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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八

这句话一出,黄远达、欧阳严英两人面上同时色变。黄远达是不敢置信,欧阳严英却好似被雷击中一般,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反倒是黄琦对这句话没什么反应,只怒视着吴江。

吴江对三人情形全不在意,自找了张太师椅坐下,看见旁边有茶壶,还悠然自得地倒了杯茶:“你们三个,也别等着能有人来救你们了,府里的其他高手早都走了,家丁被我制住了,眼下,咱们来好好谈谈吧。”

黄琦冷笑:“哪个要与你这大魔头谈话?”

吴江笑道:“还是谈谈吧,反正谈完也要杀,能多谈会儿,你们还能多活一会儿不是?”

他轻描淡写地这般一说,三人都是一惊。欧阳严英面如死灰,黄远达惊怒交集,黄琦则直接叫出来:“你这魔头……”

“别魔头魔头地叫了。”吴江懒洋洋地打断他,“刚才你们说话的时候,我就来了好一阵儿,有一件事我觉得特别有意思,你们刚才又是找楚徭,又是找我,怎么就没一个人担心郁孤鸿真的来了这里呢?快活林离传灯山庄不是挺近吗?一开始你们不是都还怀疑过他吗?”

这句话一出,三人中竟无一人能够回答。吴江续道:“按理说,张亨、李忌身上那个伤,当然可能是楚徭以九霄断剑法砍的,不过说是郁孤鸿出手也有可能——可是你们没有一个人想到他。而在最初你们号称怀疑是郁孤鸿杀人时,又劝说山庄的客人离开,真正有趣。按常理来说,这样一个大魔头到来,你们不该是寻人助拳吗?这是不是因为……”他慢慢地笑起来,“你们清楚得很,张亨、李忌根本不是被九霄断杀的,所以也根本没郁孤鸿什么事,对不对?”

黄远达面色一白,便说不出话来,黄琦还要争辩:“这是因为我父亲心地仁善……”

“是啊,心地仁善,只对你一人心地仁善罢了。”吴江不客气地打断他,“那两具尸体我看过了,你们是以为拿火烧一烧,就能装成是九霄断所为?就能遮掩住真正的伤口?别人不熟悉,郁孤鸿那套九霄断我看了至少二十年,张亨与李忌二人,根本不是死在九霄断之下!

“杀人剑法,轻锐快捷。咦,这般说来,倒是和我方才见过的一套剑法很是相似。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有趣,但不知杀人的,到底是黄老庄主,还是黄少庄主呢?说起来,黄少庄主和楚徭倒是有些渊源,听说你的未婚妻压根儿看不上你,拖了三年不肯嫁,好不容易肯嫁了,结果一看到楚徭便跑了……”

他前面说那些话,即使说到张、李二人并非被九霄断所杀,黄琦也只是紧咬牙关,不发一语,然而当他提到苏桐时,黄琦终是大怒道:“住口!”

传灯山庄的少庄主面上青筋暴起,目眦欲裂。吴江却毫不留情,续道:“可想而知,你对楚徭必是十分嫉恨,也难怪你会连引楚徭入庄的张亨、李忌也一并迁怒,将他二人杀死……”

黄琦大怒:“我何曾谋杀他二人?那不过是意外而已!”

话音未落,他便知自己中了吴江的激将法,竟将实情说出。然而此刻就是改口也来不及,吴江“哈哈”地笑起来:“意外?一次意外便杀了两个?”

黄琦咬着牙,不肯再说第二句话,黄远达长叹一声,终是道:“不错,是我儿杀了张、李二位侠士,此事我一直负疚于心,但……琦儿毕竟是我独子,我又怎能让他去偿命……”

黄琦的话,其实也不算全然虚假。因楚徭的出现婚礼毁了,那一晚黄琦又见到楚徭与苏桐相谈,他忍了又忍,实在嫉恨难当,便在夜半时将张亨、李忌二人叫出,约在山庄内最为僻静的沁芳亭处相见。他的原意,倒也并不是杀人迁怒,而是想从张、李二人那里寻些楚徭的不是,设法把楚徭逐出传灯山庄去。

谁想一谈之下,黄琦竟得知楚徭身上佩有狼山剑,这正是天赐的证据。要知道张亨、李忌二人不识得此剑,传灯山庄与欧阳严英交好,他却是从欧阳严英处听过这剑的。当时他拉着张亨就要去前厅,谁想张亨对楚徭竟十分信任,认为其中必有蹊跷。二人争执之下,黄琦错手拔剑,竟将张亨杀死。

张亨一死,黄琦情知自己惹下大祸,索性一并杀了李忌,次日清晨他寻到父亲告知此事,黄远达尽管大为惊讶,然而黄琦毕竟是他独子,也只得为他遮掩。

黄远达将这些事情一一说明,随即愧疚道:“我虽知此事不妥,但父子天性,终难更改,何况那楚徭虽未杀人,但入了快活林,又习得九霄断剑法,说不得已做了多少恶事……”

吴江打断他:“楚徭学了九霄断不假,谁说他入了快活林的?”

黄远达奇道:“未入快活林?那他身上为何会有魔纹?”

吴江道:“问得好!你怎不问问你身边那位欧阳大侠?”

这“大侠”二字被他说得满是讥讽之意,欧阳严英脸色本就极差,此时更是几无人色。黄远达见他沉默不语,竟不反驳,大是诧异:“欧阳兄,此人胡言乱语,你……”

吴江冷笑道:“胡言乱语?江湖中人虽都晓得魔纹,可有几个真正见过那魔纹的模样?楚徭身上魔纹细节全对得上,那可是没见过魔纹的人文得出的?”

传灯山庄中,真正见过魔纹的便只有苏桐与欧阳严英两人,前者决不会做出此事。黄远达惊疑不定,目光转向欧阳严英。

吴江微笑着道:“黄少庄主,你于夜半杀了张亨、李忌,天明才告知你的父亲,在这段时间内,你又做了些什么呢?”

他不待黄琦答话,便笑着自己答道:“传灯山庄里有个家丁擅长文身。黄少庄主在杀人后,联同欧阳大侠,趁楚徭酒醉在他身上刺了魔纹。次日若是没看到楚徭使九霄断剑法,想必黄少庄主也会寻个机会,把楚徭身上的魔纹公布于众的。”

黄远达只听得瞠目结舌,他不敢置信地看向身边两人,这两个,一个是他尊崇的好友,一个是他的爱子,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他怒道:“欧阳兄与楚徭当年同闯快活林,是何等交情,怎会如此!”

“同闯快活林?”吴江低低地笑起来,“可见,你们都不知最后的事情……”

三年前,快活林中。

就在欧阳严英等人以为终于可以脱险时,郁孤鸿忽然杀出,两掌废了欧阳严英大半内力,楚徭与其对剑,三次站起,又三次被击倒,最后一次时,楚徭挣扎着欲待拄剑而起,却终于没能成功。

郁孤鸿一袭赤焰衣衫,居高临下地走到楚徭面前:“你的剑法算不上一流,不过——倒很有意思。”他看了楚徭一眼,猝不及防一脚踢出,楚徭原本就已经伤势严重,霎时被踢飞出去,人事不知。

苏桐惊声尖叫,但那时的她,纵然手中紧紧握着剑柄,却再不敢冲出去。

郁孤鸿看着面前这几个人,忽然笑了。

他相貌十分俊美,笑声亦是清朗悦耳,只是这笑声落在欧阳严英等人耳中,实在比什么都来的可怕。

“不错。”郁孤鸿笑道,“我好久没见过你们这般胆大的江湖人了。而且你们能来到这里,也实在算是不错。这样吧,我便给你们一个面子,你们自己选,选一个人留下,其他的人便可以离开,你们看如何呢?”

他语气轻柔,仿佛循循诱导。江湖人都知,郁孤鸿尽管无恶不作,却也有一点好处:他生性高傲,言出必践。欧阳严英与苏桐对视一眼,目光中都流露出一丝希望。

然而郁孤鸿这句话的用心,却也实在是险恶至极。快活林是什么样的魔窟?郁孤鸿又是怎样一个魔头?更不用提他们这一路行来,杀了多少快活林中人。留下来那个人会被怎样残酷对待,真是让人想都不敢想。

苏桐浑身颤抖,她是年轻女子,万一留下,只怕一死都不能解脱。欧阳严英看她一眼,他与苏家交好,留下苏桐一事决不可行。夏家女眷是这一行的保护对象,更不可以,便咬牙道:“好,那便留下他!”说罢一指楚徭。

苏桐大急,扑上去道:“欧阳伯伯,不可!”

欧阳严英厉声道:“不然如何!”

苏桐呆住,一时无语。

是啊,不然如何?难道她要自己留下,还是要夏家女眷留下,又或是让欧阳严英留下?她说不出,她一个也说不出。

然而楚徭,却是她在初见时,便一见倾心之人啊……

就算苏桐心里明白,她自幼便与传灯山庄少庄主黄琦订婚,纵是楚徭不死,两人亦无可能。然而,她又怎能看着意中人这般死去?

郁孤鸿看着欧阳严英,忽然笑起来:“有趣。我刚才两掌虽然毁去你大半内力,可你犹有一拼之力,就这么轻飘飘地抛了替死鬼出来,果然是大侠风范啊。对了,我看这些人里你似乎是年纪最大,按说活得也差不多了,怎么不自己留下来?”

他声音轻佻,却字字如刀,扎得欧阳严英一字说不出,面孔只变得雪白。郁孤鸿又看看苏桐,笑道:“小姑娘,你也同意?若你们都同意,我也无所谓,那么我就带这个人走了——”

“不——”苏桐终于抑制不住,惨叫出声,无论如何,就算自己留下也罢,她到底无法看着那个人生生送死。

“不。”与此同时,另一个声音响起。马车门被缓缓推开,夏惜余走了出来,在她身后,跟着那个一路忠心跟随的丫环翠柳。

“若留下一人便可,那么便将这丫环留下。”

当时习俗,奴仆生死皆由主人操纵,夏惜余此举,并算不得过分。那翠柳一路忠心为主,却落得如此下场。此刻她只吓得小脸刷白,却终是不能反抗一字半句。

郁孤鸿实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他性情高傲,心道我费了半天气力,竟只留了个丫环下来?不由大怒,却又并无毁诺之理,只气得双手颤抖。

翠柳一步步向郁孤鸿走去,欧阳严英等人虽看得不忍,却也知道,这实在是目前能做到的最好结果。苏桐低下头去,不忍再看。夏惜余低声道:“翠柳,是我对不住你,倘若有朝一日我家平反,定寻到你家人,照顾他们一世。”

翠柳不知听到与否,她脚步缓慢,却一直未停。

就在翠柳即将接近郁孤鸿时,一道身影忽然腾身而起,一掌将翠柳击向身后,身形如巨鸟投林一般,直射入快活林中,正是楚徭。他虽被郁孤鸿击晕,但不久便已醒来,只是伤势过重,只到此时方能一跃而起。

“岂有令女子舍身之理,诸位,别了!”

那时,无论是欧阳严英、苏桐还是夏家诸人,都以为那是楚徭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那是你心头的一根刺吧。”吴江看着欧阳严英。

“快活林一役后,你内力废了大半,声望却由此大增,江湖中人但凡提到你,无不敬仰。而你武功几乎废了,对名声也就愈发地看重。”吴江唇边挑起一抹讥讽的笑容,“三年前你先抛出楚徭,后放任翠柳一个弱女子前去快活林。这两件事一旦传出,都对你的名声大为不利吧。”

欧阳严英嘴唇颤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当日离开快活林后,在你提议下,众人发誓,不再提起快活林中事的一字半句。夏家眷属为你所救,自不会有异议;苏桐对楚徭心怀愧疚,自然也不会再提。你原以为这件事就此揭过,却万没有想到,楚徭竟然在三年后从坟墓中爬了出来。尽管他失了记忆,你却总放心不下,”

这些事情,莫说黄远达,就连黄琦也是首次听闻,当时欧阳严英助他,他只当是出自两家世交情谊,未想背后竟还有这许多缘由。

两人都看着欧阳严英,却见欧阳严英沉默半晌,终是开口,声音干涩至极:“这些事情,你是如何得知的?”

这句话一出,与承认无疑。黄远达大惊:“欧阳兄,你,你……”他想说你怎么做出这般事情?却因太过惊讶,连这一句话也说不完整。

吴江道:“苏桐曾留下笔记,记录当年事情。”他笑一笑,“当然,单凭一本笔记,我也不能尽信。因此又找到了顾夫人,听她说明当年经过。”

黄远达惊道:“然而顾夫人曾发下誓言,又已身故……”

“她没死。”吴江淡淡道,“有人在她胸口刺了一剑,但那人内力不足,而且顾夫人与旁人不同,心脏生于右侧,当时不过是闭过气去,倒也逃过一劫。贵庄家丁发现棺材里有动静,原要前来汇报,恰好被我看到,就问了一问。至于誓言之事……”他微笑,“若杀她之人,就是当年要她发誓之人,她还会遵守么?”

冷冷言语如同鞭子,一道一道抽到人心上。欧阳严英终于长叹了一口气:“不错,是我……

“顾夫人当年对楚徭一直心怀愧疚,若她知楚徭未死,必会发生变数。我私下前去见她,果然,顾夫人全不相信楚徭投靠快活林之事,更以当年的事为证,认定楚徭决不会堕入魔道。她……她既已揭出当年的事,我又怎能留她,只得下手……”

他声音变轻:“也许堕入魔道的,是我吧……这几天回忆自己所作所为,真如一场梦一般。我自己也不懂,为何为了你们所说的那虚无缥缈的名声,就做出这样的事情……可我这一生武功已经废了,行走江湖,若连这名声也失了,我又靠什么活下去……”

他声音愈轻,犹如梦呓,说到最后一句,口角边忽然有血流下来。双目缓缓合上。吴江伸手探他脉息,那江湖成名已久的侠客,竟已自绝经脉而死。

“唉。”吴江竟也难得叹了一口气,“你却不知道,楚徭就算恢复了记忆,对当年之事,也未曾有过一丝怨恨,他甚至,并没有怀疑过你……”

楚徭后来见到黄琦使轻雷剑法,他对剑术何等精通,回忆到当时所见张亨、李忌二人尸体,便已看出那伤口实是轻雷剑法所致,又联想到苏桐身上,便推测是黄琦因感情之事迁怒张、李二人将其杀之,更担心苏桐因此遇险,才想到回传灯山庄探视。

先前欧阳严英与他讲述快活林中事,诸多谬误,楚徭想欧阳严英试探自己是否当真恢复记忆,亦属情有可原;魔纹一事他只当黄家与欧阳严英交好,那么黄琦得知魔纹细节亦在情理之中。

从头到尾,他没有怨恨过欧阳严英一丝半点,更未怀疑过欧阳严英半分。

尾声

北风呼啸,白雪犹飞。然而此刻在崖下的一处山洞里,却有火光熊熊,温暖如春。

楚徭倚着洞壁,半躺半坐,忽见一个人影自洞外一掠而入,正是吴江。

“欧阳严英自尽身亡,黄琦被我杀了。”说罢,他将欧阳严英为恶之事一一说明。

楚徭默然不语,半晌深深叹了一口气道:“欧阳先生……”却也终是说不下去,只道,“黄老庄主甚是可怜。”

吴江不以为然:“他明知人不是你杀的,却包庇儿子诬陷于你,也是自作孽,我不杀他,已是很给他面子了。”又道,“那位苏小姐从她乳母救走你那一天起,就已经卧病在床。她那个乳母倒是个了得人物,听说是早年欠了苏家恩情才留下来,一心一意照顾她家小姐。有她照顾,你也不用担心那位苏小姐挺不过来。”

楚徭听了,倒是一怔,苏桐既是早已卧病在床,那么那一晚夜半与他谈话之人,究竟是谁?莫非真如古人所说,是她的魂魄离体,前来看望自己?这份恩情,却也是实在深重……

他勉力起身,深深一礼:“多谢兄长。”

吴江随意摆摆手:“你既叫我一声兄长,计较这些事情做什么?倒是你,今后还有什么打算?”

楚徭笑笑:“四处走走,遇到不平的事情就管上一管,如果有可能的话收几个弟子……嗯,等苏姑娘为她未婚夫服孝期满后,去向苏家提亲。”

吴江点点头:“你自己虽然没有一流武学天赋,但创建剑法这一途倒也无人能及,收几个弟子也不错……什么?你要向苏桐提亲?”

不是吴江吃惊,委实是之前没看出楚徭对苏桐有半点男女之情,他指着楚徭:“我真没看出来,原来你一直中意那女子?”

楚徭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吴江呆掉。

楚徭慢慢地说:“若说男女之情,其实我并不很懂,但世人常说恩爱情义,可见爱上有恩,情下有义,苏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快活林同行之义。先前不便,但此刻她既因我重病,又丧了未婚夫,因此……我才做出这般决定。”

吴江看了他半天:“我有时真是不明白,你是天生的滥好人,还是……”他摇摇头,没有说下去。

还是,他行走江湖这许多年,一直听闻,却从未遇到的“侠”呢。

他想:不管怎样,他都是我吴江的义弟。

吴江从身上取出一柄宝剑,剑鞘虽普通,拔出时却犹如火焰飞腾,正是狼山剑,他从传灯山庄归来时,顺手捎上了它:“还你。”

楚徭未接:“这并非我的兵器。”

“这把剑也不是出自我师门。”吴江有些不耐烦,“九霄断剑法配上这把剑威力才能更上层楼,我说给你就给你。”

楚徭依旧不接:“九霄断剑法,我不会再用。”

吴江怔了一下:“随你。好了,咱们上去。”他硬把狼山剑塞到楚徭手里,然后将楚徭负在身后,腾身而上。他轻功奇高,纵是负着一人,依旧如履平地。

待到将至崖顶时,他忽觉身后似乎有些动静,不由问道:“有事?”

楚徭摇摇头,语气平静:“无事。”

在他身后,狼山剑无声无息地坠落崖下,瞬息便已消失在深雪中。正如过往快活林的一切,业已被大雪深埋,自此再不见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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