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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华澜走开,凌烨方将目光从远处收了回来,又吩咐立在身后的江蒙恩,“一会儿回到别院,将太守府的人都遣退出去。只留我们自己的人把守。”
主子的话,江蒙恩自不多问,只照办便是。却见主子的目光已然落向了别处。
江蒙恩顺着主子的目光看去,却见城楼一角,一身雾紫的丝罗裙,摇曳在清风之中。那女子侧面轮廓精致柔美,只一双目光望着城楼下,似有几分忧愁。
见主子凝神,江蒙恩自未敢再语。不多时,主子果然缓缓往那边靠近了过去。
星檀正与丘禾指了指,不远处大树下,聚集着好些体弱不堪的人。许是生了病,难民害怕起了瘟疫,便将他们弃开得很远。
旧铁与泥沙摩擦的声响忽的传来,往下看去,竟是城门开了一道儿小缝。那打头的侍卫是华澜。身后跟着的几个兵士,正推着两个大桶,由刀剑护着,行去城墙脚下。
“我家大人说,大家稍安勿躁。一炷香后,开始分口粮。一人一碗,不可慌乱。”
人群中一阵嘈杂。听得有食物,有人兴奋得跃跃欲试,有人却早已无力高兴。
华澜方再道,“大人有令,有孕妇人,四岁以下孩童,可先行来领些牛羊奶。”
星檀却见那些妇孺,已被家中夫郎扶了起来。持起手中的碗,抱着孩子,往华澜那边凑了过去。那些怀中的婴孩儿似也看到了希望,忽的止了哭。
众人有礼有条,却也无人再争先恐后。一口鲜奶将将喂入婴孩儿的嘴中,那小手曳起妇人的衣领,紧紧握着,吞咽却不肯停下。
“何时来的?”
皇帝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星檀方揉着湿润的眼眶,看向他眼里:“有一会儿了。”
“是来看他们的?”皇帝的目光,只望了望城楼之下。
“嗯。听闻有粮了。”她笑了笑,“他们都能活着。”
“嗯。”凌烨淡淡答着她的话。
此时朝阳如沐,暖光洒在那对浅浅的笑靥上,清风过境,拂动着她鬓角的碎发。那些梦境仿若成真,他不觉也跟着扬起嘴角。方试探着去寻她的衣袖。
想寻得那只手来,紧紧握在掌心,却被她有意无意躲开了去。
“那边的病患,陛下可也有了打算?”
“嗯…”
“朕说过,你不必忧心。”
“那便好了。”她答了话,似有些欣喜。
他却又见她笑着迎来一步,“方来时见那边有间素面小摊儿,民女有些饿了,陛下可用过早膳了?”
他自垂眸摇了摇头,“并未。”
须臾他方反应过来,补上一句,“朕陪你去。”
第95章 盛夏(8)  皇匪
阳光跨过城墙, 落在城楼脚下。树影斑驳扰乱了些许清晨的宁静,地上的影子随着风声,正浅浅浮动。
“二位要用什么面?”老板麻布衣衫, 笑脸盈盈, 勾着腰身前来问询。
“要碗香笋面。”她说罢,方看了看旁边的人,“大人要吃什么?”
他自也转眸与那老板道, “一样。”
“好嘞。”老板脸上笑得起了褶子。回身过去炉灶旁, 方与老妪交代了声儿,“两碗香笋面。”
老妪拉低了声儿, 掖了掖老伴儿的衣袖, “哪儿来的客人,面相真是好看。那姑娘画里走出来似的。”
老板中正忙活起拉面条儿的活儿来, 低声与老妪解释:“那姑娘唤那位作大人,听闻太守大人迎了两个京官儿进来,好似是来管难民的事儿。”
“诶呦,那可便好了。”老妪切了葱花儿, 又挑着酱汁儿,“外头那么多,可都是人命。太守大人不管不问, 我们在城里住着,也于心不安。”
老板也跟着长叹了声:“是啊。”说罢了, 手中的面条儿在空中扬了起来,不多时,已拉扯了数回,丝丝缕缕如发丝般了。
两万素面上了桌儿,一旁候着的江蒙恩却送上来银制的筷子。帝王出行带着防身, 用来用食,一试探下去便知有无毒物。
皇帝却没接,只去取了两副竹竹筷子,送与姑娘一副。
江蒙恩还想开口劝什么,却被主子一眼看了回去。只好心念着,主子在北疆闯荡多年,许有毒没毒,根本不稍那双银筷子。
那面里笋味儿足,笋也鲜嫩得很。星檀尝得两口,却见皇帝未多动筷子,只好问着,“民间粗鄙小食,可是不和大人口味?”
“不是。”只是这么与她单独同桌吃饭,已是太久远的事情了。单单看她垂眸小口用着面的模样,心渐柔软,更是饱足。被她提了一句,他方也开动起来。
却听她又问起:“那些从牧场运送回来的粮食,可还足够么?能撑住多少时日?”
“只够三两日。”他放下筷子,与她答话。
“那,三两日后,大人打算怎么办?”星檀方看到城楼下景象,本以为是有了希望。可不想,竟如此之短。
“城中有粮,只是有人克扣欺瞒。”
听他惜字如金,星檀却也猜到些许。身为太守,方家上下此时依旧能享乐炫耀,欺瞒之事该也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那大人可要下旨?”
却听他笑了声,颇有几分冷意,“巧于周旋,于他们无用。”
“大人是有了打算了?”
她话问落,碗中却已多了些许香笋。是他亲自夹过来的。他声音沉着,凑来她耳边,旁人听不到,只一呼一吸的热度,扰得人心痒。
他道:“说不通,便用抢。”
“……”星檀却是忘了,人家斗过辽贼,平过匪乱,官绅勾连那一套许真是要服软的。
用过了素面,凌烨自护着人往回走着。清风摇着枝桠,沙沙作响,在脚下的青石板路上落下光影斑驳。
身旁的人脚步有些轻快,槐花被风吹落来她肩头,他抬手轻轻与她掸开了去。他故意只随着她的脚步,只如此一刻的时光,珍惜非常。
星檀被他送回来厢房,又听他道:“这几日将有些动作,方家的人不可尽信。这别院,自有东厂的人护着。”
他负手在身后,看着她时目光却有些灼灼。她只垂眸轻答着:“知道了,陛下。”见他要走了,又回眸过来,多嘱咐了一句,“方见你眼下有些青痕,若是昨夜未曾睡好,便再睡一会儿。”
她只与人微微福礼,方见他转身往外行去。人将将出了门口,脚步便恢复了往日的健朗,又在沉声吩咐着江公公什么,该是仍有重要的事。
晌午,星檀去探了一回嫂嫂。连着数日奔波受惊,林氏生了些风邪。李太医正被请了过来,与林氏请了脉象开了药。只将剩余拿药熬药的差事交给身边的小药童,便又急着往外去。
星檀替嫂嫂送人,只将将出了别院,却见得门外另有人在候着。等得李太医来,那人只深深一拜,“陛下让杜某在此候着李太医,往城中药房中寻良医,一并搜集预防疫病的药材。”
她清晨问过人家,待那些病患可是已有了打算,不想差事儿已早被他吩咐下去了。她这方与李太医道,“也让民女尽些绵薄之力,帮李太医往那些药房里,盘点些药材,记录些账目,总是可以的。”
“这。”李旭多有犹豫,主子看这位看得心紧,只怕这位有什么折损的,不好与主子交代。
星檀看出来些许李太医面上的担忧,只笑道:“请华侍卫跟着便是。”
李旭这才好松了口。一旁杜泽却有些意外,不想今日竟会见得那日在清风楼中,暗中与皇帝谏言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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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院高处有亭台。
华清正持着安阳城的地图,与皇帝指出图中几处大仓。
“属下依陛下吩咐,寻得刘家粮仓,便在这三处位置。城东和寿路上的这间最大,屯粮也最满。其次属城北榆树街,再其次是城南花间道。”
凌烨指尖正在那三处红圈位置上缓缓划过,最终停留在和寿路那间唤作“水云酒巷”的酒楼上,“要动,便动最大的。”
华清已是一拜,“那属下便让他们先去部署。”
“嗯。”凌烨轻答了声,方又与一旁陆清煦道,“有劳世子替朕往刘府一趟,请刘青往水云酒巷一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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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清风怡然,水云酒箱二楼的厢房里,身为安阳商会会长的刘青,却已有些坐立不安。
午后国公府世子来替皇帝传话,说有事与他商议,要请他来这水云酒巷详谈。那世子爷身后带着三五侍卫,又碍着人家身份尊贵,他自不好推却,只临行前,让家中管家去趟方家,与女婿方执知会一声。
然被带来了这厢房,皇帝却迟迟未曾现身。只留得他一人,和满桌的菜肴美酒。上回且有商会众人作后盾,他尚有几分底气;而今日皇帝选来的这地方,却让他心虚不已。
从厢房小窗看去,便是他刘家最大的粮仓。连连绵绵数十间仓房,里头满满都是屯粮…他自想起上回与皇帝说过,城中无粮,此下被安置在这里,也不知皇帝是有心还是无意。
美酒佳肴当前,他却只敢捧着一杯浓茶。茶早凉了几回,却有个怒目威严的侍卫进来添换。
欺君,可是举家抄斩的死罪。上回且是法不责众,若这回皇帝只寻他一人开刀,岂不是冤枉得很…
晚风吹过一旁的塔楼,带走几分闷热,却多添了几分凉意。皇帝正负手在高处观望。华清悄无声息从小梯上来,只临到旁侧,与皇帝一拜,“陛下,粮仓那边已经准备妥当。”
“嗯。”
“刘青呢?他怎样?”
“华澜说,在那雅间儿里,不敢用食也不敢饮酒。只捧着茶碗,已如惊弓之鸟。”
“很好。”
“待天黑之后,便就动手。”
等华清退下,他方在远眺往那一行粮仓。里头的积粮早被暗卫清空了一半,今日之事,不过与刘青和其余屯粮之辈做场好戏罢了。
天色已然沉了下来。水云酒巷的雅间儿里,刘青终是没拦住喉间干渴,捧着茶碗一饮而下。那水凉,灌入胃里身上竟不自觉打了个寒颤,架在他心口的那把刀子,也早就僵持不住了。
蓦然之间,窗外火苗四起。这和寿路上的粮仓,屯着千余石粮,竟就如此烧了起来。“救、救火。”他心疼极了,顾不得其他,直往雅间外冲。
奇怪的是,门外的侍卫不见了踪影,亦无人阻拦。他疯了似的跑到路中,见得个人便捉着个人来,声音大得有些败坏,“让他们救火。快让人去刘府上叫人来,让他们来救火!”
路人见是大火,早已避之不及,即便是刘家老爷,此时的脸面也不大管用了。
见人要走,刘青喊着,几近带着哭腔:“都是粮食,都是好粮食呀!”那可都是银子,银子便是他的命。
可那大火骇人,无人敢理会,他自己寻得路边的一口老井,正要冲了过去。即便是杯水车薪,也得将他屯了两年的好粮食救些回来。
正一头猛扎过去,却撞上个人来。来人身姿魁梧,将他一把拦住,不是别人,正是方在那水云酒巷里看着他的侍卫。
“刘会长,这是要去哪里?”
声音是从这侍卫身后来的,那声线沉着,却似个逮捕到了美味的猎人。刘青抬眼,只见皇帝一身玄色衣衫,负手立在身前,那面上的笑意,果是已等待得他多时了。
“陛、陛下。万、万岁。”他方清理几分情志,却有口难言,再看了一眼粮仓里冒出来的浓烟与火苗儿,心都要碎了。
“刘会长方说,火烧的那些仓库里,是有什么?朕未曾听清,还请刘会长再说一遍。”
刘青早已双膝跪地,伏在地上不敢起来。“是、是这两年来,安阳百姓上缴与县主的精粮…都是命啊,陛下快命人救火吧。”
却听得上首的人冷笑了声,“上回乡绅齐聚,刘会长不是说,城中早已无粮?”
“刘某有罪,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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