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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羊月你知不知道,东湖那个暴雨夜, 其实我也在场, 你以为是谁模仿你的剑法引诱的晁晨, 他下巴上那一刀, 还是我划的,你的剑法太过于独特, 我不需要悟出精髓, 只要学个大概模样,便足可以假乱真

他将手头的神术刀一挽, 那刀口纤薄,和公羊月的玉城雪岭确实很像。

冰库中除了唏嘘, 没有谩骂,没有指摘,没有愤怒,除了撕扯的利声,沉寂得像一潭死水。公羊月越是沉默,崔叹凤心里越空落落,碎片像雪花一般簌簌散落时,他终于无法自抑地显露忧伤。

崔叹凤闭上眼睛,轻声说:你一直追杀的苗定武,确实没有死,还有,你不好奇闻达翁,不好奇小鲤儿的身世吗?

寒气挤在喉咙,挤得公羊月嗓音微颤低哑:我想我应该知道了。

天底下还有什么比芥子尘网更好的情报机构,而不驯服的六星所遗留的组织,能甘愿为之卖命的,除了苻坚的女儿,大秦的公主,还会有谁?

还真是被那丫头一语成谶。

公羊月神色黯淡,无论如何却高兴不起来,他自私又狠心地希望,双鲤就是雀儿山里的流浪儿该多好,那么永远不会被卷入这些糟心恶心的纷争中,那么她就能永远开心地当个小财迷。

就如她自己所言

公主是属于国家的,毫无自由可言。

冰库外,打斗声歇停,绪果抱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决心,拼死破坏了点火装置,当初桐手头的白刃穿过前胸时,她低头看了一眼,欣慰笑笑,面朝冰库倒下,心里想着:公子,绪果此生恩情已报,万望君余生安好。

只听哐当一声,那颗孕蝶宝珠被砸在厚重的大门上。

绪果惨然大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初桐平静的目光骤然卷起波澜,瞳子收缩,目光惊惧,他忽然意会这女人死前的用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失声痛呼

公主!

晁晨上前拉他,他的脚却像灌了铅一般,沉重地不动分毫,初桐惊恐地反按住他的手:你看初桐向前一指,指着那四分五裂的碎片,洛阳据此迢迢,即便能日行千里,也来不及。

你不是说万无一失的吗?

晁晨只觉得一股血气逆冲天庭,这公羊月还生死未卜,要是双鲤又出了事,后果不堪设想!晁晨抓着他的手臂,用力摇晃:你不是说万无一失的吗!万无一失!

初桐望着他的眼睛,木讷地开口:姚苌不义造反,先帝出逃新平,念及此子恩将仇报之为,担心自己死后祸遗女儿,便先一步挥刃杀女。这时,蛮将大人和泉将大人赶来,本欲救走先帝,但因姚贼发兵围剿,不得不且战且退。势单力薄之下,先帝体恤,不忍老部下再如当年寿阳城下的暗将大人一样,再为其白白送命,便说与他们带着还没动手杀掉,尚在襁褓里的小女儿先走。

姚贼夺玉玺却空手而归,猜疑东西与公主随身,为二将所取,于是派人围追堵截。两个大男人带着小公主出逃,极为不便,便想法子调虎离山,再由芥子尘网送走,但那时长安已乱,多年来遭受芥子监视威胁的人纷纷出头清洗,他顿了顿,声音愈发颤抖,所以,我们找上了钱氏,以不动尊与苻健签订的盟书为托请。

晁晨接话:但是他们拒绝了。

一瞬间,初桐的脸上写满沧桑:不只拒绝,甚而反水,一边敲锣打鼓抓小公主,一边又趁我们忙着送人时,夺取天枢卷的秘密卷宗。本来卷宗已在转移,羽将大人也安排好后路,可这么一来,情况急转直下,是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晁晨亦目有哀色:听说宗平陆火烧天枢殿,坠九丈城阙而死。

是,羽将大人回头,以命相搏,将钱氏的人困杀,最后无路可退,纵身一跃初桐崇敬地抬头,向宫城方向张望。

初桐又道:剩下的人集中力量撤离,将公主带走。羽将大人留有遗言,男不过二十,女不过十五,皆任由离去。但其实许多人心有不甘,都自发留了下来,依靠已转移的卷宗,继续维系,只不过元气大伤后,变得十分隐蔽,江湖上一度以为,我们都已经消失。

这也能解释,为何在敦煌时繁兮对双鲤无条件的好,她替暗将庾明真送信,想来就是解散后离去的那批人之一。

思及此,晁晨无奈摇头,但很快,他又从眼前人的口述中捉摸出蛛丝马迹:你们救公主逃出生天,以芥子过去的手段,未必不能寻得更好的出路,为何将她丢弃在了雀儿山?观阁下的行事风格,脾性风骨,晁某愚见,你们芥子中人,是不大可能让她吃一丁点苦的。

初桐苦笑:逃?哪里那么容易,觊觎芥子的人比比皆是,有能力追讨的更不在少数,说句不好听的,我们是被逼入雀儿山的他深深地盯了晁晨一眼,向冰库伸手一指,里头那位姚苌的义子,不是第一个想寻求与我们合作的,早在十多年前,就有人找上门过,这就是我曾以为的万无一失

难道

晁晨瞪大眼睛,因为激动而不住颤抖:是他!

冰库内。

崔叹凤竖着耳朵听见门上闷响与门外珠碎的声音,猛然睁眼,一刀划去,公羊月持剑以应,迎面接招。

两人在内室里斗过二十招,崔叹凤终是不敌落败。

他挑开公羊月的剑,回落到棺木上,脸庞贴上冰面,隔着棺盖,手指细细抚摸那团模糊的影子,随后他笑着,引刀自刎。

老凤凰!

崔叹凤抬眸,脸上是温柔眉眼,嘴上却说着最刁钻刻薄的话:公羊月,活着是不是很痛苦?你恨的人,还在逍遥法外;你爱的人,却已是刀下亡魂,世间就是这么不公平!

崔叹凤该死,可他真要死的时候,公羊月又想连拉带拽去砸门。

好像无论怎么做,都是错。

公羊月托着他的头,用手死死按住裂开的血管,颤声问:你什么意思?

崔叹凤将嘴唇贴近他的耳朵,轻轻吐出四个字,最后无力垂下手臂,伏在聂光明的棺椁上含笑而终

他说:小心晁晨!

长夜终有尽时,冬去总会春来,唯有人生,不再少,不复生,不重来。

双鲤伸出血掌,努力想要抚摸师昂的脸,伤口撕扯抽痛,痛楚钻心,痛到她无法说话,只剩那一双明眸,写满温柔与希冀

原来我那么,那么想见你是有原因的,其实我们早就见过了啊,我只是太渴望重逢,重逢!

十五年前,雀儿山。

芥子尘网遭遇内忧外患,内部因为夺权分势,内讧不断,在外,北方几大君主相继划分疆域,稳定国政,因此腾出手来追捕苻坚余党。初桐的师父带着他,小公主,还有一些仍忠贞不屈的芥子携物出走,却遭到自己人的背叛,差点被伏杀在石渠。

千钧一发之际,那位神仙似的武林第一人赶至,不仅将杀手摆平,且还设计助芥子暂时从江湖消失,但他有一个要求,便是要天枢殿残存密卷以及芥子尘网最精锐的羽部为他所用,成为帝师阁在外的眼睛。

如何能不答应呢?眼前的人要灭杀他们,宛如碾蚁,何况,他们还带着公主,带着先帝的血脉。

初桐的师父心有芥蒂,仍然犹豫。

初桐却大喊:师父,小公主快没气了!

从一出生就用最好的奶娘照料,喝最好的羊奶,穿最细的丝绸,连洗澡的水都是山泉露珠的金枝玉叶,哪里受得住颠沛流离。

怀里沉沉睡去的孩子已经奄奄一息。

师昂一拂袖,将女娃夺了过来,以精纯的内力灌顶,拂去衰颓之气,又往山间寻药草,碾碎成汁喂予她。

这个孩子我带走了。

你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她可是金枝玉

从此以后,她不再是。

师昂本意找户人家相送,但左右相看,都没有寻见合适的。路过山神庙时,他稍作停留歇脚。刚将怀里的姑娘放下地,那小人儿突然醒了过来,伸展双臂往他脖子上挂,想亲昵地蹭蹭他的脸:爹爹。

师昂愕然,水囊摔在地上,溅了两人一脸。

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跟来的芥子。师昂向后瞥看,没吭声,他们也不敢上前,尴尬僵立在庙宇外面,无声叹息。

怀里的奶娃娃瞪大眼睛:噢,你不是。突然瘪了瘪嘴,很委屈,我是不是已经死了,所以才见到神仙?

不过三岁大的孩子,对死亡竟有如此清晰的概念。

师昂忽然觉得心中一揪,别过脸:没有。

神仙,这里是你家吗?你都住在庙里?是不是只要在庙里都能见到你?约莫是觉着死亡并不痛苦,没有恐惧,那小丫头反生欢喜,奶声奶气一个字一个字从嘴里往外蹦,好开心,我

师昂将手落在她的发顶,轻拍她的头:我保证,你会一直无忧快乐。

小丫头想抱着他的袖子,转身到跟前瞅他的模样,师昂却已转头,不动声色避开,朝外冷声道:她会留在这座山上,吃百家饭长大,你们可以分派人手暗中保护她,但记住一点,你们永远不能相认。一辈子不知道自己是谁,对她来说,就是最好的选择。

说话间,小丫头锲而不舍抓他袖口,像山间扑棱蝴蝶的小鹿。

师昂顿了顿,这才续上:当然,你们也可以另做选择,只是那样的话,等待她的会是怎样的命运,就不好说了。

他是天下正道之首,帝师阁的阁主,世代拥立汉人朝廷,可还没好心到要救敌国公主,甚至收养在侧,养虎为患。

这已是他最大的仁慈。

好好活着。

只见那云纹大袖一笼,手指落在昏睡穴上,小丫头扒着他的腿慢慢坐下。睡意袭来,她似有不甘,奈何无力相抗,只能嘟嘟囔囔闭上眼睛:神仙,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不必记得我,也不必再见我。

师昂将她平放在干草上,挪步朝外。忽然,那丫头两手撑着眼皮,硬挺了片刻,任性耍赖似的接上了他的话:不,我会好好活着,活到再见到你。

那时的师昂根本无法理解,小小的她执念来自何处,只有双鲤自己知道,当芥子带着她离开长安,亡命天涯时,她理解了生死,知道爹娘再不会归来,以至于颠沛流离中发恶疾,她对死只有惊慌,对活着只有痛感。

但那错误的相逢,却给了她一丝希望,原来死了会见到神仙,死也没那么痛苦,神仙还让她好好活着

那就好好活着吧。

本已随时间模糊不清的东西,突然从记忆的夹缝中挤了出来,还以为是臆想的梦,原来确有其事。

只是啊,对少女怀春的她来说,这重逢也并没有比当初好太多。

手伸在下巴前一寸处,堪堪停住,她怕,她怕会将他弄脏,她觉得自己不干净,她假冒了沈家小姐,像个骗吃骗喝的混子被扫地出门,这不是她曾设想的美好相遇,她设想的明明是刀光剑影中风姿非凡的英雄儿女。

心里藏了满肚子话,想说却说不出,教她急得眼泪直掉

她想说:

我没有食言

我很快乐,会一直快乐!你看我在船上时说得多准,即便知道了真相,我也还是很快乐,你不知道我是一个多么容易满足的人啊!

怀中的人儿痛到一声也发不出,师昂捧着她的手,眼尾发红: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双鲤将他的掌心翻开,用浸染鲜血的手指,试图去划点横撇捺,但指腹刚落下,她的动作却顿住。

我给自己许诺,十八岁之前无论如何都要上一次有琼京,若十八之后还是无成,我便放手,规规矩矩嫁人。

那年在阆中的姻缘庙许愿,老月还百般不情愿,真想告诉他,这许诺可灵验了,你看,她今岁可不就一十八么?

嗓子肿痛,如鲠如刺,千言万语堆在喉咙,却没什么可说,也没什么想说,只拼命去够那根她在敦煌城中相中的桃花游鱼簪。

师昂静默须臾,话音一转:你有什么想告诉公羊月的?

双鲤唇瓣微微张开,用另一只手绞住脖子上的红绳,憋足气拽下,笑着将那小金库钥匙轻放在师昂手掌心,最后落下两个字

哥哥。

手臂无力垂下,簪子上嵌着的芙蓉石全碎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纲是去年打的,写作过程中基本没有大变动,最可惜的要数十七和双鲤了,这俩人在一开始我并没有凑CP的打算,没想到在写作过程中,竟然异常有CP感,以至于在不少读者留言提到时,让我觉得十分可惜(因为我提前存稿,基本无法改动),有一段时间我都在想,如果双鲤和十七在一起,是不是两个人的结局都能改写呢

越向人间求圆满,则越不圆满吧。

第208章

长安生变, 崔叹凤的死讯传来,姚兴撤兵,以雷霆之势, 四处抓捕芥子尘网中人, 不再怀柔招安, 以格杀勿论处。

秦陇大地上阴云惨布,冬月里一反常态, 连下了七日雨。

晁晨和公羊月窝在客栈, 支开小窗,看外头人来人去, 都是差役军士拿着画像比对。崔叹凤藏得那么深, 可不是什么善茬,留有后手一点也不出人意料, 芥子能否保下命来, 实在难说, 即便侥幸存货,如此一来, 曾经在长安发家的他们, 恐怕此后会在长安彻底绝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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