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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篆正要踏进来回话,听见这一句不禁暗自偷笑:别人得了御赐的菜是多有脸面的事,这位倒好,径直从龙口夺起食了。

皇帝见他进来,因问:“怎么?”

小篆忙哈腰道:“回皇爷,王御医方才报信儿过来,那边已经化险为夷,刚刚生下个小子。”

皇帝点点头,没说什么。用过了饭,又漱口净手,一面对宝珠道:“这下你不必牵肠挂肚了吧?”

宝珠只是笑,送他出了门,原想再回床上歪一会儿,不知不觉间困意都散光了,便找来齐姑姑,问:“陶姨娘这会儿可还好?老夫人知道了不曾?”

齐姑姑说:“早有人赶着给老夫人报喜去了。”府里添丁是大好事儿,又是头一个男孩,老夫人那里自然有重赏。

“姨娘屋中还没动静呢,想来应当没有大碍。奴婢替您去问候一声?”

宝珠点头:“找好的傅母乳母可以派过去伺候了。还有御医那里,虽是奉了口谕的,老大人毕竟是漏夜赶来,实在劳动得很,理应多多地感谢——别的之前没想到的地方,就请姑姑帮我周全周全吧。”

本打算自己亲自去瞧瞧的,想一想毕竟不便,傅横舟眼下应该正守着,犯不着去打扰别个真正的一家子。

最要紧的一点,前几日老夫人还当着玉桃的面儿说,孩子生下来就抱到宝珠房里养呢,她可不想惹得刚生产的人再杯弓蛇影。

齐姑姑答应着,依言走了一趟,少时回来道:“门上已经好生送王大人回去了,请夫人放心,不曾短了礼数。此外王大人还交代说,姨娘胞衣娩出得艰难,失了不少血,月子里务必要精细调理,开了补气养血的方子,交给侯爷并云姨娘收着,每日煎上一剂。”

宝珠略略放心了些:既是他两人都在场,自然不会出什么纰漏。

皇帝这头才出了门,便吩咐小篆:“过后让齐氏扫听扫听,是谁出主意派那小鬟来找夫人的。”

第83章 .八十三橘酿葛根粉

到了洗三这日,宝珠方才见着孩子。玉桃孕中茶饭不思,又是早产,孩子算不得健壮,好在肉皮儿白嫩,大红的襁褓衬着,看上去也颇为讨喜。

收生姥姥正忙着供十三位娘娘的神像,傅横舟立在地心里东张西望,倒是云栀把孩子抱在怀里,“噢噢”地逗弄个不住,说:“这孩子像侯爷,眉清目秀的,长大了不知又要招多少姑娘呢!”

老夫人坐在玫瑰圈椅里,闻言轻咳了声,嫌她不庄重,又瞥了宝珠一眼,怪她拿不出主母的架子。

宝珠只作不觉,走到洗三用的掐丝珐琅鱼跃龙门铜盆前,检查着挑脐簪子、胰子毛巾等物是否齐全。又听见云栀对玉桃道:“好姐姐,你只管安坐,孩子交给我抱就是,月子里可劳累不得,不然将来逢上阴天膀子要疼呢!”

因向玉桃面上望了一眼,见她确实是伤了元气的模样,身段比从前更显羸弱,浓妆施在脸上也虚浮得很。宝珠便对跟在身边的杏儿使了个眼色,让她拿一块软垫给玉桃塞在圈椅里,尽量让她坐得舒服些。

收生姥姥拜过痘疹娘娘等十三位神像过来,云栀这才把孩子交给她,轻轻放进铜盆里,又抿嘴笑着,提醒傅横舟去添第一瓢水。

傅横舟仍有些云里雾里的不真切感,被云栀推着指一下挪一下,幸亏收生姥姥见多识广,照样满嘴吉祥话说得热闹响亮,竟也敷衍过去了。

老夫人不禁啧了一声,又反应过来,不可当着媳妇子的面儿拆儿子的台,便向宝珠挑剔道:“这孩子是柔弱了些,交给了你,你必得悉心照顾才是。”

宝珠没去看玉桃的神色,含笑说:“我原也和母亲想得一样呢,只是过几日要进宫去侍奉太后娘娘,恐怕要待上一阵子,届时只有傅母奶娘在,到底不稳妥,还是要有姨娘看着才好。”

老夫人心里不乐意了,不敢说娘娘的不是,便归咎于宝珠一个人,仗着宫里面的主子充大,连她这个婆母的话都不当回事儿。

怨言咽下去了,脸上却不是颜色,索性不再拿正眼儿瞧宝珠,只冲着云栀道:“洗好了就抱过来,我这儿备好的长命锁还没给他戴呢。”

宝珠不过一笑,退到旁边去,见玉桃紧攥着圈椅扶手的五指松开了些,一时难免感慨万千。再抬眼时不意傅横舟正望着自己,目光相撞的一霎,他立即偏过了脸。

这又是闹什么官司?宝珠懒得理会,给孩子添了盆,便先行离去了。

回来路上,因说起去凉州的话,宝珠道:“这么一大摊子事儿,不能全丢给齐姑姑一个人,你们俩当中要留下一个,好帮衬一二。”

秋月便说:“那我留下来吧。要出门那么久,我怕会水土不服。”

杏儿奇了:“上回说让你看屋子的话,你还当真啦?昨儿我才跟夫人外头去了一回,总不能再占你便宜吧!”

宝珠心中猜得几分,故意道:“既如此,你们两个都留下吧。”

“那不成。”杏儿不再推辞了:“一路上多无聊啊,皇爷总不能时时刻刻跟你在一块儿,还不得是咱们俩解闷儿?”

这便说好了。临走前该料理的都要料理妥,午后杏儿打点好包袱,宝珠对她道:“你去瞧瞧侯爷得不得空,请他来这边品一杯新茶。”

杏儿答应着去了。秋月因问:“就在花园子里坐坐吗?六堡茶和明前龙井都有,沏哪一样来?”

明前是今年新贡的,皇帝给她送了些专来待客,宝珠自己的脾胃却并不适合饮这个,另与她一瓶贮了七年的六堡茶。

宝珠只拉住秋月:“不忙,这些交给别人做去,咱们说说话。”

秋月领会过来,没等开口,脸先红了。

还有什么不明白?只有杏儿那个傻妮子看不出。宝珠不禁含笑,问:“你之前家去,见着亲戚们了没有?”

正月过后,秋月得了宝珠的准允,每月都能上家里住两日,十八'九岁鲜花儿似的姑娘,哪里少得了说媒的惦记。

秋月轻轻点了下头,有些赧然:“二月里我叔祖做寿,借了我家的院子唱大戏,有一出新排的,写唱本的大家极看重,特意跟了来观摩…”

宝珠的心提起来:“是伶人?”伶人属贱籍,且跟着班子四处游荡,怎好托付终身?

所幸秋月摇头:“他是吕氏的幼子,家中也不用他光耀门楣,补了生员后便一心撰写曲律。”

原来是吕家子。宝珠还待再问,杏儿回来了,说:“侯爷正在花园里等候夫人呢。”

这一头只好先放下。宝珠起身,带着她俩一道过去。

花园里种了两棵西府海棠,这时节开得盛大,日光底下看着煞是明媚娇艳。

海棠无香,唯有西府这一种是个例外。

宝珠嘴角噙笑,走到园中八角亭前,傅横舟正坐在亭内石桌前,两手撑在膝上,不知发什么怔,倒像不曾瞧见她似的。

宝珠唤了声“侯爷”,在他对过的石凳上坐了,婢女斟了两盏明前龙井,又呈上四样时令点心。

“今日老夫人的话,侯爷都听见了,不知侯爷以为如何?”宝珠开门见山地问他。

傅横舟这才回过神,手指握着茶杯,低着头没看她:“母亲说得不无道理,孩子养在夫人跟前,母亲与我都可放心,于他自己亦好。”

宝珠讶然:“那玉桃呢?”

玉桃当然不情愿,甚至因为宝珠的婉转回绝,难得地对她生出感激来。

他也不是不能体谅玉桃的心。只是,玉桃临盆那时,眼看着情势凶险,云栀忙不迭地让人去请夫人做主,傅横舟方才意识到,在旁人眼里,宝珠确实是侯府的当家主母。

一派花团锦簇底下,实情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更与何人说?孩子养在东跨院,终究不方便吧。

他抬眼,目光从宝珠面庞上只掠过一刹那,竭力一笑,道:“便依夫人的意思吧。夫人不日进宫,也请善加珍摄。”

他的那一丝感伤宝珠全然没领会到。既然两桩事都有了结果,初九当日,宝珠便带着杏儿进了宫。

这一回是小篆引着一架软舆在宫门内等候。梁总管办事历来周到,知道宝珠还要带着一人作伴,备的是一架八人抬,宝珠与杏儿一道坐进去依旧宽裕。

“夫人来时还没进早膳吧?”小篆一手捧着拂尘,一手扶轿,脚下生风,嘴里也不闲着,隔了帘子殷勤道:“两仪殿里膳桌子已经摆起来了。早前皇爷起身时御膳房献了一盅杏仁茶,这季节润肺正合宜,他老人家嫌糊嘴,不耐烦喝,撂下就往朝上去了,待见完了臣工返来,夫人可要劝皇爷多进些。”

侍膳的人不劝膳,这是宫里头的规矩。小篆无非打量着这一位能和皇爷处得跟寻常小夫妻似的,关起门来私底下说什么,就不要紧了。

一时到了两仪殿,宝珠下了软舆,往宣政殿那边眺了一眼,召对还没散,朝这边开的几扇门都紧闭着,看不见里面的光景。

宝珠便与杏儿携着,进两仪殿次间里坐下等候。

明间里宫人们摆好了膳桌,待得皇帝回来,忙依着次序见礼,又去请宝珠前来。

宝珠赶紧领着杏儿走上前蹲福,抬起头时,正撞进皇帝满目的笑意里。

一起用过早饭,皇帝尚有许多机务处理。这回出凉州,平常的朝政内由司礼监、外由三公九卿协理,若逢有紧要的,再八百里加急送达御览,为稳妥起见,临行前一日,皇帝自然不能疏漏下半分。

宝珠便静静地坐在一旁,悠闲地做着针线,默然相伴,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小篆哈着腰,带着小内侍进来四处点上灯,又悄悄冲杏儿一招手,一道退下去了。

皇帝这才掷了笔,起身踱了几步,走到宝珠这边来。

宝珠见屋中无人伺候,知道又是小篆弄鬼,倒也不放在心上,自己走到盥洗架前,动手倒了些热水在铜盆里,笑向皇帝道:“我伺候您洗手吧。”

皇帝没要她忙活,自己三两下洗了拿巾子擦干净,便抬手替她捏着肩颈,问:“脖子酸不酸?”

宝珠轻轻摇头,说“还好”。又问:“晚间进些什么?早上有一道橘酿葛根粉调得倒很好,软糯又不糊嘴。”

皇帝笑:“坐了大半日没留神,你既饿了,怎么不说?”连忙让人去吩咐御膳房,让还像早上那样做来。

宝珠说:“我也是一直坐着不觉得么,这会儿也不饿,不过想着进些好克化的东西,免得夜里睡不着再麻烦。”

皇帝拉着她坐下来,两人一边说话一边等着开饭,这种体验不得不说十分新鲜,不是盼着哪一样吃食,而是盼着日落月升,得以周而复始地朝夕相对。

半夜下了一阵雨,京城里的春雨可谓加倍地难得,两个人都还没睡,伴着“沙沙”地雨声,商量着明儿一早出了宫的行程。

他们先走水路,从大运河到东阿一带,逆黄河而上到渭河,再改换陆路自关中直达河西走廊。皇帝特意宽宝珠的心:“工部侍郎是个旱鸭子,头一回坐船怕是够呛,我总要体恤臣下,路上不必急赶慢赶,很有机会看看沿途风光人情。”

宝珠不怕这些兜兜转转的折腾,只觉期盼已久,连留宿宫中这样重蹈覆辙似的一夜,亦不显得慄然。

第84章 .八十四龙血竭

沙船从通惠河南下,“林花著雨胭脂湿,水荇牵风翠带长”的味道就日益分明起来了,宝珠与杏儿两人住一间船舱,一路看什么都惊奇,隔着锦帘对着外头指来点去地议论也不怕被人笑话。

沙船是一种方头方尾、平底宽阔的大船,因为吃水较浅,不如福船那样受潮向风浪影响大,更适合在内河浅滩航行,唯一稍嫌不足之处,便是速度比福船略为慢了些许。

但这恰恰是那位工部曾侍郎最感恩戴德的地方。头一日登船,因曾侍郎呕吐剧烈、头晕腿软,皇帝特许了他歇息两日,不必随侍御前。曾侍郎感念不已,又赶忙用了几贴下属搜罗来的民间偏方,渐渐勉强适应过来,得以重回每日的召对。

是了,御驾在外,依旧有为数不少的政事要议。不过比宫中又确实清闲得多,再者宝珠住得又离他前所未有地近,仅有一道舱门之隔,皇帝心里可谓无一不足,日日机务处理完后,必定来到后舱与她作伴。

杏儿呢,至此哪还觉不出自己的多余来?便常常走到甲板上来看风景,和小篆等人搭几句闲话,逢着船队停泊在码头,他们下船去置办补给,那些个兵丁们还千方百计地托相熟的内侍,捎些鲜果蜜饯之类的,“给杏儿姑娘”,又连连叮嘱,不叫说是他们买的,免得唐突了姑娘。

偏生小篆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这日眼巴巴儿地守着杏儿吃了三四颗大樱桃,方才笑眯眯地说:“这其实不是咱们份例里头的东西,是前头船上的顾参将今早路过码头,见那烟台樱桃好,专门买来给姑娘尝鲜儿的。”

杏儿当即呆住了,随即将手里的果核一把砸在小篆脸上,抹着眼睛便往后舱跑。

宝珠正和皇帝下棋,见杏儿满脸是泪地冲进门,不管不顾地往自己这边奔过来,有点诧异地站起身,张开手臂把她接住了,一面替人抚着背,一面腾出另一只手来,取了手帕给她擦眼泪,柔声问道:“怎么了这是?不用急,坐下来慢慢地说。”

又笑向拧着眉的皇帝道:“我替我这小妹妹向陛下赔个罪,她历来是知礼节的,今儿必然有什么缘故,否则绝不会成心冲撞了您。”

皇帝知道她俩要好,也只得摆摆手,表示无妨。

杏儿之前那一瞬是气昏了头,这下立刻意识到了轻重——若不是宝珠在场,冲撞圣躬的罪名,够她被护驾的羽卫砍个十回八回了。

可心里那份委屈是真咽不下,强忍着哭泣,向宝珠道:“小篆他、小篆他伙着外人羞辱我…”

这句无意的“外人”极大地取悦了皇帝。所指是谁他虽还不清楚,但言下之意,因为服侍的两人是一家子,她和小篆自然也该算一家的。

看来这人平日里不大机灵,大是大非上尚还拎得清。皇帝决定不妨替她主持一回公道,随口吩咐道:“把那狗东西叫进来。”

门前侍立的正好是小篆的徒弟,早听出这里头不好来,这一声令下,脚底抹油地溜出去跟师父报信儿了。

小篆就立在甲板上没动,听说皇帝传召,拿袖子擦了擦脸,便低眉顺眼地躬身趋步赶过去。

进了舱中先跪下来磕头,皇帝没开口,抬了抬下巴示意杏儿先说。

杏儿挨着宝珠坐,脸朝着里面不肯看他,只说:“我再嘴馋,也不至于脸皮厚到吃外头男人的东西,如今不明不白的,叫人怎么说我!我跟你无冤无仇的,为什么要这样坏我名声?”再说一回,委屈也跟着再深一回,她捂住脸,又靠在宝珠肩头啜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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