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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是1996年的除夕夜,蒋雯丽再次来到广场上,与当年不同的是,她身边多了两个人。一个是李姨,另一个则是五岁的小姑娘何寻。
“妈妈抱。”
何寻抬头,柔软稚嫩的声音瞬间被淹没在烟火的浪潮里。发觉蒋雯丽没有听到,便用两只小手环住她的腰,脸贴着她身体,抬头眼睛眨呀眨。
蒋雯丽立马会意,俯身抱起了小家伙,满眼宠溺,“寻寻,你冷不冷呀?”
“冷……”姑娘点点头,声音诺诺,随后把小脸埋进蒋雯丽的颈窝处。蒋雯丽给小家伙重新裹了围巾,这才发现,天上已经飘起了雪花。
“小丽,天气愈冷了。咱回吧,包好的饺子还没下锅呢。”李姨拍了拍她,用尽量大的声音道。
蒋雯丽点头,又朝何寻说:“走了,妈妈带你回家,回家就不冷了。”姑娘微微抬了抬脑袋,只露出两只眼睛,她生得眉眼雅致,眼里带笑,很是好看。蒋雯丽发觉孩子打冷颤,又收了收胳膊。
应了李姨的话,三人往家走。街上热闹,人也多,蒋雯丽在小摊前买了一个小玩意儿给何寻当新年礼物。
“老板过年好!生意兴隆啊!”
“过年好过年好!祝您万事如意!身体健康!”
摊主一口外地方言,热情回应。
蒋雯丽的97年,在这样的一声声问候里拉开序幕。这年蒋雯丽三十一岁,何寻五岁。h市平均气温在这一年高到了摄氏十六点九度。在蒋雯丽后来的记忆里,自上年除夕夜的雪过后,一整年都没再遇上那么冷的天气。
郊区的老街上开起了一家花店,装得精美,她常常看到一个十来岁的姑娘在那门口待着。每次经过花店,她目光总会逗留,后来才想起,那大抵就是几年前送她一支铃兰花,还说她们家花四季都开的姑娘。
她经常牵着女儿的手,在柔和的日光里逛公园。有一天何寻突然抬头和她说:“妈妈,等寻寻长大,陪妈妈,走公园。”
她愣住,蓦的感到鼻子很酸,眼眶发热。她回忆,那大概是第一次用肉眼看到女儿在长大,心里一下子万般波澜,那感觉太幸福,太美好了。其实,她早就把这个捡来的姑娘当亲生女儿一般了。
习惯了一直以来生活模式的蒋雯丽,还完全没想到这将是最与众不同的一年,颠覆性的一年,最终只记得那些事来得猛烈,又去得匆匆。
房间里,何寻正穿着一件漂亮的牛仔褂,手握着蜡笔在画画,她很认真,一张小脸又白又嫩,一双眼无比灵气。不知过了多久,她飞似的从板凳上站起来,洋溢着一脸笑冲出房间了。
“妈妈,妈妈你看!我画了一幅画!”她用小手捏着画,眼睛里是掩不住的兴奋,画笔都没来得及放下。蒋雯丽走近,一脸温柔的笑:“妈妈看看,寻寻画了什么呀?”
“画了一家人!”姑娘手舞足蹈的举着画,手指在上面划,“这个是妈妈,这个是我,这个,这个……这个是爸爸。”姑娘依旧在笑,但说到爸爸时,足足停顿了几秒钟。
拿过画的蒋雯丽,目光在某个区域停留,随之笑容也凝固在脸上。并不是因为女儿看上去稚嫩无比的画工和滑稽异常的线条和颜色,而是——爸爸。
画中的爸爸只占了很小的一片地方,比妈妈和孩子都要小,而且他还留着长头发。
“寻寻,爸爸是哪里来的?”蒋雯丽问,她声音依旧很轻,但是却微微皱起眉。
姑娘一下子迷茫了,像是被难住了。她怎么知道爸爸是哪里来的?她只好说:“是寻寻画的呀,别的小朋友画一家人,都有爸爸,所以我也画了爸爸。”
蒋雯丽收起了画,看着姑娘的眼睛,认真道:“寻寻,你没有爸爸。你的爸爸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不要你了。”
没过多久,只见姑娘脸涨得通红,最后哇一声哭出来。接着是吵闹不停的声音,“坏妈妈!坏妈妈!妈妈骗人!你还我爸爸!还我爸爸!”
“何寻,你不能闹了。爸爸死了,你没有爸爸。”她表情严肃起来,只见姑娘哭得更凶了。
蒋雯丽像是在心里放了块石头,又沉又重。好像和所有善意的谎言相同,可她却告诉姑娘爸爸死了。
死,是什么?是只有活过的人才明白这是一个多么大的命题的存在。
她忘了当初为什么对一个五岁的小姑娘讲这样一番话,要必须讲出一个理由的话,那大概就是,她不要让何寻成为自己。
她想让何寻学会坦坦荡荡去直面现实,不管是她五岁,十五岁,又或者二十五岁。
那天蒋雯丽说完,何寻也终于不哭了。她拉着何寻往房间走去,从盒子里取出黑色蜡笔,把“爸爸”涂成了全黑色。
“寻寻,等下次我们去医院,妈妈希望你把婆婆画上去,婆婆,寻寻,妈妈,我们才是一家人。”
“妈妈,我想重画。”她说。
“画吧”,蒋雯丽心一软,又拿起旧画重新审视了一遍。最小的“爸爸”被涂成黑色,被以一种加重的,极端的方式抹去了。
最终的结果是,那张画被蒋雯丽贴在了房间的墙上。她忽然有些恨自己,何寻才是一个五岁的小孩子啊,自己是不是太狠心,太残忍了?
这天夜里,姑娘在怀里早早睡熟,她看着墙上那幅画的影子,又一次沉入了无尽的思绪中。
她不得不承认,这些年自己甚至都能把黎井衡忘了,却怎么都忘不了儿子,那眼神清澈,被无情抛弃的孩子。三十出头的她,也许从未明白母亲的真谛吧。
突然传来的呓语把她拉回到现实中,是姑娘。她好像在做梦,又好像很清醒。
她说:“妈妈,寻寻没有爸爸,你不会抛弃寻寻……对不对……”
“不会,妈妈不会抛弃你,你是我最爱的女儿。”她闭上眼,一下又一下的拍着她的背,哼着摇篮曲。
夜很长。
-
蒋雯丽做梦都没有想到,她会在七年后的医院里,再见到陈人间。
李姨的身体在97年立夏以来,虽然恢复了不少,但老人家有多年的风湿病,加上早些年的旧疾复发,那段时间一直住在人民医院里。
那日带着何寻从病房出来,就那样和陈人间在一条不甚宽的过道里相遇了。
她没认出陈人间,但陈人间却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啊!是你呀!”
“嗯?”蒋雯丽一手拉着何寻,一边站定,目光迟疑看向那人。
“是我,陈人间。当年你带着孩子来我这儿做核磁的那个,还记得不?”
蒋雯丽看着面前这个鬓角有些发白的老头,忽然拍起了脑门儿,“哦哦哦!陈医生!是您,我想起来了!”她看了一眼何寻,“您等着,我先让这孩子去找婆婆!您在这儿等我一下!”
陈人间点头,看着蒋雯丽带着身边的小姑娘朝某病房走去,神色有些复杂。
当年,就是这个女人,独自一人有些狼狈的抱着一个男孩儿来他这里做检查,而自己留给这女人最后的话是:孩子可以再生。那时的陈人间也不曾想到,就是这样一段当时看来好似无关痛痒的话,竟成了他这些年一个无论如何都解不开的结。
自打有消息那时起,他一直想联系蒋雯丽,但摇摆不定的心思和无端的纠结,使得这件事无果而终。这突然的再见,无疑是最好的机会。
蒋雯丽把女儿打发到了李姨那里,她知道,有些话,何寻一定不能听到,她虽然小,可心里定是什么都知道的。
房间里,她和陈人间一同坐着,气氛有些怪异,最后还是老陈先开了口,“我叫陈人间,你叫我老陈就行。”
蒋雯丽叹了一口气,“这一晃都六年过去了,如果我儿子今年还在,七岁了。”
老陈喝了一口桌上的水。蒋雯丽看到,陈人间和她印象中没有什么太大变化,除了白头发又多了几根之外,眼神还似当年一样有神。他好像变得更和蔼了。
“你真的把那孩子送走了?”放下水杯,老陈语气试探。
“不是送走,是丢了。雪天,我跟我丈……前夫,把孩子丢在桥洞里了。”蒋雯丽淡淡道,说完,她忽然双手捂脸,低下头去,沉沉说出一句,“我有罪。”
老陈也叹了一口气,那双眼显得越发深邃了,不知其中带着什么样的情绪。
“那刚刚那个孩子?”陈人间问。
“那是四年前,我又抱养的姑娘。她父亲把她丢在我工作的地方,就没能再取得联系。对了陈医生,您当年和我说,孩子能再生,是吧?”蒋雯丽停顿,只见老陈沉沉点了点头。
她接着道:“我听了您的。可这老天就非要罚我,我把孩子丢了不久,就做噩梦,失眠,精神状态极差。最后,医生告诉我不能再生了。再之后,他就跟别的女人发生关系,我们离婚了。
其实,我现在日子过得还凑合,除了总会想起自己当年亲手抛弃的孩子之外,其它的,都不重要了。现在最重要的,也只有姑娘了。我这样子,就叫报应吧……”
蒋雯丽讲这些话时,言语中的淡然把自己都吓了一跳。本以为自己还会不堪一击,还会痛苦,可如此看来,并没有。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麻木,只是明白,这些年都过得艰难。
老陈突然开口,“你有没有想过再找找那个孩子?万一被好心人留了,你还要带他回来吗?”
蒋雯丽心里咯噔一下,随机没有半分犹豫道:“会!我当然会带他回来,这次,就算是搭上全部,我也要弥补当年犯下的幼稚的错。”
陈人间似乎是呼出一口长气。之前复杂的神情在听见蒋雯丽回答的一瞬消退到所剩无几。
他露出一个带着些许释然的笑,最后缓缓道:“我曾以为自己见过诸如此类的事情太多,生离死别,在我看来都算平常。给严重的病人做手术,死在手术台上的,不是没有,而是太多太多了。所以我看来,不必那么声嘶力竭。可后来我发现,是我大错特错了。
治病,救人,我更没有权利剥夺他们每个人想要活下去的欲望,那种在生死门上徘徊的痛苦,是还健康的人无法体会的。那是一种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折磨。几年前和你说出的那一番话,让我觉得自己同样像个罪人,这种负罪感,直到今天都没有消散。”
蒋雯丽听着,又苦笑,自己何尝不是这样呢?她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和面前这个人坐在一起,因为他们心里都装着良知,渴望救赎。
那天,陈人间给了她一个纸包,他说:“如果孩子还活着,如果你找到了他,你一定带着他来找我,只要我这个老头子还活着,他的病再难,我都负责到底。”
……
当那个面容清瘦的男孩儿目光里带着闪躲和不安望向她的时候,当他怯生生地把小手放入她掌心的时候,当他们拿出了许多年前她亲手写下、并偷偷塞进去的字条的时候,蒋雯丽深知,那便是惊喜,最大的惊喜。
她当年为了挽留爱情亲手抛下的孩子,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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