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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召图眸色深沉,他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个身长玉立的男子,宛如二十多年前的那位微山派弟子——于盛。

“我等了你很久,余令。”

“引诱于盛入魔的人,是我。”

荒凉夜色中,他的一番话如晴天霹雳一般在二人心头瞬间划过。

只此一句,让楚辞如坠冰窟浑身颤抖,她僵硬地转过头去,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位早已飞升为仙的大能。

“是我在朴州被黑眚蛊惑心智,这才连累他失了道心,是我在段佩星的血引中掺了苍梧君之血,一步一步诱引他堕入魔道,是我挑唆他抢夺微山派至宝兰亭符。”

“从始至终,连累于盛堕入魔道的人,是我。”

他平静地伸出了手:“是我救了楚辞,也是我害了你的父亲。”

“你一直在寻找的敌人,是我。”

余令没有说话,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墙下的简召图,一动也不动。

可只有楚辞知道,那是他愤怒到了极点,以至于忘了一切的情绪与悲愤。

夜色仿佛被粘滞住了,周围的一切都无比压力,黑沉沉的,透不过气。

楚辞也在一瞬间,失去了说话的力气。

她只是僵硬地转过头去,看着前方沉默到快要失去存在的余令。

她看他修长的手指攥紧了玉沉剑,她看到他用尽全身力气咬紧牙关地沉默着,即便那滔天的怒意已经快要将他冲垮,即便他浑身的骨骼都在咯咯作响,即便他被那沉甸甸的苦痛压得快要窒息。

余令近乎艰难地开了口:“你为了什么?”

简召图淡淡道:“无上秘境,天书《灵微》。”

“你已经成仙,还有什么是你不能所拥有的?”

简召图沉默了一会,突然道:“跟我过来。”

余令不为所动:“给我一个理由。”

简召图很慢很慢地笑了起来,脸上沟壑纵横,他轻声道:“让我来告诉你为什么。”

随即他飞身而起,向着村外的终南山而去。简召图的身影渐渐隐藏在了夜色之中,转瞬之间就消散在了原地。

楚辞慌忙地扣住了余令的手,眸中满是担忧:“你——”

她近乎脆弱地说道:“我在,我在……”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却本能般地渴望拥抱他、疗愈他、陪伴他,告诉他:无论如何,她都会在他的身边。

余令垂眼看着她,很慢很慢地反握住了她的手,随即他低声道:“我知道。”

话音未落,两人便已跟了上去,眨眼之间,他们已在几里之外,终南山中。

那是一座孤坟,荒凉地伫立于群山之中。

漫天的木槿花纷纷而落,蝴蝶蹁跹其中,淡紫色的花瓣纷飞,将眼前的这处陵园营造得宛如一场梦境。

简召图盘腿而坐,顺手将墓碑前的薄土擦拭而去。

“此乃我的亡妻之墓。”

余令没有讲话,楚辞也挂念着他的情绪,轻轻握着他的手。

简召图从怀中拿出刻刀,专注地在那块新立的墓碑上雕着象征祥瑞的花纹,他平静道:“别元已去三十多年了,我却依旧活着。”

“我自幼家境贫寒,身份低微,连修道之路都走得颇为艰难。我没有仙根奇骨,只能埋头苦练,每一步都走得寻常人慢。

当我刚刚学会引气入体时,在我之后入门的师弟已经学会了筑基;当我刚刚学会御剑飞行时,我的同门师弟已经学会了变化剑影;当我刚刚学会了以元神练剑时,我的师弟已经达到了剑域境界。”

“所有人都在告诉我,修道讲究天赋根骨,我天赋极差,走不了这条路。后来,当我偶然间得到了一个千古传承——招魂引。

招魂引能去除我体内的劣根凡骨,为我伐毛换髓,更能助我修炼一日千里、远超常人。自此之后,我的修炼便再也不受天赋所限,很快便位列众多弟子之前,更是被掌门收为了亲传弟子。”

“那时我尚且不知树大招风的道理。在一次试炼之中,我与同门师弟一同前往,偶然间却被他发现了我的隐秘,那一夜,我辛苦得来的招魂引却被同门师弟夺去,而我却被硬生生挑断了浑身筋脉,形同废人。”

那几个月的痛楚似乎又再次浮现……

他浑身是血地躺在谷底,难以置信地看着平日里最为亲切的师弟。他依旧无法相信,是他偷用禁药迷晕了自己,随机痛下杀手,妄想从他口中得到招魂引的修炼之术。

师弟一手执剑,一手恶狠狠地掰着他的下巴:“师兄,我再问你最后一遍,招魂引怎么用?”

他近乎绝望:“元恒,你已经拥有了那么多,为什么……”

师弟反唇相讥:“为什么?我来告诉你为什么!”

“你本来就上不得台面,天赋又那么差,凭什么站在我的前面?凭什么大家都看着你,凭什么掌门会对你另眼相看?凭什么别元师姐会看上你?若你当真实力超强也就罢了,凭什么你只是因为运气好就能得到招魂引?”

“我日日苦练终于勉强抵达剑域境界,却被你横插一道做了掌门师父的亲传弟子?”

师弟指着自己手臂上还未愈合的伤痕道:“为了让大家认可我,我一日挥剑近千次,多少次疲惫不堪直至脱臼,就连在睡梦中,我也在勤加苦练修习剑法,以至于梦中提剑误伤了自己,差点挑断自己的筋脉!

可你却因为得了招魂引的传承,便能不受我受的这些苦,便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大家眼里吗?”

他眼中冒出执拗的红光:“我呢,那我的日夜修炼算什么呢,难道天道当真不公不正,要以运气排资论辈?你以为大家当真拥护你看好你吗,不,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看你要横行到几时!没了招魂引,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简召图低低地喘息着:“元恒……你的那些……我也有过……我也曾……”

师弟似乎被戳到了痛处,愤愤不平道:“闭嘴!”

“你这种废物,就只配待在烂泥里不堪地活着!凭什么来抢我的东西!”

原来,嫉妒当真会让人面目全非,连他的师弟也不曾避免。那七日的凌虐,终于让师弟得到了招魂引,而他……却被硬生生挑断了手筋、抛下悬崖。

“师弟一定以为我回不去了……但是他错了,这点苦痛算不了什么。”

“当我艰难回到门派之后,却被师弟怒斥我偷学他家绝世秘籍,所有人都指责我狼子野心,就连一度相信我的掌门都对我失望彻底,让我自生自灭。”

“师弟的欺凌,掌门的失望,同门的斥责,那些讥笑让我瞬间心灰意冷,索性离了门派。

在最艰难的时候,只有别元陪在我的身边,她长我两岁,待我无微不至,在我性命垂危时,是她陪在床前给我喂药;当我被众人污蔑时,是她拉着我的手走出了师门,告诉我,天地之间,自有容我之处。”

那些一同度过的岁月是那样美好,无声无息地疗愈着一身苦难的他,而他就在那样的温情之中,再次从头修炼,没了招魂引的他,将苦痛都打碎掺杂着血吞进了肚子里,一步一步重新走上了巅峰,成为了普天之下最为强大的剑修。”

以元神为剑,重新站在了世人面前。

这一次,他再也无需用口舌来证明自己,简召图三个字,便是最好的证明。

“众人都说我们是最为般配的一对爱侣,携手飞升,一同为仙,镇守一方水土平安。可又有谁知道,成仙之后便是无穷无尽的争斗与折磨。

你们当真以为飞升之后便能长生不死吗,你们当真以为神仙都是慈悲为怀的吗,你们当真以为得道成仙便是一生所求吗?”

“你们错了。”

“凡人有的劣根性,神仙也有。得道成仙之人,并非都是忠良之士。他们也会心生嫉妒,他们也会游手好闲,他们也会犯错!有的人浪迹花丛,有的人贪欲熏心,有的人自私自利,有的人懦弱巧滑!”

“我不明白,明明是神仙犯错,为什么会让凡人受苦;我不明白,仅仅凭着一身与生俱来的仙根奇骨,为什么就能轻易地成仙得道;我不明白,明明同样活着,为什么有的人的起点会那么高,是许多平凡人几代努力都达不到的高度。”

“我不明白,为什么仅仅凭着一个可以伐毛换髓的功法,就能让许多作恶多端的人消除罪恶孽障;我不明白,富人子弟可以借助祖上家业称王拜相,为什么穷人的孩子努力一生依旧格格不入沦为牺牲品!”

最后一句,他不甘地嘶吼道:“我不明白,神仙们的派系之争,为什么会搭上别元的性命!”

“这就是我一生所追求的得道成仙吗?”

“这就是我一生所追求的真理吗?”

余令平静地说道:“所以,你亲自违背了你的信仰。”

简召图近乎绝望地跪在地上,低声道:“是啊,我违背了我的信仰……为了救别元,我拼尽全力只为复活她的性命,可是却被仙界贬下凡间。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我不过在天京待了一个月,人间就已经过了三十多年,而我再也不是那个睥睨天下的剑修简召图了,我只是一个一心想要复活妻子的普通人。”

楚辞沉默地看着他,心里有狂风呼啸而过。

简召图,那曾是一个时代的传奇。

可如今却自甘堕落隐居于这个落魄山村之中。

他曾经一心向道、心怀正义,只为除恶扬善,却被迫看到这么多不堪与丑恶。

世间最为痛苦之事,莫过于正直之人被迫低头,良善者逐渐虚伪,坚定理想者亲眼看到信仰崩塌破灭,孤勇者遭受不公,勤奋者巧言令色、自甘堕落。

谁错了呢?

谁都没错,谁都有错。

但偏偏就在这些人之中,仅仅因为所处位置不同、性格不同,就酿成了谁也无法忽视的悲剧,这是世上最无奈的悲剧,最深刻的悲剧。

许别元,那位传奇的女子,想必至死都不会想到,她没有在修道之路上倒下,反而死在了自己的信仰之中吧。

“所以,你便想要夺取《灵微》,习得无上功法,活白骨,医死人,救回许前辈吗?”

简召图迷茫地抚摸着墓碑道:“我不知道……我不想害人,我只是想得到《灵微》,可是应逢知却拒绝了我的请求,明明我都那么卑微了,却还是拒绝了我……”

回忆中,他曾沉默地跪在微山派掌门应逢知的面前,一动也不动。

而那位不日便可飞升的应掌门第一次拒绝了好友的请求:“召图,你也应该知道,这世上并没有所谓的圆满。”

“我知道,可我不甘心!”

应逢知转头看向他,沉声道:“召图!你知不知那些传说都是谣言,世上根本没有一步飞升的术法,也从来不会打破轮回宿命复活死人!”

简召图愤然起身,近乎绝望般地嘶吼着:“我怎么会不知道!可是为什么,会让别元成为了牺牲品!为什么!那些传闻中的禁书我都用过了,塑魂灯,摘金叶,通天石……我都找过,我都试过!都没有用!没有用!”

“我知道……你们微山派自古守护无上秘境,你们的那位祖师是天下最为传奇的人物……他亲笔写下的东西一定有用,帮帮我好不好……”

他说得语无伦次,应逢知却无奈地闭上了眼睛,再次睁眼时,他的眸中只留坚定。

应逢知定定地看着老友的额头,那里正印出可怖的深红色:“召图,恕我无能为力。”

“心魔已经现形,你莫要一错再错。”

心魔……

谁能想到,曾经不可一世的大能也会绝望到产生心魔,那心魔日夜撕咬着他的魂魄,在他的耳边日夜控诉着人间不公、天道无情,而他,也被折磨得瘦骨嶙峋心智扭曲。

心魔一旦成型,便会时刻夺取他的意识,当他再度醒来后,才发现自己已经铸成大错。

而偏偏就是在那几日,他的心魔操纵着他的身体,引诱了那位正直的男子失了道心、堕入魔道。也正是他的心魔作祟,将段佩星的血印换成了苍梧君之血。

普天之下,除了他,还会是谁有这样的本事:堕入北海之中,搜寻到了那位苍梧君的残肢断体。

除了他,没有别人。

而那位心魔却在他的内府中叫嚣:“你不愿意做的事,我帮你做,你不愿意杀的人,我帮你杀!”

心魔已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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