物。
打外头进来个老婆子, 满头银发,行动迟缓, 从推门到放下手中捧着的旧茶杯和破烂水壶, 足足用了常人的三倍时间。
王泓既没开腔, 也没说下榻帮忙, 就这般干坐着,瞧她往后如何。
婆子摸到窗边, 向外支出一条宽逢, 让和煦的春风透进来,筛走屋里的憋闷, 而后才拎着壶,倒了杯茶, 往榻上看。
一老一少对视。
醒了?
老人这才察觉人已坐起身来,反倒被惊着,失手打翻杯子。水是方才煮的,滚着泡汨汨冒着热烟气,但她却用手接,灼热刺痛沾在松垮的肌肤上,她也只是就着腰间的衣服反复搓了搓手,仿佛并不在意。
不忍见那红肿水泡,王泓几欲张口,却始终没撂下话来,不知该如何组织字句,只能低头,盯着榻边那双帮子撇倒,如在水中浸泡过的靴子。
这是哪里?
婆子还有些耳背,他嗫嚅声又小,听岔了,只以为他是肚腹空饿,询问有何吃食。现下还未到哺时,没有现做的饭菜,但贫家向来都有节省的习惯,吃不完的饼子和风干肉脯,老人都会拿油纸包起来。
找来半个饼,老婆婆哆哆嗦嗦递过去。
王泓瞧看一眼,觉得莫名其妙。约莫是见他没抻手,老人又往前送了送,就差撞到鼻子里。那油饼子捂得太久,受了潮,不仅不芳香,反而散发着一股沉腻而难闻的猪油气,王泓捂着嘴干呕,挥手一打,打飞在地:什么玩意儿?我是问这是哪里?
婆子呵呵傻笑,昂头向窗外张望。
王泓掀开被褥跳下榻,趿着袜子快走两步,看见正坐在石头上刮鱼鳞的铁毅,铁憨子察觉到他的目光,拿着砍刀抬头看来,表情有些傻气。
最傻的是,他把沾着血的鱼捉起来,邀功似的甩了甩,像是在说今晚加菜,有鱼汤喝,王泓觉得倒胃口,将撑杆一抓,窗板立时阖上,回头往榻边冲,去拿摔在一边的衣服,要穿戴上出门。
刚走了两步,回想起那婆子还滞留在屋中,他忙又去挥赶。
这一赶,叫他说不出话,只见人两手捧着落在地上的油饼子,像护奇珍异宝似的掸去上头的灰尘,用油纸包起,小心翼翼揣回怀中。
王泓满目惊恐,他想不明白,怎么还有这般邋遢的人,一个饼,至于吗?
但更让他怀疑的是,当他独自在屋内穿好衣衫后,推门便撞见白发苍苍的铁家奶奶,将那饼掰开拇指大小的一块,喂到铁毅嘴中,后者嚼了又嚼,不晓得的还以为吃的什么美味佳肴。
王泓心像被狠狠一攥,冲上前,将那饼子夺下,扔在地上,发疯似的将其踩了个稀巴烂,而后又冲向庖屋,锅碗瓢盆全翻找一遍,最后揭开米缸的盖子,瞟了眼见底的白米,自嘲般撇嘴,摇摇晃晃走了出来。
铁毅不知所以,一手拿刀,一手捉着鱼:少爷,怎么了?
王泓攀着他的胳膊,厉声质问:钱呢?你的工钱呢?以前给的赏钱呢?就算上月的,上上月的都给花销出去,但他若是脑子没出问题,小半月以前自个还曾随手打赏了不少,他不信就这憨子,能大手大脚的花。
钱?用了。前阵子祖母大病一场,半数都买了药。铁毅如是说,他不知该怎么解释,王泓才能理解,普通人是看不起病的,一场大病不要命也要全家去半条命。
王泓不信:那总有剩余!
铁毅默然,良久后才长长叹了口气:都给出去了,少爷,往昔不论,但这一顿酒,却是该请。
请吃酒?
王泓豁然开朗,原是他跟在后头,听到他说记账,便自掏腰包给了出去。一时间,他心里更不是滋味
有这个必要么?
有!
铁毅郑重点头,他说不出什么警世名言,也不会妙语宽慰,但就是觉得该,再说,少爷,我以前都是这样给钱的。
闻言,王泓终是绷不住面,跌坐在地上,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
江南落梅子时节雨那会,拓跋珪正同崔浩并辔,快马过江淮。因这地方紧邻国界,又常乃兵家必争,多生离乱人祸,当地人多称其为三不管。
没有管制,自成规矩,孕生的势力则错综复杂。但总的来说,破财消灾,能花钱解决的事都不值一提。两人改换行头,尽量装出破落,混在流民中,安全出入关,等踏上青州的土地时,方才得周转。
然而,高兴没两天,便在平原上遇着刺杀。
杀手伏草,绊马索一拉,马蹄折跪,人便顺势向前滚落。拓跋珪一脚将崔浩扫进身后的小叶丛中,自己拔刀以应。
但来者作风很是凌厉,且人多势众,直接以重驽围杀,甚至长驱一跃,大刀直接斩断他手中利刃。见势不妙,崔浩吹哨唤暗卫,却半天毫无动静,心里不由一咯噔,知道人或已被拖住,不得援手。
他们被拖住了!
拓跋珪也清楚敌我差距,更晓得人是有备而来,扔掉断刃,拔出藏在靴子底下的小刀,割开向脖颈缠来的绳索,当机立断推了崔浩一把:走!回程消息捎递过来时,接应便已悉数安排下,都是自己人,按时日推算,离此并不遥远,只是一时半会恐怕找不见具体位置,只能且战且退,拖延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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