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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做过人,做过机械生物,做过妖魔鬼怪,当过许多动物,甚至做过微粒尘埃或者城市星球意志,一切寰宇生灵能想象的不能想象的玩意儿他都当过,不过他终归认为自己是个人,在不同位面间穿梭,始终坚持以人的意志存在与自居。

只有像他这样最资深老辣的老任务者,才能如此深切地明白一个‘人’给自己定位的重要意义,那是一种远远凌驾于肉身之上的必须的至高的精神需求,像无边海洋的一道灯塔,像深邃太空的一个坐标,是无形又浩大的标尺,它定义生命、定义存在,定义意义,寰宇万千位面,亿万万的生灵,它们生命的尺度,少则分毫,多则千万,似大似小,似深刻又单薄,却大多不足以真正领悟“标尺”的意义。

但任务者不是。

他们属于位面局,从肉身到意志,从魂灵的颗粒到存在的成体,这是亘古的法则,是命定的规律,他们唯一真正属于自己的,只有对自己的“定义”。

抓住它,苟延残喘活下去;抓不住它,就只有毁灭,再没有第三条路

聂海一直是如此坚持的

——直到他被生生拉扯进沧澜。

从寰宇深处传来难以形容的浩大的力量,当时他正在执行任务的位面被生生拽出既定轨道,拽出无数叠错的时空与不可描述的距离,化作一颗流星,崩裂的碎片带着他狠狠坠进一望无尽的碧色深海里。

他运气不错没死,或者说,没死的那么彻底,破破烂烂的身体被【位面局意志】支起来强制修复,到底又醒过来了,后来他才听说还有不少同样被拉扯进来的任务者同僚,除了极少数幸运儿当然都是当场湮灭,这还算好的,最惨的是那些半死不活的,聂海就眼看着一个任务者全身碎得只剩几块烂肉,意志飘散在周围,这样也是要被拉起来复原的,毕竟每一个活着的任务者都是位面局的珍贵资产,不榨干最后一点价值它是不会罢休的。

但还没修复完,这个位面就诞生了新天道,强硬无比,生生隔挡住【位面局意志】的操纵,于是那个任务者可算能痛快死了,聂海倒是有点羡慕他了。

他醒过来,看见的是几个长老,告诉他这里是沧澜,他们是万仞剑阁,聂海最初以为这是个寻常设定的修仙位面——直到他看见那无数碎星般依傍伫立在广袤沧澜大地的凡人世界。

聂海当时脑子轰的一声巨响,几乎天旋地转

这是一个元界

万物之始,元

只有寰宇最浩大、最完整、最有潜质的位面,只有最有可能分裂为亿万新位面之源头的位面,有资格被称为“元界”

这是一个传说,哪怕对于绝大多数位面局任务者,这也是闻所未闻的传说

但聂海的任务牌是第十七号,他是仅存的寥寥的那么几个知道这个秘密的还活着的人

比如元界的存在,比如【位面局意志】对元界的忌惮与压制,比如……每一座元界的湮灭,都将伴随着一位意志大成的任务者的牺牲。

“卧槽!”走在路上,他旁边一个年轻的任务者猛地跳起来,指着远方的天空语无伦次:“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聂海停在无情峰山路的半腰,转头深深望去,望见一座浩大的虹桥横贯在遥遥的云雾中,自人间大地架起,尽头直伸向望不见边际的云端,流光华彩,飘逸神渺,隐约可见虹桥之下黑光与血红缭绕。

“那是此界的轮回路。”沙哑的女声在旁边响起,是个削瘦苍白的女人,剪着利落的短发,脸颊有大片尚未愈合的伤疤:“在这个沧澜界,饮下忘川水,渡过黑渊,踏上那条太上道,一个死人就能转世轮回,生生不息。”

年轻的任务者显然刚被选中做任务不久,什么都不懂,听得迷迷糊糊,震惊瞪大眼睛:“人人都能轮回?那世界岂不是能永远轮转?”

“这样可以一直通过轮回自我调整,那位面没有承载极限,不会衰败,不会毁,没有既定的生命周期,不就能长生不老?”他越想越激动,兴奋大叫:“这也太牛逼了!我之前两个任务世界就没这样的,这咋弄的?有没有教程给广大位面推广一下,我感觉这个弄好了,就不会有那么多世界稀里糊涂死掉了!”当然,听说任务者也稀里糊涂死得很多,这下也不会出事了吧。

聂海被他的天真逗笑了,露出笑来。

短发女人也笑了,却是无比冰冷的冷笑。

年轻任务者笑容僵住了,渐渐收敛起脸上的兴奋,小心惴惴望着他们:“怎么了?我说的哪里不对吗?”

他这个模样,让聂海想起上个位面时生养的最调皮捣蛋的小儿子,他轻轻叹息一声,摸了摸这孩子的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聂海面容是个宽厚儒雅的中年长者模样,年轻任务者被摸头有点不好意思,但也没有推拒,小声说:“贺华亭,是我娘给我起的,华亭鹤唳,是思念怀旧的意思。”

聂海没有问他是哪个“娘”,只有刚开始做任务的年轻任务者才会如此执着于最初的亲缘或爱恋,哪怕再多经历两个位面,他就会截然不同了——如果他能活到新的任务。

“好的,贺华亭。”聂海微微一笑:“你很幸运,在如此年轻的时候,在活着的时候,就有幸亲眼见证这寰宇最深的秘密。”

“我做过成千上万场任务,走过不可计数的位面。”他轻声说:“我只见过这一个沧澜,至此一个。”

“只有这一个沧澜。”

“你明白了吗?”

“……”

贺华亭呆呆望着他,脸色渐渐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聂海转头大步走向山顶,与贺华亭的震惊恐惧完全相反,他心中有一种火焰在燃烧,他迫不及待想见到这里的主人,他想看见一眼那个敢逆转乾坤生生改变位面的任务者。

短发女人不言不语,只一个劲儿往山上走,步履急促更快。

走到山顶,春风送暖,花草繁郁盛放

木屋前烧着一堆火,火架上烤着几只滋滋滴油的野鸡,一个年轻的青衣姑娘坐在木凳上,戴着一顶遮阳的蓑笠,手里拆着枯老的竹杆,扔进柴堆里添火。

“大家坐。”她转过头来,对着他们笑了笑:“条件简陋,大家别嫌弃,尝一尝我的手艺。”

贺华亭睁大眼睛,聂海短发女人沉默一下,走过去坐下。

“我叫林然。”她用一种柔和而舒缓的语气:“女性,人族,代号申坤支859301,共生系统天一,截止至今共累计完成过三千七百五十五个任务,最后一个任务是来这个沧澜界,摆正此方位面偏移的世界线,辅助沧澜稳固发展。”

“我来时懵懵懂懂,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我才渐渐明白过来位面局真正想做什么。”林然慢慢说:“沧澜是元界,是有潜质取代位面局的新界,它忌惮沧澜,要压制沧澜,而我是最好的祭品,它要毁灭沧澜,把这里许许多多的凡人界托上寰宇,推动进化成新生的位面,而我会被炼化为桥梁,放置进这其中某个最有潜质的新生位面中,作为推动那一方位面进化为新元界的养料。”

空气死一样寂静,只有鸡油滴进火堆里爆出的轻微簇响。

“我不愿意。”她说:“我不舍得,我不愿意。”

“我做了许多事,可更多的事不是我做的,是他们自己做的。”她说:“我的师父成了天道,三山九门掌门长老自愿献祭,东海小瀛洲的主人化作抵御寰宇意志降临的第一道屏障,妖域的君王合道后放弃离开沧澜变成忘川,我的师兄沉进黑渊,禅刹阖宗化作甘霖,天下最凶的剑灵在轮回建成那日自敛魔气封回无情峰下,我的师姐、朋友、伙伴,我认识的见过的所有所有人,或死或伤,或满手鲜血,或力尽精竭,都在被迫渐渐截然不同的模样。”

聂海忽而眼眶湿润。

他的情感早已经倦怠至极,意志早已经坚不可摧,可在这样娓娓平缓的陈述中,魂灵深处最厚重的壁垒倏而一重重轰碎

只有他们才能真正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只有他们才能真正明白,这世上最锋利的刺,从来不是什么爱恨嗔痴,而是意志,是信仰,是义无反顾的奔赴,是最伟大的牺牲。

没有人可以抵抗,没有一种意志可以抵抗这种浩大的冲击,她不行,再冷酷强大的任务者不行,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位面局意志也不行

所以沧澜是元界,它才能是元界

它在这浩大的共同意志中建起轮回,脱胎换骨,颠倒乾坤,自此天高海阔,寰宇之大,再没有能桎梏它

——只除了最后一件事

“我会化作桥梁,托起万千凡人界,让它们到寰宇中,去化作新的星辰。”

林然接着说,她眉眼舒展开,用近乎轻快的语调:“我要去望那寰宇至高神秘的意志一眼,我要沧澜永垂不朽,我要保住剩下珍爱的人再无后忧”

“我要真正的自由了。”

林然站起来,把烤鸡从火架上一只一只拿下来,递给他们僵硬的手上。

“吃吧。”她笑着说:“你们今日下山去,去选个喜欢的凡人界,你们去吧,以后,你们也可以自由了。”

“……”

滚烫的液体落在手背,贺华亭僵硬低下头,看见手背烙着一滴热油。

他仓惶去吮手背的油脂,烫得舌尖发疼,疼痛直冲眼眶,眼泪毫无预兆流下来,他慌忙去抹脸,抹着抹着,怎么都抹不尽

“好,这好啊”

“那我就不用做任务了”

“我运气也太好了吧”

“好——”

贺华亭含糊不清地呢喃着,擦着脸,擦着擦着,忽然泪崩如泄嚎啕大哭:“娘!娘!我想我娘了,我想我娘了——”

“哪里都没我娘了——”他哭得佝偻起身子,抽搐着嚎啕:“娘,娘,你怎么不再等一等我,不再等一等我——”

没有人去打扰他,所有人默默无声吃着手里的鸡肉,像咀嚼着蜡,苦涩与茫然渐渐泛滥开,交织在每个人模糊的面孔上。

短发女人一言不发撕咬鸡肉,她撕咬着肉条,滚烫的汁水从她嘴角冒出来,骨头被咬碎成渣,她似毫无所感,生生一口一口咽下

她第一个吃完,站起来就要走,走几步,突然转过身,直直望着林然,一字一句:“你知道吗,你幸运极了。”

“你最后的一程,来了这里。”她说:“你有爱,有牵挂,你找回了真正的自己,你有选择的权利,你马上就自由了。”

泪水从她眼角落下来,爬满她伤疤狰狞的脸。

“你幸运极了。”

“……”她缓缓尽力露出个笑容,像是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说:“…真好。”

“真好。”

林然遥遥凝望着她,也慢慢笑起来

“是啊。”她轻轻一声叹:“真好。”

第237章

林然送几个任务者去凡人界。

贺华亭选了一个古代世界,说要完成娘的心愿,去科举考个状元;聂海选了个科技高度发达的世界,笑说这种环境最便利舒适,他只想舒舒服服养个老。

短发女人则选了一个有魔法的西方世界

“我没来过这种世界。”她说:“我要在全新的世界生活,我要把以前的事全忘干净。”

“好啊。”林然笑着点头:“那你要好好学习魔法,说不定将来能搞个女王当一当。”

短发女人冷漠的脸上露出这段时间第一个笑,很淡很浅,却很真实。

她深深望了林然一会儿,突然上前抱了抱她,转身毫不留恋地走了。

林然看着她走远,从始至终甚至没有问一声她的名字,就让前尘往事都被风沙埋去,让她们就此一别,再也不必见,各自安好,就是最大的轻松自在。

短发女人走了,林然觉得有点累,她没有立时走,一个人坐在圣殿高高的塔顶,望见脚下繁华的异域城邦在夜色中渐渐熄灭了光火,对面遥遥是一座无比富丽奢华的王庭宫殿,顶层偌大的阳台被厚重的落地窗帘遮挡,缝隙间透出大厅里华美灿烂的烛光与乐曲,好像是在开一场隆重的宫廷宴席。

林然恍惚想起来,她来过这个凡人界,是当年燕州后她与元景烁分别,意外落入一个正被乱军攻陷的王都,她在乱军之中被白珠珠救起来,遇见珠珠裴周陆知州一行人……

珠珠啊…

“敬我们尊敬的陛下,里曼·安东尼。”

宾客嘈杂的笑声响起,过了一会儿,华美厚重的窗帘被掀开,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男人端着酒杯出来散气,他脸庞英俊,神情冷酷,碧色的眼瞳微微眩晕,像兽类印刻着残酷的霸道与铁血。

他扯开领口堆叠的拉夫领,露出一线古铜色结实的皮肤,随手把酒杯扔出去,一手撑住栏杆,漫无目的抬起头

——安东尼看见了神女

神明的化身降临人间,她坐在神圣而高耸教会尖塔上,穿着古怪而飘逸的青色衣裳,她的裙摆在夜风中拂动,落雪般圣洁的白发轻轻摇曳,柔软发丝吹过她脸颊,她微微低着头,目光俯掠繁华的城邦,像圣殿中光明神的雕像空茫而温柔。

安东尼的呼吸都僵住。

他死死望着她,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好半响,这个被誉为帝国暴君的年轻冷酷男人才用前所未有的轻柔声音试探着:“你…不,您,您降临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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