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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靖王朝由太.祖女帝建,共十八道,四十八郡,北至北漠,南至魏楚,疆域辽阔。后一百五十年,历十一位帝君,皆励精图治,延开国之势。至嘉靖女帝与文德帝,国力日渐昌盛,臣服番邦,四方来朝,终成天下一统。

太初十五年,是大靖朝历经的第二百六十二个年头,距嘉德盛世已有百年。百姓远朝野,只知当今皇帝无大贤之能,十五年内安坐帝位,无功无禄,无甚可道。诸臣近朝堂,却知皇帝左右受制,性懦退忍,即位十五年,朝政不稳。东党、恭贤王、长公主,三党权重鼎立,渐吞帝权。

东党首冯盛为阉人内侍,掌内廷,谄媚逢迎,无品阶得特权,常通朝官,左右诏意。近些年来又安置地方刺史,控制翰林清议,势力盘根错节。以致帝令多出内廷,而少外朝。

恭贤王乃皇帝胞弟,遥领地方三百七十六处折冲府。此党主军政,亲信多武将,朝中少文士。但大靖的军政体制向来复杂,断不会出一言专断之象,多方牵制,彼此制衡。因此恭贤王属中立党派,向来不为皇帝忌惮。

剩下一党,便是长公主党。镇国长公主乃皇帝嫡长女,年十四岁便入政事堂,手段刚明决断,魄力势足。历两年,便得诸臣信赖,整治吏治,改革变法,以一己之身撑半壁朝堂,满朝文武无一人不敬。

三党鼎立之势愈演愈烈,党派压轧,明争暗斗,不知多少人牺牲,家破人亡。这局面直至立皇太子的旨意横空而出,方才有了微妙的变化。

新立的皇太子乃皇帝三子,继后所出,于朝中无权亦无势,唯一能够依靠的唯有继后母家,孟氏一族。然孟氏远朝堂,亦无所助益。

天下尽知,姑胥孟氏一族乃天下士族之首,三百年名门风骨,任江山摇曳,世俗泥泞,终不折清傲半分,代代天之骄子,‘集贤殿正字’为天下文人雅士所往,终其一生而不可求。

世人又知,大靖朝的镇国长公主与姑胥孟氏一族的嫡孙孟玊幼时便有婚约,定了一桩娃娃亲。后长公主入主朝堂,一身手段尽显狠绝,而孟玊清傲才名远播,独濯濯然。

时人评之,便唯有二字:不搭

一个俗世权势,一个清贵风流,如何能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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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初十五年,农历二月十七日,春闱礼部式结束第二日(三个月前)。

奉京以南云崖山脚处有一寺庙,宏大庄严,金顶罗刹,为皇寺。此寺山环水抱,百年前由嘉靖女帝主持修建,耗资费时,平民百姓少见于此,来往多为达官贵人。

这日,山脚晨雾中徐徐驾来一辆青帘简朴马车。因山路陡峭,马车行的缓慢颠簸,于雾中影影绰绰。后至寺门前缓缓停下,先后下来二人。

此二人皆男子,着圆领官服,袍底绣径一寸小朵花。其中稍年长者官服浅绯,补案白鹇,金带十銙,佩银鱼袋。另一位则为深绿,补案鹭鸶,银带九銙。

“烦请小师傅通报,中书舍人韦世绩与吏部员外郎柳怀前来求见长公主。”

皇寺门口只一灰衣小僧执帚扫地。面对二人作揖请求,小僧抬头看了一眼,后转身入寺。稍时,从寺内引出一人,着女装。

韦世绩与柳怀远远瞧见,认出此人乃是长公主的近侍女官,名苏珮。朝臣皆知,长公主的近侍女官共一十六人,皆气质如兰,才华馥香。

“苏女史,我与韦大人前来请长公主入吏部观卷,烦请女史代为通传。”

待女史近前,柳怀先上前一步,恭谨表明来意。他官阶虽比韦世绩低,却是春闱旧例同考官,负责阅卷分整。韦世绩虽也为同考,但只领协助之责,此事当由他先为出面。

春闱阅卷,按例都要先经各阅卷人,再由同考官和主考官定夺。三年前,长公主受陛下命首阅士子文卷,以后每年便成惯例。

“今年吏部行事倒是快了许多,往年誉录手录朱卷,再经对读生校对,都要三四日才罢。这才两日,两位大人便急急赶来,可见吏部与中书此趟差事当得用心。”

面对两位前朝大人,女史未有怯意,款款有礼且落落大方,一套体面上官话说的也是令人极为舒适。但她继续开口,却言语反转。

“只是长公主有命,要于三月礼佛,此间不见朝臣,不理朝政。二位大人请回吧。”

“这……”

柳怀面露难色,不想竟会结结实实的吃个闭门羹。长公主一向礼贤下士,对臣子极为礼遇,怎今日如此反常。他看一眼身旁的韦世绩,望后者拿捏个主意。如此便回去,自是不好交差,吏部那些同僚亦会更加惶惶揣测。

韦世绩这些时日呆在吏部,自知柳怀难处。长公主对科举向来重视,督促甚严。然而今年开卷至今,长公主府却一直未有态度,这令吏部官员多焦虑不安,数次揣测不敢妄动,直至今日才敢举他与柳怀来请。但此刻传话的乃是长公主的近侍女官,话出口必是无商榷余地。沉思计量之下,他方才开口。

“长公主的意思自当遵循。另有一事询问女史。方才我与柳大人寺前见一辆马车等候,像是岑相府中车侍。敢问岑相今日是否也来求见长公主?”

云崖山脚,柳怀与韦世绩的马车停下不前,二人在此伫立等候一人。

柳怀联想近日朝中传言和今日求见长公主情形,不由心中有些忐忑猜测,开口向韦世绩求证。

“韦大人,皇上果真有令姑胥孟家尚公主的打算?”

前几日内廷传来消息,皇帝送了一套重礼单子至尚功局与尚服局,并命两局女官日夜督促打造。那单子上珍宝之多简直令人膛目咂舌。据传,单一件真珠舍利宝幢,就用去三百六十一颗珍珠、二百六十二对玛瑙、一百八十五粒碧牙朝珠。如此奢侈贵重,除了长公主出阁,倒也想不出其他理由了。

韦世绩摇头,道:“姑胥孟家传百年风骨清誉,世代避朝远政,虽与长公主有婚约在身,但恐怕未有此时尚公主的打算。今日长公主闭门不见,此事应不是缘由。”

柳怀也觉不大可能,姑胥孟家自太.祖女帝起,便赐‘集贤殿正字’,以彰博学宏识,满门荣耀何其恩宠,乃大靖朝第一望族。而据传与长公主有婚约的孟氏嫡孙,时年二十又二,文章誉满天下,博辩论古今之道,乃是大靖朝清贵风流第一人。这样的人家,又怎会要一个集权势于一身,身处权谋政局的人来‘败落’家门名声。

“倒是可惜,这孟家过于清誉,长公主也实是爱权。”

正谈论,一辆宽大马车从山上下来,二人立刻命人拦下。

“岑相,中书舍人韦世绩与吏部员外郎柳怀求见。”

韦世绩与柳怀于车前弯腰相请,可马车内却一直未有回应。二人面露尴尬,心道这岑相行事乖张不好相与,年岁不大,可三省六部的官员都怵敬畏惧。

“岑相,我二人……”

正当柳怀纠结再次开口的时候,车帘总算掀开,不过却是一位清秀侍童露面。

“两位大人拦路,我家相爷却有一个问题要问。今日一早,圣意入中书省,是白麻纸所书还是黄麻纸所书?”

柳怀是吏部之人,不知所云,看向韦世绩,然后者却神情凝重,眉头紧锁,明显有所思,亦不张口。他二人一早便来,还未入宫,未收到什么消息。

侍童见状,又道:“既是答不上来,便请二位大人让个道,相爷还赶着入政事堂商议要事。”

眼看那马车渐行渐远,柳怀心下越发低沉,今日竟一连吃了两个闭门羹。长公主求见不成,又事关春闱,本想越矩请岑相帮忙,却又这番仓促结束。

“韦大人,今日政事堂似是休沐,岑相这般着急,可是中书省与翰林学士院秉承了什么君意?。”

岑相的问题,摸得着头脑,却又摸不着头脑。制诏赦令,执笔草意,从前是中书舍人专断职权,近些年翰林学士亦有此权。中书为外制,白麻书。翰林为内制,黄麻书。

韦世绩仍作深思模样,凝肃之色渐重,眼底深意愈浓。中书舍人乃清要之职,却要时刻揣摩圣意起草诏。岑相的问题他心中隐隐知晓了答案。可这个答案……令他心底一片低沉与冰凉,极不愿面对。半晌后,他方才张口回话,语气颇显压抑沉重。

“怕是……怕是陛下立皇太子的旨意下来了,未经中书知制诰,反由翰林学术承旨拟。”

“什么?!”

柳怀大惊顿时失态,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岑相问的竟是这个意思!

历朝历代,储君人选都涉及社稷根本,乃国之大事,人人翘首揣测,于此事上谨言慎行,唯恐行差步错,开罪各方党派势力。大靖朝中关于立储之事已经暗中汹涌了两年之久。东党冯盛、恭贤王、长公主,各方势力错综复杂,皆狠盯此事,却不想这旨意竟就这般毫无预兆就落了下来!

“怎会如此仓促,朝中竟未有半点风声。春闱新过,三师未定,中书与门下二省也并未商议,这怎么……”

柳怀言语稍激,明明满腹震惊疑问,可话到最后却不知再说些什么。这储君人选一旦定下,波谲云诡的朝堂必是一番明争暗斗,党同伐异,动荡朝本。尤其是以冯盛为首的东阉党一派,也定要出来兴风作浪一番。

韦世绩焉会不知朝中形势,只是……

他转头看向背后高耸的云崖山,那里雾气重重,林深幽静,皇寺一角于其中隐隐显现,耳边亦回响沉闷罗刹钟声,半晌后才张口悠悠一句,夹杂深意。

“朝中不知年月久,山深却显俗世旧。”

柳怀听到后,亦沉默。他已经知晓今日长公主为何闭门不见。这位巾帼公主,终究可惜了。

皇太子的旨意未经中书舍人,必是皇上已经料到二省定会驳回草诏。由翰林学士承旨直接起诏,旨意到二省后已成定局。政事堂议事,也是议此事后果对策,必不会再驳旨逆上。

想到这里,柳怀亦望向山中寺庙,目光同样意味深长。

“难道就只能是镇国长公主?”

和政公主,和政长公主,镇国长公主,这么多年来的一步一步,所有人都瞧在眼里。

大靖朝的镇国长公主,变法改制,任人唯贤,设御史,掌纠察百僚。朝臣多拥戴,民间多威望。

可最终也只是差了一步,离那个至尊的位置,皇太女。

柳怀心中失落,如今东党盛势,他几乎能够看到未来朝堂的腥风血雨。但他未曾预料到,大靖朝真正的劫数不是这一场储君之争,而是由此引发的更沉重的灾难,就在不久的将来,由一场军营哗变展开。

这一场军营哗变,如何发生,又怎样结束,后世纷说纭纭。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皇太子得登大宝,镇国长公主封御国长公主,大靖朝自此展开新的一卷历史,亦是亡国的一卷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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