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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次南巡随驾人员中,还有一些“特殊身份”的人,那就是乾祐时代扫平的那些割据政权降主,世事沧桑,几十年下来,曾经的王霸基业早已烟消云散,那些帝啊王的,也基本消失在大汉官民的记忆之中。

而老皇帝把李煜、孟昶、刘鋹这些人都带上,显然不是对他们还存有什么忌惮,更大的可能,或许只是单纯的耀武扬威的心理。

说起这些降主啊,在入汉的这些年,只要心态能放开,日子总归不难熬的,甚至能活得很滋润。三十余年间,南方那些割据君主,基本都得到一个善终,比如高保融、钱弘俶、陈洪进。

还有更进一步的,在大汉军政坛都有一席之地,甚至担任重要职事,比如原后蜀太子孟玄喆,比如周保权,如今已官至燕山南道布政副使,算是彻底融入了大汉。

当然,要论名气,还得属李煜,那一篇篇广为流传的诗篇,几乎把他的名气传扬到整个大汉,这样的影响,可比他当初那个“江南国主”的身份要大得多。

很多人都想象不到,诗词中那个温柔细腻、多愁善感的大才子,如今只是个大腹便便的糟老头子了。

宅院临水,院间就那么唯一一座凉亭,所幸地处够高,可供欣赏夜景。李煜还是老样子,一壶酒,一支笔,人生就能“精彩”。

凉亭内,李煜就那么挺着肚子,手执酒壶,默然而立。安置李煜的小院,位置虽然偏僻,但足够安静,夜风带来湖水的凉意,鱼虾活跃的动静也能感受到,东北方向,贤隐寺的钟声悠悠传来,就切身感受,一切都是那么惬意而美好。

不过,此时此刻,李煜表情却是前所未有的沉凝,退去了平日里的漫不经心,也有近三十年,李煜没有如此认真过了。

过去的三十年,作为降主,李煜的自由并没有受大太多的限制,甚至还不断在放开。但是,李煜还是有“觉悟”的,始终安分守己地待在京城,从不肯越雷池一步,朝廷在哪里,他就在哪里,自己把自己拘在京邑之内。

因此,此番随驾南巡,是李煜三十年来出门最远的一次,同时也是最靠近南方,最靠近“故国”的一次。

过了申州,向东是光州,向南是蕲州,这些可都曾是南唐国土,被大汉硬生生夺取的江北十四州属地。

对于一个“南唐人”,尤其是南唐曾经的统治者,提起江北十四州,那就心中无法言喻之痛。毕竟,淮南之战,那是南唐衰落与灭亡之始,也是北汉朝廷彻底崛起的标志。

回头来看,淮南之战的历史意义,用怎样高的评价来肯定都不为过。仅仅通过战争本身,当时穷得叮当响的大汉朝廷就从南唐身上榨取了大量的财富与资源,而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两淮州县,都提供着朝廷两成甚至更多的税赋。

现在自然不比当初了,两淮地区是灾害不断,但是,仍是大汉排得上号的道司行政区,仅仅淮盐一项,就是天下巨利,给朝廷提供了大量财税,旱涝保收那种。淮南,尤其是淮东地区,对朝廷的价值可想而知。

当然,李煜此时倒也不完全是故国情怀爆发,只是多少有些“近乡情怯”的情绪在作用。毕竟,三十年不曾呼吸到南国的空气,那些被封存的久远记忆突然涌现出来,也有些不可遏止。

与刘鋹的没心没肺、乐不思粤不同,李煜终究是个感情丰富的才子,想法总是要更多更细腻些。此时,他便也少有地认真地思考这一路的见闻,那张早已与俊秀脱钩的脸上,甚至露出了点嘲弄的表情,嘴角似扬非扬。

对于南唐之亡,李煜也曾撕心裂肺,痛定思痛,多年反省之后,方才真正得出了一个能够自我接受的答案。既怪大汉强凶霸道,夺他李氏基业,也恨自己软弱无能,连殉国都没有勇气。

搞政治,李煜当真不是一个材料,就连反思都只能停留于浮面,不过,有些浅层的东西,他倒也还是醒悟了。

至少,对于当年他们父子的贪图享乐,不恤民生,是深感汗颜的,曾经那些风花雪月的日子,至今犹是刺痛他神经的回忆……

而他此时的嘲弄的对象,自然是那高高在上,灭其国祚的老皇帝了。一直以来,对于老皇帝,李煜并没太深的恨意,或者说不敢恨,毕竟还想着苟且偷生。

在开宝盛世最昌荣那十年时间内,习惯了京城生活的李煜,甚至对老皇帝产生了深深的敬畏与崇拜,多少有些斯德哥尔摩症的意思。

但是近些年,这种感情也逐渐发生变化了,虽然并不能接触到大汉上层的一些机密事务,但哪怕只作为一个平民,结合他当年“一国之主”的眼界,他也能多少看出点问题来。

且不提那些朝廷大政、征伐灭国,也不说那些民生疾苦、黎庶之忧,就谈个人享受、景物奇观吧,这些方面,他李煜多少是有些心得的。

当然,由于当年在位时间过短,国势又长期处在飘摇不定,李煜作为国主并没有太多的享受,至少没有足够的时间。但跟着他爹李璟,可是尽情地体会过南国宫室之华丽,享受之奢靡,这些都是亡国之因。

直到如今,到入住这小竹园,身临南湾湖畔,李煜突然醒悟,今日老皇帝的作为,比起当年他父子在金陵的享乐,实在是不遑多让。

只不过,老皇帝没有沉湎于女色,不喜欢歌舞音律,也不爱诗词文章。但是,他一搞,就能搞个大的,劳民伤财的事情,在老皇帝身上,也不少见了。饮宴聚会,他也同样经常举办。

而在排场方面,他们父子就远远不如了,这也是很正常的,一割据小王,哪里能和大一统的中国帝王相提并论。这两万多人的随驾队伍,权贵云集,仆侍影从,上万的精锐将士护卫,这样的场面,完全可以用铺张好大来评价。

至于泰康宫,虽然还未曾目睹,但仅从过去的传闻,以及这一路的见识,可足以想象那是怎样一片豪华壮丽的宫室奇观……

携两万随从,用一月时间,走七百余里,南下巡游避暑,这样的事情,他们父子可也没做过。

这么一对比,李煜的两只眼睛都红了,那是兴奋的,三十年了,他终于发现,老皇帝也不是那么神圣,不是那么贤明。他也会老,老了也会昏聩,好大喜功的自私模样,比他们的骄奢淫逸,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说来也有些滑稽,李煜竟然有种感悟得道的感觉,只觉一时天地澄净,人间清醒,心胸都无限开阔起来。

情绪一上来,李煜忍不住对着亭外的湖湾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着,一边往嘴里灌酒,连道“痛快”。这样的表现,随行侍候的仆人倒是见怪不怪,只道主人又发臆症,或者是随驾大感荣幸,又或是词兴大发了……

仆人们还真就猜中了几分,至少李煜此刻的诗兴是上来了,脑子里文字自动排列,组合成一句句美妙词句。不过,激动之余,大抵还保持着一丝清醒,生生把那临湖吟唱的冲动给遏制住了。

毕竟,此时此刻李煜脑子里的词句,可都是些犯忌讳的东西,比当年那首《虞美人》还要直白,情绪还要膨胀。

不可说,不可说,李煜忽然丢下酒壶,碎裂的声音有些醒神,一副手痒的模样,搓了搓手,李煜连笑容都收敛了。

默默地提醒着自己,要小心,不能大意,连笑容都不该有,至少不能这么笑。这么想着,李煜的表情逐渐严肃起来,目光也再度沉凝起来,但是,心胸之中那股快然之意又哪是一时半刻就能消退得了的。

只是片刻的功夫,李煜便有种无所适从的感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手“痒”得发抖,口也干,舌也燥。

“来人,给我上酒!”李煜忍不住了,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向外边的仆役吩咐道:“今夜当畅饮一宿!”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何以助兴,唯有杜康。

李煜酗酒的毛病,也是早就养成的,可说是无酒不欢,每日不喝上几两,就难受至极。此番随驾南巡,妻子可以不带,随从寥寥三人,衣裳细软也不需多,但酒水,足足带了一车……

今夜乘兴,还要喝好酒,是吴公刘晖曾经赠送他的御酒。李煜就那么一杯一杯地喝着,畅快的笑声不时在亭间回荡,直到人喝没了……

到死,李煜嘴角都是笑着的,那是三十年来,从未有过的畅快的、放松的笑容,那笑容,甚至有些得意。

第487章 “惊喜”

清晨,天才初放亮,早起的虫鸟已然叽叽喳喳的叫着,老皇帝倒不厌烦,深宫里待久了,见识了太多死一般的寂静,这种生态与活力,实在难得。

行在内,老皇帝不同寻常,一大早就起来了,不一般的是,还玩起了些风雅。四名宫娥,个个美貌,明眸皓齿,身段婀娜,都是花蕊一般的青葱年纪,更兼具才艺,气质上佳,都是内教坊司精心培养出来的成果。

一人端坐琴桌,从容抚弦,悠扬起乐;一人优雅在座,神情认真,纤手灵巧,变幻动作,用心地侍弄着茶汤;一人手执团扇,以固定的频率,轻轻地送着清晨凉爽的风,帮老皇帝解去仲夏的燥热……

老皇帝那活儿虽然不行了,但并不妨碍他通过其他方式欣赏美丽,享用美色。

琴音悠悠,熏烟袅袅,剩下一名最为靓丽的宫娥,迈着婀娜的步伐,扭着曼妙的身姿,手中端着木牌,朝老皇帝走来。

盈盈下拜,跪在老皇帝身边,精致的脸蛋上挂着甜美的笑容,声音也格外动听,催人精神:“恭请官家用茶……”

浓郁的茶香在空气中氤氲,刺激着人的味蕾,到了信阳,怎能不尝尝“毛尖”,给老皇帝享用的,自然是出自南湾湖产区顶级绿茶。

嗯,严格得来讲,这不算是方物贡献,乃是申州衙门特供,“日常”饮品,如此也就谈不上违背老皇帝不献方物的诏旨了……

扫了眼身边这恭顺得如同小猫的红粉骷髅,老皇帝一副心如止水的模样,拿起茶碗,观察起来。此时的茶汤,正发生着一些奇妙的变化,经特殊手法打击、搅拌后的汤面纹脉,就有如几片花朵,并且进行着绽放的变化……

看着这满透着精巧的茶汤,老皇帝有如牛嚼牡丹一般,将之吹散,然后轻轻啜了口。咂咂嘴,道:“味道也没什么特殊的嘛!这壶茶,赏给你了!”

“谢官家!”宫娥闻,赶忙拜谢,一副荣幸之至的模样。

看得出来,自南巡以来,老皇帝的心情是越来越好,今日,竟然能从他脸上看到笑容,这实在有些难得。

也正因看老皇帝心情不错,胡德方犹豫了,是否要此时将那晦气之事上禀,难得官家由此闲情雅致,打扰了怎么办,还是换个时间吧。

不过,老皇帝仿佛也眼明心亮起来,胡德那点小表情被他捕捉到了,悠然发问:“出了何事?不妨说来听听。”

胡德瞄了眼老皇帝,面色显得更加迟疑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嗯?”

闻其声,胡德立刻打了个激灵,还不待老皇帝“嗯”完,便忙不跌地说道:“禀官家,平安侯李煜昨夜于宿处离世。”

“哦——”老皇帝的反应比较迟钝,消息在脑子过了一遍,方才反应过来:“嗯?”

“何时发生的事情!”老皇帝一下子来了精神:“怎么死的?”

小心地观察着老皇帝的神色变化,似乎并无不悦,胡德心下暗松,回答道:“约在昨夜丑时!”

说着,胡德的表情也多少有些古怪:“据报,昨夜下榻前,平安侯兴之所来,于宅中凉亭畅饮,不时大笑,饮酒过度,以致猝死……”

“喝死的?”老皇帝一脸的“奇异”,就像听一件趣事一般,道:“这可真是奇事一桩!早就听说,这李煜是个酒中才子,居家出访,无酒不欢,这样的死法,倒是对酒至诚啊!”

调侃两句,老皇帝又不禁感慨道:“可惜了,李煜这一去,世上要少多少美妙绝伦的诗词啊!李煜的词,朕虽然不大喜欢,但那些词句,写得确实优美动情,招那些多愁善感的男男女女喜欢。”

“让他家人,给他收尸,送回乡安葬吧!”想了想,老皇帝吩咐道:“天气已经开始炎热了,赐些保尸的冰袋、药草!”

“是!”

给了两份恩典后,老皇帝又以一种玩笑的语气对胡德道:“当代词客,李煜也算一派大家,名气斐然,走得这般突然,死得如此意外,思之也实令人唏嘘。

听说,李煜除了写诗作词,还善工笔,他的作品,从今以后要价值大涨了。你若是有,就好生收藏着吧,过个几十年,拿来传家也不错……”

老皇帝明显是随口而言,胡德却严肃起来,郑重地应道:“小的是无根之人,也无后人,一心一意,都在宫内,何谈传家。平安侯的作品,纵然再受人珍视,于小的而言,也无多大价值,毕竟,不通其理,欣赏不来!”

“呵呵!”老皇帝闻言即笑了,难得地夸奖了一句:“这话朕爱听!”

笑意微敛,老皇帝的表情又沉凝了下来,虽然表面上都是以玩笑的态度看待李煜之死,但此事,还是带给他一些触动。

沉吟少许,老皇帝感慨道:“李煜也走了啊,朕还真是隐隐有些不舍呢!像高保融、孟昶、李煜、钱弘俶、刘鋹这些人,都曾割据一方,称王称霸。

虽然不配做朕的对手,但在统一天下的过程中,也确实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切切实实是朝廷的阻碍,给朕造成了一定麻烦。

就冲这一点,是否该给他们几分尊重……”

老皇帝呢喃着,忽然道:“南巡途中,忽然醉死,说出去,恐怕都没人相信,也不知外边又会流传怎样的故事。”

扭头看向胡德,老皇帝抬指吩咐道:“听说信阳南湾湖的鱼不错,去备一席全鱼宴,召见孟昶、刘鋹,朕亲自招待他们,也算给他们压压惊吧!”

“是!小的这就去安排!”见老皇帝注意力迅速转移,胡德是一点不敢怠慢,立刻应道。

悠扬的琴音依旧在环绕,美貌的宫娥仍旧在点茶,老皇帝则缓缓闭上了双眼,在这惬意的氛围中,一张老脸,却是一片苦色,这也是他这张轻松的表面下,最真实的反应。

……

自信阳城至鸡公山,还有大几十里路,五月初五,銮驾再度起行南下。不过,这一次随驾之人,要少一大截了,大部分臣僚留在南湾湖,一部分禁军分驻信阳城及周遭,从外围保卫行宫,真正随驾进驻泰康宫的人,不足一万人。

南下的官道,那是通往武昌的干道,越往南,越靠近山区,道路也就越难行,就这还是当地官府花费大代价开拓过的。

及至转道鸡公山时,老皇帝那宽大而华丽的仪驾也不得不舍弃,改乘小车进山。才进山,还未仔细欣赏那山明水秀、蔚然深林,就再度迎来一个惊喜。

颠簸的山道上,车驾本就走得艰难,轮轴的声音吱呀作响,还突然停住了,待在车驾内,都能听到外边的动静,甚至有一点小骚乱,这对纪律森严的禁从护卫来说,都算是一种过失了。

老皇帝眉头轻蹙,拿起小槌,敲了敲车门,语气不善地问道:“何事?”

“小的立刻去查看!”胡德紧张的声音传来。

并不敢让老皇帝等太久,很快胡德就回来了,语气凝重地道:“禀官家,事情查清楚了,金城公主殿下车前,有二人系绳缘山而下,拦驾喊冤……”

“有这回事!”老皇帝两眼微眯:“人呢?”

“因其闯驾,已被卫士果断斩杀!”胡德答道。

“公主如何了,可曾受惊?”

“回官家,公主殿下无恙!”

銮驾内顿时陷入一阵沉默,胡德感觉气压都降低了,又说道:“官家,卫士还从其中一人身上,搜到一张血状!”

没有作声,只见小窗打开,伸出一只枯瘦的老手。胡德见状,赶忙将那道血状双手奉上,上边的内容,从卫士到他,都没敢细看,但胡德心知,事情绝不会小。

同时暗骂不已,哪来的贱民,在这种时候,用这种方式,这不是扫官家的兴嘛。命丢了不说,惹怒了官家,他们这些人,也得跟着吃挂落。

过了许久,老皇帝幽冷的声音传出来了:“起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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