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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乾九年,太上皇年满十七,在百官的再三请求下,大长公主决定撤下垂帘听政,还政于帝。

那一年,是太上皇亲理政事的第一年。

太上皇年少气盛,急于表现,着力于北方战事,不听长公主以守为攻的劝诫,命以花老将军为首的镇北军乘胜追击匈奴,导致两万将士遭遇埋伏,全军覆没。

朝堂内议论纷纷,皆道少帝并无治国之才,可惜大长公主仅为女子之身。

太上皇年少时并不得先帝看中,反而是大长公主最得先帝青睐,被视作掌上明珠,亲授琴棋书画、礼乐骑射,颇具帝王之才。

天下人早就揣测先帝有传位于大长公主的心意。

这令太上皇惶惶不可终日,他本是中宫所出,乃嫡子,自古女子不可理政,哪有传位于嫡女的先例,若果真如此,他则沦为天下笑柄,载入史册,供后世耻笑。

少年的心总是不够豁达,他对大长公主渐生敌意。

先帝急症暴毙时,他仅是半大的孩子,虽然有传位遗诏立他为帝,但因年幼,被文武百官视为儿皇帝,懂懂无知,无力操持天下。

由此,大长公主名正言顺的把持朝纲,素来秉持仁孝治天下,与太上皇的严厉治世背道而驰,兄妹间的矛盾进一步加深,直到康乾九年末,全面爆发。

太上皇在卢池净的煽动下,接受南儒党的支持,发动宫变,在除夕夜带领御林军,闯入武英殿诛杀长公主。

提前获悉消息的长公主,念及手足之情,并未反抗,在内官的掩护下逃出大内,又在家军的护卫下,一路逃至封地豫州。

在逃出雁京城前,大长公主趁夜溜进王丞相的府邸,希望带王绻绻一起离开。

说到此,风禾顿了顿:她们是自小的情谊。大长公主年幼时体弱多病,不好动,先帝忧心不已,于是在众位官家的女儿里选中太后。

儿时的太后性子活泼,善读书明事理,只比大长公主小两岁,很受先帝喜爱,便点她做养女,养在中宫,陪伴大长公主左右。

二人朝夕相处,生出不一般的情愫。大长公主称她的闺名,绻绻。她唤大长公主秋笙,这份恩准,普天下独一份。宫人皆知,念及大长公主甚得圣恩,不敢多加议论。

先帝驾崩后,遣散后宫,安置后妃,大长公主忙于朝政,无暇顾及那时的绻绻,只好将其送回王丞相府,求个安心。

逃亡那夜,何其凶险绻绻不愿意大长公主离开,怕太上皇迁怒王家,惹来满门杀身之祸。大长公主心灰意冷,因后有追兵无法多留,临走前,绻绻留她一句唯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太后这些年,总不愿意提起过往,可她心里最难熬,性情大变,行走坐卧像极了大长公主。总爱去武英殿荡秋千,有时一个人去,有时有宫人陪着。去到那处会停留许久,所以武英殿总是打扫得分外干净。殿内的细竹,由她亲手栽种,常去浇水,长势尤为好,因为大长公主最喜欢。

卫燕思心下动容,松开拥抱,带走那一点体温,艰涩道:母后口是心非,她是这世上最想念大长公主的人。

风禾:多年前太后有过一次醉酒,曾与我言道,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那夜,没同大长公主走成了最后一面,不消几年便天人永隔了。

第89章

我恨太上皇, 若不是他,大长公主怎会在那般年纪就香消玉殒。风禾将这份恨意全然展露,咬牙切齿的模样, 像是要把心剖开, 好叫卫燕思把此恨看得再真切些。

卫燕思一只手搭上他肩头,安慰似的捏了捏。

她想,接下来的故事一定很长, 静待风禾的眼眶褪去潮红, 拉着他坐上桌边的绣墩,又忙不迭的关严四面窗户,谨防隔墙有耳。

末了, 差春来送些吃食进来。

不到用膳的时候,吃食无外乎是些点心茶水, 春来将东西一盘盘格上桌, 便要告退。

卫燕思不准他走,嘱咐他守在门口,谁都不准靠近。

准备好这一切, 风禾的情绪也重归平静了。

卫燕思斟上一杯热茶递给他,问:后来呢?

风禾捧住茶杯, 挺高大的一个汉子缩成一团, 眼神似刚才那样,迷迷蒙蒙, 像是坠入往事的深渊。

他喉咙一动, 热茶滚进肚子, 人并未觉得舒畅,只觉有一团火燃烧着四肢百骸,特别是舌尖, 烫到发麻。

茶很烫,别这么喝。卫燕思担忧道。

风禾充耳不闻,把剩下的半杯茶一饮而尽。

卫燕思见他不妥,从凳子上跳起来:罢了罢了,咱们改日再谈。

正欲转身,风禾一把抓住她胳膊,扬起的脸上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很后悔杀了郝明,他对你我有恩情,我恩将仇报,罪该万死。

我每晚一闭上眼就是他的脸。

卫燕思如鲠在喉,摸摸他发顶。他的头发粗硬,像极了他的性子。

妹妹,你竟然没有忘记儿时的事,那我就该告诉你实情,事已至此,再瞒也瞒不住。

卫燕思睫毛发颤,她有预感,知道了真相,她的处境不会比现在好多少。可人总是贪,有了谜面就要谜底。

她单手撑住桌面,慢慢坐回去,只见风禾的双唇不停地开开合合,继续道出往事。

郝明与大长公主的故事很简单。前者是仆,后者是主。

他原是大长公主府一管事妈妈的儿子,大长公主心善,对奴仆的子女一视同仁,准他们入公主府的私塾念书,愿他们考个功名,不用再做家生奴。

本是善意之举,落入旁人眼中,成了另有图谋,故意培植自身势力。

郝明是所有家生奴中最显眼的一位,文武双全,一表人才,十四岁考中秀才,十六岁考中举人,后来在贡试中拔得头筹。

康乾三年秋试,他本该是榜眼,偏偏运气不好,遇上卢池净当主考官,将所有考生文章呈至养心殿的御案时,卢池净特意向太上皇提及郝明,道明他与大长公主的渊源。

太上皇受大长公主压制,总有自己想法,经不住卢池净的游说,朱笔一挥,抹掉了郝明的名字,看在大长公主的面子上,准郝明入了前三甲。

大长公主并未因此事与卢池净计较,给了郝明豫州县丞的位置,希望他远离雁京城的纷争。

豫州是大长公主的封地,郝明自知大长公主的苦心,勤勤恳恳治理豫州,安抚民生,振奋军事,已报大长公主的恩情。

哪怕与雁京城相距千里,他亦时刻关注朝堂的风云变化。他的政治触感敏锐,笃定在不久的将来,会有一场腥风血雨。

如他所料,卢池净很快显露狼子野心。

大长公主逃回豫州后,郝明率领诸位将士戍城三月,将豫州城保卫得如铁桶一般,刀枪不入,牢不可破。

至于太上皇,她终究还是看在亲姐弟的份上,良心发现,放弃了对大长公主的追杀。

由此,大长公主便在封地安下身来。第二年盛夏,暴雨连下七日,豫州城发大水,大长公主救下风禾,养在身边。

同年,三驸马因不满卢池净结党营私,不顾后果的与卢池净爆发冲突,遭到陷害,锒铛入狱,病死狱中。

突逢噩耗的三公主,在三驸马灵堂里,哭得晕死过去,早产下一名小郡主,血崩而亡。

三公主怕卢池净赶尽杀绝,临死前,命稳婆将小郡主送往王丞相府,交到挚友王绻绻手中。

那时的王丞相府忙着喜事。当今皇后无才无德遭废,卢池净推选王绻绻入主中宫,为一国皇后,意图彻底斩断王家与大长公主的关系。

大势已去的大长公主困于豫州,王丞相本意相助,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得不从。

王绻绻无力抚养小郡主,急忙赶至花老将军的府邸,拜托花枫儿,也就是曲今影的母亲,送小郡主前往豫州,拜托大长公主抚养。

时间紧迫,花枫儿不敢耽搁,带上随从,连夜出城。

这名小郡主便是卫燕思。

万岁,您的父亲是康乾朝的三驸马,当年的武状元,听大长公主说,他和你的母亲很相爱,在雁京城是羡煞旁人的一对儿。

卫燕思早猜到她不是大长公主的亲生孩子,却没猜到是另一位公主所出,心下震撼,呼吸全乱套了。

故事讲了许久,茶水凉了,她索性抄起茶壶含住壶嘴,猛灌几大口,压压惊。

听你的意思郝明是个好人?

为什么耿忘书嘴里的他,是个包庇真凶的大恶人?

在泠妃的嘴里,郝明亦不是善类,油滑善变,先依附卢池净,后依附曲家白鹿党。

风禾苦笑道:他是好人,永远效忠大长公主,杀他不是我的本意,是他自己的请求。

大长公主在豫州享了几年惬意,唯一的牵挂是王绻绻,得知她入主中宫,不由的郁郁寡欢起来,积疾于心,身体大不如前,疏忽了对卢池净的防范,因饮食不甚,中了白陀罗的毒。

这是一种□□,中毒者不会当即发作,毒性会随着时间推移,慢慢渗入五脏六腑和骨髓。

当时正逢大长公主体弱,毒性反应尤为强烈,幸而老天爷垂怜,尚是一介游医的宋不宁来到豫州,听闻大长公主的病,主动登门。

可惜毒性顽固,宋不宁没有彻底根除的办法,只能用药暂时护住大长公主的心脉,多延了大长公主几年寿命。

大长公主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放心不下风禾和卫燕思,拜托郝明护送他们返回雁京城。

那一刻郝明才明白,大长公主有怨恨。

她昔日是先帝的掌上明珠,享尽天下的尊贵,临危受命,看顾朝政,是为了完成对先帝承诺,从未觊觎过江山,却屡次遭受朝臣抨击攻讦。

她尽心尽力照顾幼弟,扶持他坐稳帝位,反遭其质疑迫害。

甚至失去心爱的女子,落得缠绵病榻的凄凉景象。

如何不有怨?如何不有恨?

她不负天下人,但天下人负她。

郝明承下大长公主的怨恨,带上卫燕思和风禾,一番乔装改扮,回到了阔别多年的雁京城。

同他们一起回来的,还有宋不宁,以及大长公主的贴身婢女小楼。

小楼?

风禾眼珠动了动:楼宫正。

卫燕思:!!

真是惊喜连连啊。

怪不得,楼宫正每回见到朕,眼神怪怪的说起来,朕回宫,至今没见到她。

即便楼宫正对她表面恭敬,可眼神骗不了人,深处总藏有别样的情绪,以前他看不懂,现在懂了,是焦灼与疼惜。

风禾怕过于刺激她:万岁,不如明日我们接着讲。

卫燕思连连摆手:朕没事,全当听个故事,若突然停了,朕反倒会心心念念睡不着觉。

风禾在膝盖处搓掉掌心的汗,接着往下讲

郝明不是京官,无诏不得入京,又是大长公主的人,曾经连同大长公主一起反抗朝廷,在雁京城故人众多,行事极其不便。不得已找上昔日同窗葛长留,托他想办法,帮自己见王绻绻一面。

王绻绻贵为皇后,哪里是说见就能见的,但葛长留为人清正,念旧情,答应下来。

两个月后,是王绻绻的生辰千秋节,里里外外都在忙碌,京城内外送皇后的礼物,流水似的抬进中宫。

葛长留事先告知王绻绻关于郝明的请求,得到王绻绻首肯,里应外合帮郝明混进抬礼的队伍里,混进了中宫。郝明便向王绻绻,转述大长公主的遗愿。

大长公主薨逝是大雁朝的大事,举国震惊,王绻绻早已知晓,一病数日,本不愿过这千秋节,为了见一面郝明,那天强撑着体力,后晕倒在缠金宝座上。

那年的太上皇也脱离青涩,渐渐从过往的罪孽中回过神来,念及幼年和大长公主朝夕相处的时光,惶惶不可终日。

京中传进大长公主薨逝的消息,他伤心欲绝,罢朝十数日,躲进武英殿里,不肯任何人靠近。

宫里的两位大主子,全都不顶事了,奴才们慌张不已,王绻绻在王丞相的安慰下勉强撑住,接卫燕思的入宫,扮她做男孩儿,闯进武英殿,对太上皇道,你欠大长公主的,该还!

这一举动,叫太上皇豁然顿悟,修改传位诏书,改立卫燕思做皇太子。

第90章

凭空冒出一个小皇子, 天下人议论纷纷,取笑是宫闱秘事,指不定是太上皇喝醉酒, 宠幸了某位宫女, 由于不太体面,不好纳宫女做嫔妃。小皇子则由无所出的皇后抚养。

反正沦为茶余饭后的笑谈,日子一久, 百姓就抛诸脑后了。

卫燕思太年幼, 离开大长公主,像一只失去航向的小船,孤苦无依, 整日粘着风禾,兄妹二人的感情甚笃。

太上皇见状, 想起儿时与大长公主的朝夕相处, 不忍心拆开他们,准风禾进侍卫处。

楼宫正借王绻绻的恩惠,入了中宫, 受到王绻绻的照料,往后转去女司, 做了后宫的女官。

所有人都提着一口气, 努力做到最好,视卫燕思为世间唯一的寄托和希冀, 呵护她成长, 伴随她左右, 不愧对大长公主所托。

太后更是将卫燕思视如己出,一颗心全扑在她身上,借此怀念大长公主。

在这中途, 太上皇把卫燕思接入养心殿照料,养在跟前,悉心教导,分外疼爱。

他深知卫燕思的女儿身份,却一心想传位于她,当做对大长公主的赔偿。

经楼宫正的举荐,他准宋不宁进太医院,做卫燕思的主治医官,日日到养心殿请平安脉。

风禾有时候会琢磨,太上皇真就全然信任他们吗,真论起来,他们曾效忠大长公主,视太上皇为仇人。

精明如太上皇,不会想不到这一层。

他将他们留在宫城内,不怕他们行不轨之事吗?

人说伴君如伴虎,风禾不聪明,猜不透太上皇的心思,唯一能做的是护紧卫燕思,兢兢业业,始终不准卫燕思离开他的视线。

尽管卫燕思嫌他烦也无所谓,他是哥哥,做妹妹烦人的跟屁虫又何妨?

正是因为卫燕思的存在,太上皇自责的心渐渐好受许多,对卫燕思也越来越依赖。

王绻绻记恨他,不愿卫燕思同他太亲近,寻了个理由,带卫燕思回中宫抚养。

而太上皇则将一半的罪过怪到卢池净头上,跟卢池净疏远,转头培养葛长留,培植保皇党,在朝堂上跟南儒党分庭抗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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