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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府的前厅内,方老爷仍稳稳的坐在面向着大门的主位上,悠闲怡然的表情已换成深深的担忧,对他唯一的儿子的担忧。

曾几何时,一个商贾大富之家,整天惹点小祸,四处闲晃无所事事的纨绔少爷,竟然莫名入了朝堂,一路惊险走来,如今已成了手握重权的一员大官,现在更深陷皇权争夺的漩涡而不可自拔,任何小小的行差踏错都有可能赔上全家人的性命。

方家只此一脉,三代单传下来,人丁已经非常稀少,到了方铮这一代,方家已只剩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尽管这个儿子平素很不老实,偷鸡摸狗,欺软怕硬,什么狗屁倒灶的荒唐事都干过,可他毕竟是方家唯一的血脉,而且他毫不辱没方家的门楣,已然成了方家近百年来唯一一个入朝当官,并成为当朝重臣的人。

可愈是这样,方老爷就愈加担心。

老天待方家不薄,世人想得到的东西,方家都有了,然而古人常言“福兮祸之所伏”,好运气总有用尽的一天,方老爷在害怕,他怕不久的将来,眼前所得到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甚至于,整个方家都有可能消失在这世上。

这种担心并非杞人忧天,他的儿子,方铮,正卷入一场谁也无法预料胜负的皇权争夺之中,胜了,方家从此可以一步跨入世家门阀的行列,享永世荣耀。败了,满门尽屠,无一活口,这是一场豪赌,以生命为代价的豪赌。

“铮儿,你可想清楚了?有些事,一旦陷进去,就无法再退出了,官场如战场,牵一发而动全身,参与进去,便身不由己了,趁现在陷得不算深,收手还来得及。”方老爷目注方铮,叹息道。

方铮神色怔忪,接着苦笑了一下:“爹,您老人家知道,孩儿是最怕死的,平日里见着危险就躲,遇到软的就上,以孩儿的性子,怎么可能愿意参与到如此危险的夺嫡争位的斗争中去?”

方铮缓缓环视着厅内众人,有父母,也有老婆。他们,都是自己在这世上唯一觉得有归属感的亲人。穿越到这个陌生的时代,方铮心中本就充满了惊惧和排斥,他并不觉得穿越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可是他已经来了,那么就得好好活下去。

所谓高官厚爵,所谓万贯家财,他都没放在眼里,皇上升他的官,他没见得多高兴,莫名发了财,他也没有欣喜若狂,因为他总觉得这些都不是真实的。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如今自己所拥有的这一切,不正是如此么?浮华之外,自己真正能拥有的,便只有眼前这几位爱责至深的亲人了。为了他们,方铮只能选择去争取,因为他知道,就算自己不去争,胜利者也永远不会放过他和他的家人,——除非他自己成为胜利者。

这是个很简单的选择题,成年人不假思索就能做出选择,退出这场争斗?非不愿也,实不能也。

方铮不是什么伟人,他也并不觉得自己如今所做的一切有多伟大,说穿了只有一句话,他不想死,更不想家人死,所以他只能让别人死。只要家人能活得好好的,哪怕逼着他扯旗子造反当皇帝,他都敢干。

方铮缓缓注视着家人们,一字一句道:“有些事,不能不做,不做就只能死,所以,我必须要做,哪怕败了输了,我至少不用去后悔当初该争的时候没去争。孩儿已经成家,保护好家人是我的责任,为了你们,孩儿纵是舍了自己这条命,也要护得你们周全。”

惯来嬉皮笑脸的方铮,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从没如此正经过。

方老爷闻言一颤,浑浊的老眼瞬间便浮上了一层泪光。儿子真的长大了,以前那个混帐透顶的他,何曾说过如此朴实却又感人的话?

孩子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这就够了。

一旁的方夫人和长平早已感动得珠泪涟涟,泪眼朦胧之中,模糊看到面前这个看似瘦弱的身躯,忽然变得高大,强壮,仿佛能为他们扛起一切重担和打击,她们有幸看到方家这一代新的顶梁柱正慢慢站直了腰,为她们撑起一片新的天空……

一家人难得的坐在一起,享受着这温馨而感动的时刻。

可惜好景不长,总有那没眼力见儿的喜欢跳出来满足一下焚琴煮鹤的恶趣味。

方铮脸上正经的表情忽然一变,变得可怜兮兮,语气也充满了欠揍的味道:“哎,我刚才是开玩笑的,爹,要不干脆咱们跑路吧,京城很危险啊……”

全家人闻言尽皆楞住,然后动作一致的使劲眨眼,仿佛不敢相信,刚才那个满脸正气,浑身上下一股子“虽千万人,吾往矣”无畏气势的人,真是他吗?一个人的表情怎么可能变换到如此神鬼莫测的地步?

现在的方铮,看起来就像一个贱人,不,太夸他了,他就像一坨只要不嫌脏,便可以随便乱踩的牛粪。

方老爷万分无奈的摇摇头,又瞪了一眼方夫人:“看你生的儿子!”

说完方老爷理都懒得理方铮,一拂袍袖,径自起身往后院走去。

方夫人也起身,瞟都不瞟方铮一眼,跟在方老爷身后不服气的道:“儿子是我生的,可他是你教的,你自己没教好,怎能怪我?”

“你若不生他,我还用得着教吗?”

“哼!多新鲜呐!那我生他的时候,你怎么不一把掐死他算了?”

“老夫若早知道他长大后是这副模样,你以为老夫不敢掐么?”

“那你现在去掐死他也行呀。”

“唉!来不及了,他肯定不乐意……”

“…………”

“…………”

方家二老在争吵中渐行渐远,直至消失。

方铮站在原地,呆滞的看着二老消失的方向,像条死鱼般,一动不动。

长平在他身旁,见他满脸臭臭的表情,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方铮回过神,哭丧着脸道:“你还笑得出,哎,我在咱家就这么不招人待见呀?至于吗?我好歹也是方家千顷地里的一棵独苗呢,有你们这么对待独苗的么?太伤自尊了,宓儿,咱们回去收拾收拾,离家出走吧……”

长平嘻嘻一笑,漂亮的大眼弯如新月,摇头娇声道:“夫君你自己去收拾吧,今日商号送来的帐簿我还没看呢,不陪你了。”

长平抚了抚方铮的脸,哄小孩似的道:“乖,你自己一边玩去啊……”

说完长平如一只翩跹的蝴蝶,飞出了前厅。

只剩下方铮一个人,无比幽怨的蹲在墙角,委屈的画着圈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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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时候,方铮去了吏部衙门。

吏部衙门位于皇城北侧,由于吏部主管华朝所有官员的考核升迁调任,油水颇丰,时值开春,吏部每年对官员们的政绩考核即将开始,所以衙门门口人潮涌动,来往进出的各地地方官员络绎不绝。

方铮未着官服,只带了几名身手高强的侍卫,下了官轿刚走到衙门口,不少官员便认出他了,这一年多来,方铮的名头实在太大太响亮,而且很黄很暴力,特别是他还兼任着督察百官的重权,谁敢不认识这位权势熏天的爷?

众官员像一群素了多年的老流氓见着花姑娘似的,蜂拥而上,将方铮围在中间,阿谀奉承之词犹如滔滔那啥,直拍得方铮眉开眼笑,心中大呼过瘾。以往总是自己拍皇上马屁,今儿方大少爷享受了一番被人拍马屁的滋味,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好不容易摆脱那群热情似火的官员,方铮径自穿过衙门大堂,往里走去。

吏部衙门建于前朝,因京城之地少经战乱,所以衙门也保存得较为完好,只是年代久远,略显老旧,老旧之中却透着古色古香,庄重肃穆之中多了些许雅意。

衙门二堂门边黑底金字镶着一副楹联:“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

胖子正在二堂正中办公,来往办事的官员进进出出,胖子于案上提笔疾书,忙得满头大汗,头都顾不得抬。

二堂两侧的文案上,吏部的官员们也忙得四脚朝天,吏部是管官的衙门,相当于今天的组织部,古来做官便是百姓心中的第一追求,这管官的衙门当然炙手可热。

吏部官员见方铮笑眯眯的走进来,尽皆一楞,接着都放下手头的工作,纷纷向他拱手见礼。

方铮哈哈大笑,两手向下虚压,打着官腔道:“哎呀,同志们的工作热情很高涨嘛,不错不错,你们忙你们的,不用管我,啊,就当本官是一个,啊,普通的老百姓嘛,呵呵,哎呀,本官心中很是欣慰呀……”

众官员陪着笑,忍着恶心给方铮见过礼之后,这才告了声罪,忙工作去了。

胖子也放下了手头的工作,笑着迎上前来,嘴一张还没说话,方铮朝他摆了摆手,仍旧打着官腔道:“……先不忙着跟本官汇报工作嘛,本官不急,胖子呀,多大了?家里几口人?可有成亲?本官代表组织关心一下你,你有没有一种甜到忧伤的幸福感?…………”

胖子笑容僵住,两眼发直的看着方铮站在吏部二堂内大摆高官架子,半晌,不由苦笑道:“方兄,为何你每次出场,总是这么的……这么的……”

“闪亮,对吧?”方铮笑眯眯的接道:“我也这么认为,就像漆黑中的萤火虫,那般……”

“鲜明,出众。”胖子也没好气的接过话,然后翻了个白眼。

方铮扭头看了看四周,拉着胖子走到堂侧的一个角落,低声道:“你在吏部混得不错呀,没你说的那么惨吧?我看吏部的这些官员对你也恭敬得紧,你为何老说自己举步维艰?”

胖子苦笑道:“恭敬当然恭敬,可这群官场老油子都是势利的主儿,如今京中盛传太子即将被废,而争夺新储君的最热人选是寿王,现在朝中官员分了三派,一是仍忠于太子的,二是向寿王靠拢的,三则是那些驻足观望,暂不表态的,我这个福王,可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方铮摇头道:“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过的话么?别去管外面的风言风语,你就塌塌实实办你的公务,你做的一切你父皇都看在眼里,他心中自然有数……”

接着方铮目注前方,冷笑了一声:“……某些人满世界拉拢大臣,走门子,结党给自己造势,却不知皇上最讨厌的就是结党,你我群而不党,反倒比他们更占了先机,很好,你就保持目前这种姿态,有些事情你不方便做的,不妨交给我来办……”

胖子眨眼道:“什么事情我不方便做?”

方铮笑眯眯的道:“结党。”

胖子吓了一跳:“你刚才不是说,皇上最讨厌的就是结党么?”

方铮点头道:“皇上讨厌皇子为争权而结党,但我结党却不是为了争权。”

“那你为了什么?”

“为利。”

胖子愕然道:“什么意思?”

方铮正色道:“自古以来,无论民间还是官场,人皆因利而合,因利而分,可以说,利之一字,是左右人与人关系的一个重要砝码。所以,你若有意问鼎太子之位,不是简单拉拢一下大臣,送几件重礼就可以的,要将朝中的大臣的紧密的联合起来,让他们心甘情愿绑在你这条船上,而让他们心甘情愿的原因,就是‘利’。”

胖子怔忪了片刻,随即摇头,满脸不赞同道:“方兄此言差矣,我朝举凡入仕之官吏,小到一县之县尉县丞,大到一品二品之大员,都有朝廷俸禄供养,加上平日收的下属孝敬贿赂等等,做官的谁会缺钱花?你用利这一字来绑住他们,未免太不切实际了。”

方铮笑道:“你才不切实际呢。谁会嫌钱多?怕咬手啊?他们收受的贿赂,总归不是正路,我若给他们一个光明正大的赚钱法子,请他们象征性的参个小股,你猜他们愿不愿意?”

胖子仍不敢苟同:“做官之人皆是轻利重权之辈,你拿利之一字去联合他们,这种因利而合的关系,实在太过脆弱。”

方铮冷笑道:“轻利?胖子,你也太看得起那些官儿了,你以为他们嘴上说着轻利,他们就真的轻利了么?谁没有家小?谁没有妻妾?遇到好看的绸缎,名贵的珠宝,前朝的古画绝迹,他们想不想买?想买哪来的银子?你见过哪个当官儿的不爱钱?”

“兵部尚书魏承德,老头儿六十多岁,混迹朝堂一辈子了,他的官风够廉洁吧?可你知不知道,他在百花楼包养了一个红牌姑娘,朝廷每年给他发的那点俸禄,他全折腾到那姑娘身上去了,弄得自己家里跟遭了灾,被人抢了似的,他自己也寒酸得像个叫花子,你说他缺不缺银子?别人若送去贿赂,他可能不会收,可我若给他一个赚钱的门路,正大光明的赚银子,你猜他会不会愿意?”

“胖子,你出身尊贵,生下来便是亲王之尊,皇上宠你,封你王爵,赐你土地田产,你名下产业繁多,所以你这辈子没缺过钱,自是不知银子的重要性。可别的官员并非跟你一样生来便不缺钱花,你以为只有商贾之辈才重利么?其实当官的比商人更贪婪,因为他们比商人更需要钱。巴结上司,收买属下,甚至于……买官鬻爵,哪样不需要花银子?所以说,咱们用利来吸引他们,使他们有个正大光明赚银子的机会,而不怕被言官弹劾,这比送他们重礼更有效。”

“咱们不跟他们谈朝政,不跟他们谈结盟,咱们只谈生意,跟那些官员只保持生意上的来往,表面上看,好象咱们没得着什么,实际上,你已无形之中得到了一股莫大的人脉基础,因为他们与咱们的利益已经绑在一起了,所以以后无论是朝堂还是公事,他们都会有意无意的向着你说话,因为维护你,便是维护他们自己,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们比谁都明白。”

“那你打算如何做?”

方铮笑眯眯的道:“我方家商号那么多赚钱的买卖,只要从中划出一项买卖出来,请他们随便参个股,以后坐等分红,这么好的事,谁不愿意干?咱们的优势,太子和寿王可没法比……”

“只要他们跟咱们合起伙做买卖,以后你就不是孤家寡人了,而且这也不是结党争权,你父皇纵是知道,也不会对你有恶感的,这事儿我已考虑周全,就由我来办吧,你就老实做你的吏部堂官。”

胖子闻言思索了半晌,终于若有所悟的点点头:“你说的,确实颇有道理,我自小长在深宫,后来又独居于王府,对于朝中官员们的心思,琢磨得不如你透彻。方兄,幸好有你助我,不然……我真不知该如何支撑下去。”

方铮笑道:“你也别客气,咱们哥俩谁跟谁呀,我知道你最近缺银子,今儿特意给你送银子来了,呵呵,我这是雪中送炭啊……”

说着方铮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看都没看,一股脑儿全部塞给了胖子。

胖子最近确实缺银子,也没跟他客气,接过银票随意数了数,发现居然有四万多两,不由惊喜抬头道:“这么多?你怎么弄来的?”

方铮耸了耸肩,无所谓道:“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过,想打劫户部尚书杜松君么?”

胖子吓得浑身一抖,满身肥肉如波浪般此起彼伏,面色霎时变得苍白无比,他哆嗦着嘴唇,压低了声音道:“你……你真劫了杜尚书?方兄……你,你不会真这么没溜儿吧?”

说着胖子嘴角一撇,已经快哭出来了。

方铮切了一声,轻蔑的白了胖子一眼:“我的人品有那么差么?户部尚书随随便便能劫的?你真以为我是那种胆大包天的主儿?”

胖子闻言心头一松,擦着满脑门的冷汗,虚脱一般连道:“还好,还好……”

“我只是劫了他手下的主事而已,杜松君嘛,多踩几天点子再找机会吧……”

“扑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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