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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慕辰眸光低垂, 沉沉的笑声自胸腔内振动而出。也随着叶慕辰一道, 自背后伸出双翅,强劲有力的脊背高耸, 嘎吱嘎吱声中两扇朱红色华美羽翼在空中铺陈开来,与广和的七彩羽翼相映生辉。
天空中一时霞光弥漫。
但便连这最美的星辰湖泊,亦比不得此时此刻, 两人并肩比翼翱翔于九霄中。风声吹动两人羽翼下的细密绒毛, 南广和时不时便以羽翎勾住叶慕辰的翅膀,然后口中笑吟吟地逗弄他,调戏道:陵光你当日里可曾想过, 有此一日?
风声太大, 将他的话语吹散于星辰之下。
叶慕辰只听见他唤他旧时的名,心下觉得又酸楚又甜蜜, 一阵阵泛起的也不知是何感触。又觉得有一团熊熊的火焰, 自他体内奔腾而起, 只苦于寻不到那个出口。好将一颗心送到那人口中,一点点哺喂予他。
两人不出一盏茶功夫,便飞出了此界的冰雪炼狱, 然后一路向北。
于三十三天的极北处, 有一座接一座的连绵炼狱。每一座炼狱,都是羁押重罪囚徒的牢狱。
所有犯下重罪的囚徒, 都被押送至炼狱口,然后以缚仙索捆住, 抽去一身法力,无望地困守于炼狱中。
大多数囚徒,终生都不得出。
玉宇琼楼深深处,在云海遮断的连风声都不肯轻至的地方,有一座绵延望不见尽头的黑海。岸边累累礁石,有万千锁链在暗沉中发出银亮的寒光。
南广和于空中微滞,双手不自觉地勾了一下,拳心内指甲掐入玉雪般的肌肤,顷刻间便留下印迹。
叶慕辰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不对,立刻随他一道停下振翅的动作,人在空中翻转,将广和抱了个满怀。
两人在空中相拥翻了个旋,背后双双翼翅在阴沉天色中盛放出华彩。
黑海上方,无月无星。便连那头初生的小凤凰,也惊恐地蜷曲指爪,奋力将脑袋扎入两人怀抱中间,似乎想要重新回到广和的衣襟内。
叶慕辰剑眉一挑,顺手将这头小凤凰安在了自家光溜溜的肩头,随即低下眼帘轻声问广和:便是这里了吗?
南广和长长的两排羽睫剧烈颤抖,在脸上投下两排纤长的阴影。指甲不断掐入掌心,恨不能将肌肤刺破,掐出两道血来。
叶慕辰忙将他双手包住,凑过去轻吻他的眉间,如同哄一个孩子那般轻声诱/哄道:殿下,臣在这里。臣陪你一起。
南广和周身也颤动的厉害,只顾在叶慕辰怀中发着抖,声音亦破碎不成词句。叶慕辰
他唤他。
叶慕辰于是知道,三千年前囚禁了他家殿下,以缚仙索捆绑后押送的炼狱,便是这一处黑海炼狱。
三千年前,凤宫中朱雀上将陵光遭灭天剑一剑斩断半身,后又经天火焚身,陨落于三十二天尽头处的白玉天阶。那之后发生的事情,于此刻的叶慕辰而言,都一无所知。
他只在那头幻兽阿寂的眼眸中见到了当日在他陨落之际,他家殿下自剜其心片段的完整还原。当时他心疼到恨不能将时光倒流,重回至三千年前,如果重来一次,他绝对不会因了一个月前少年凤帝的一句驱逐,便自此默默地厮杀于战场之中,茫然而又无望地打着替青鸾复仇的旗帜,将所有的一切都交代在战场上。
倘若时光倒流呵,他情愿在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月内,日夜守护于凤帝身侧,寸步不离。与他心爱的这个绝色少年郎一道生,一道死,成为永世的爱侣。
如果那样的话,也许他家殿下也不会傻到叫崖涘那厮骗走了一颗天生五色琉璃心。
于是叶慕辰抱住南广和,缓缓地在云中降下身形,直至黑海边的礁岸。一座座嶙峋礁石在海中拔地而起,如同一柄柄凌厉出鞘的剑锋。有浪涛拍岸,在暗沉光线中泛起白色的浪花。浪花中依稀仍有浑浊的血迹。
成千上万条银亮的锁链自礁石边一直伸展至看不见边际的黑色海中,伴随每次浪潮拍岸,锁链簌簌发出振动声。
南广和浑身紧绷如同一支离弦的箭,长长羽睫不住轻颤,良久,才在叶慕辰怀中抬起头,昂起下巴轻声地道:叶慕辰,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当年的事情吗?我说与你听,当年,于你坠落于三十二天的白玉天阶后,身化赤金色星魂后,这三千年来所发生的事情,我都一一说与你听。
叶慕辰踟蹰片刻,随即沉声道:不必了。
他怕引起广和不悦,又补充道:如果那些事情会令殿下你觉得不快活,便无须再提起。臣只恨当年没能留在你身边,平白叫你受了这许多苦楚。这一切都是臣的不是!
却与你又有何干系!南广和却一把推开他,自他怀中离开,独自站在黑暗的海边,凉薄一笑。这是孤的罪与罚,是吾毕生之耻。你又何须往自家身上揽罪过?
叶慕辰张唇,唇瓣蠕动了一下,却不知该如何答他这句话。
南广和垂眸,朱红色长衣尾摆浸泡在海水中,在暗沉光线中瞧不清眉目。只听他说道:三千年前,于你陨落之后,孤叫此方天地拿走了一颗心
不需如此的。叶慕辰的心又揪起来,疼到无法呼吸。他冲到广和身边,执起他寒凉如冰雪的手,又心疼道:那些漫漫长夜,都过去了。殿下你无须都一一说与臣知晓。
南广和笑的奇异,唇边似乎挂着笑,眉眼低垂,语声却是前所未有的寒凉。
他一字一句地与叶慕辰道:不,这些事,迟早都需说与你知晓。
随后他再次推开叶慕辰的双手,孤身又朝海水中走了几步,直走到那一座座嶙峋的黑色礁石丛中,脚步停下,于黑暗中回头朝叶慕辰笑道:你瞧,就在这里!三千年前,他们以缚仙索捆了我,将我投掷于此方炼狱中,这万千锁链呵
他说着信手提起一条银色锁链,锁链在风声中摇晃出一阵阵清脆的叮当声。
南广和手提锁链,站在海水中,回头朝叶慕辰道:就是于此处,孤遭那万千锁链穿心,青丝沉入海中,羽翼折损,凤身染血。
叶慕辰,他们锁了我,夺去了我的一颗天生五色琉璃心,然后将我孤零零丢在这里。日日夜夜,耳中是咸湿海水倒灌,眸中是流不完的血泪。
南广和突兀地昂起头,大笑了一声。手中锁链簌簌摇动个不休,无月无星,黑色海水无休无止地拍打岸边,迅速将广和一身朱红色长衣染成不祥的暗赤色。然而他却似毫无知觉一般,脚下漫然踩着这蚀骨的海水,灵体中泛起一层层遭侵蚀的赤色斑斓,一双凤眸染血。
时隔三千年后,南广和再次回到了这座黑海炼狱,于此处黑暗中只觉出无限的孤独意。
叶慕辰,陵光呵南广和笑到眼角泛起了泪花,仿佛又再次置身于三千年前,在那些无望的日日夜夜里,见不到日升,也永没有月落。在这一切都停滞不前的炼狱,海潮中便连一块浮木都升不起。
他就那样赤/身/裸/体站在黑海中,华美的七彩羽翼尽皆折损,眉目中永久只有孤寂。
是日日夜夜。
是岁岁年年。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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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如斯1
三千年前, 凤帝奔赴至三十二天的白玉天阶尽头处,双手仓惶地试图拥抱那阶下散成星魂碎片的朱雀陵光,然而却只揽住碎成一地的赤金色的梦。
凤帝自剜其心, 瞬间从十三四的少年郎, 变成沧桑中年。
鬓边染了霜华。
凤眸中第一次, 因了此方世界、因了除却自身外的另一人、因了他所主动肩负的千万羽族的性命,出现了慈悲神色。
以换取众羽族的命为代价, 为了替此方世界留下一线生机,也是想替星魂散尽的朱雀陵光博取那渺茫的回归九霄青空的希望,这头来自异界时空的凤凰儿, 毕生以来头一遭儿, 承担了这个世界赐予他的因。
众生畏果,他独畏因。
一因起,果报繁生。
于是一向风流散漫的凤帝再也不是少年郎。
被驱逐出三十三天外那座琉璃金顶的凤宫后, 凤帝成了一个没有名姓的卑微散仙, 他麾下万千子民尽皆遭到驱逐,纷纷转入六道轮回。没有子民, 没有了无上荣华, 只身在南天门外, 守护着那两道华表,见每年自下界飞升上来的凡间修者们,以好奇的眼神打量他, 然后朝他拱手道, 这位仙人,不知贫道该去何处报牒书?
凤帝便微撩起眼皮, 以那双绝色的丹凤眼瞥来人一眼。
来人往往悚然而惊。
原因无他,只为这个周身落拓气息的散仙瞧起来分外不起眼, 但那双眼眸,却依然清亮的仿若诸天星辰。
凤帝见来人吓到,便会更加懒散地屈起一条腿,随口道,沿着南天门一路往北,自有通天路在前方。尔只需沿着白玉阶梯一路走下去,待再也走不动也无法再前行的时候,那一层天便是你的极限了。只需在那处停下,然后自有那一层天的使官来接你。
随后便可以登记造册,正式成为仙官了吗?来人多半会不死心地继续追问。
唔。凤帝又继续垂下眼皮,不再多话。
历年来飞升上界的凡间修者都无人接引,也不知当了帝尊后的崖涘心中是如何想的,居然将他遣散至此处。有时候凤帝想,还不如索性将他也打入轮回呢!那样,至少他还可以逃脱这天界不生不死的苟且,或可去凡间转一转,见见那些传闻中的痴男怨女,没事儿的时候泡一壶茶,支起耳朵听凡间将军们为了家国天下是如何浴血沙场,再学一学爱恨不甚分明行事也颇为昏聩的凡人,做个闲散的无所事事的看客。
那般惬意的时光中,倘若手边再多一坛留仙醉,那就更好了!
只可惜留仙醉是用瑶池的水酿的,恐怕下界寻不得这样纯粹的水了。
这些想法都存留于凤帝心中,随即便如烟花般散去。他倒是当真没想过,忽有一日,自南天门华表下的云水中会浮现出一枚巴掌大小的铜镜。那枚镜子背面是繁复花纹,有朱砂点字,名曰窥尘。
凤帝以袖子擦拭镜面,镜面如同水纹般晃动不休,随后从中浮现出一处凡间市井景象,有一个发垂髫的黄口小儿凄凄惶惶地跪在棺材前,像是刚失去了至亲。与幼童那孱弱的身子相比,那口棺材太高,也太过巨大。
黑漆漆的棺木前,那小儿叫一个全身裹素的妇人抱住。那妇人搂着他,口中不停地哭道,儿啊,娘亲的命好苦!你阿爹怎地就忍心抛下你我二人,撒手人寰去了!
那小儿的脸整个埋在妇人怀中,看不出哭没哭。
凤帝瞅的龇了龇牙花儿,正打算随手将这枚不知为何出现的窥尘镜扔回去,那镜面中的小儿却突然抬起头,剑眉高挑,冷硬的脸上并无一丝泪痕。双拳紧紧攥着,离开母亲怀抱,将身子绷直如一支标枪。
姆娘慎言!那小儿口齿清晰,只是话语却不甚多,语气中透露出一股与其年龄不相符的沉着。阿爹已是去了,听说人在离世时若是沾上至亲眼泪,死后亦不得安生。所以,要这眼泪有何用?!
那妇人怔住,呆呆地望着幼童,半晌说不出话来。
镜面外,手持窥尘正欲抛掷的凤帝也怔怔,于眼角瞥见的那张脸总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究竟在何处,于何时,他曾亲手在地府三途河中一丁点、一片片地筛过,黄赤色浑浊的河水自他掌心中泄下。极其偶尔的,有星星点点的魂魄碎片在他掌心中留下。
他筛了无数个日夜,在地府昏暗的纪年中,或可算的上三百年。
于地府的三百年中,究竟有过多少不甘的往生魂灵自他手心经过,又有多少次,他单膝跪地,万千弱水,只取一瓢饮。
在无数次失望后,他到底在三十三天坠落的无数亡灵中,选到了那一缕熟悉的带有寒冽气息的残魂。残魂只得一缕,盘旋于他掌纹中,蜿蜒沿着掌心中的曲折纹路游动。如一尾渴望亲吻的游鱼。
不再年少的凤凰于那一刻,眸中陡然有了光。
他颤抖着将那不足半寸长的残魂捧至冰凉唇边,想要给它一次亲吻,却无法吻到那游动不休的亡灵碎片。
那抹残魂亦无望地奋力挣扎,似乎想破除这残碎的形态,奔至他眉间心上。
三途河的河水奔涌不息。
与世间所有的水流不同,地府三途河中的水皆是逆流而行。自血瀑奔下的水,每一口,皆含有万般酸苦。
千人千般苦,苦苦不相同。
那日他终是放下手中残魂,以眉间血点入其中,见那抹残魂渐渐开启了一窍灵智,高高跃起,顽皮地在他掌心中跳舞。
他垂眸,含笑地拖着沉重而又迟缓的步伐,小心捧起这缕得之不易的残魂,涉水而出。地府三百余年,玉雪一般皎然的神体遭这三途河的河水浸泡,早已遍体鳞伤。渔网一般细密的伤口布满全身上下,绝色眉眼间亦是斑驳神血。有金色神血滴落,嘀嗒,嘀嗒,渗入地府三途河。
在后世无数个版本的传说中,那逆流而行的三途河水便是自那一日起,有了斑驳星光。倘若有不死心的亡灵挣扎于河中,无舟可渡时,便可凭借那散落于河底的点点星光寻到了旧时路。据说有大量亡灵便是在沉沦河底不得出时,将星光吞入腹中,从此便变得轻灵,能够自河底穿出,重新飘向轮回井的方向。
是所谓,当无舟可渡时,自性自渡。
然而这一切的传说,于凤帝而言,却都是天真的后世流言。他并不想度化任何一人。他的血,只是为了那一人,为了那一批无法回归三十三天的羽族亡灵罢了。
众生慕他,敬他,可这一切又与他何干?!
那一日,他于自三途河逆行至轮回井的路上,自怀中掏出那具昔日于三十三天那个沉默的玄衣少年以长刀雕刻的人偶。人偶眉目宛然,分明仍是旧时朱雀上将陵光的模样。
小小的人偶,玲珑站在他指尖。著玄衣,剑眉微挑,薄唇努力地往上翘起。似乎隔了浩荡光阴,在彼此分离后,这个人偶仍想替昔日的陵光,努力地朝他扯开一抹凝滞于漫长时光中的笑。
陵光不甚爱笑,也寡言。
可是在他注视的时候,每次陵光都是如此努力地翘起薄唇,很想对他笑一次。单眼皮下那双眸子中瞳仁不断扩大,然后溃散不成军。
瞳仁内,都是他少年时模样。
是十三四年貌的少年凤帝,是一袭华衣手执娑婆花的凤凰儿。
窥尘镜中,那个黄口小儿眉眼间依稀仍有一缕不甚鲜明的神血印迹,是他昔日以眉间血作印迹,融入那抹残魂的刻痕。
不再年少的凤帝便于那时,手握窥尘镜,缓慢而小心地吹抚那镜面灰尘。镜子中,投生为凡尘小儿的陵光仍在棺木前倔强地站着,双手攥拳,神色一片漠然。眉眼间是那个努力想朝他扯出微笑的人偶,体内是那抹不足寸许长的陵光残魂,虽然憨傻了些,却兀自有那一种来自上界神君的孤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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