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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僖姊乍听这‘矫情’二字, 只觉可笑。她素来行事,不敢自称光明磊落, 但也绝非残暴不仁。眼前数千性命,又岂是他一句激将法就能遮过的。
“孟公子谈笑间可摧樯橹,如此手段, 只为了一桩小小的婚事,当真是阴狠的厉害。”她语气讥讽,故意出口不善,不想与他虚以委蛇。
这阴狠二字实在苛刻, 然孟玊只轻嗤一声,神色渐淡, 突然道:“何小姐可还记得太初十二年的陇右道马贼案,亦或者太初十四年的许国公案?”
刘僖姊神色陡然惊变, 一抹狠厉自脸上浮现,转瞬即逝。孟玊口中所说的两件事,都是当年轰动一时的大案,由她一手经办, 记忆深刻,此刻被他提起,仿若政令昨日才出。
“你究竟想说什么?”她斜睨眼睛, 警惕心起。
“若我记得不错,这两件案子的政令皆出自长公主, 而一手督办的, 除却各司各衙的官吏, 还有长公主身边的两位女官。”
“彼有皇命在身,岂可与此相提并论!”
“哦,是吗?”孟玊轻笑,继续道:“我倒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人命与人命怎就不能相提并论了。只因一个加上了皇命,便可滥杀无辜,有恃无恐。而眼下的我,无权亦无势,只不过由着自己性子随意摆布了这些人的生死,便是阴狠毒辣?”
刘僖姊心下底气不足,知他故意提起这两起案子,必是明晓其中内情,以此要挟。当年这两场案子,可谓血流成河,惨不忍睹。但若说有罪,却也不至家祸九族,说到底,不过是权位争夺的牺牲品。权谋暗斗,死去的人又何止数千,其中的无辜稚子妇孺,便是数也数不过来。那些流淌的鲜血,漫天漫天的晕染,常年的出现在她梦中。
孟玊见她神色变化,便知她心中作何想法,只轻笑一声,神色有些莫测:“看来何小姐是想起来自己当年亲赴陇右和襄州,手段是何等的雷厉风行,姿态又是如何的高高在身,视人命如草芥,手起刀落毫不手软。齐国公家族荫封百年,获罪时其幼孙彼时只七岁,在街头磕首求恩而死都未能换得一丝皇家旧恩,死后更是尸身剥皮,悬挂城头足八日,血流而竭。当权者诸如此种种,可谓不计其数,何小姐曾身处宫廷,再清楚不过。此刻善心突发,可曾想过佛祖的感受?”
她袖中拳头紧握,指甲嵌进皮肉,血污沾纱衫。可纵然她此刻情绪大波大澜,面上却神色不露,淡定十分。孟玊此人,她越发觉得深不可测,他看似诸事豁达,然每每出手总能直击要害,让人无处遁形,简直是防不胜防。只可惜,他算漏了一件事。帝路枯骨,步步荆棘,多年磨练之下,她早已经不是当初每走一步皆小心翼翼的公主殿下。这些年来,那些鲜血漫天晕染,多少次午夜梦回,她狰狞痴笑,只觉一双手沾满血污,再无法洗去。她逼自己无懈可击,逼自己算尽人心。若非心狠,如何能活,若非冷酷,如何成皇。孟玊所言诸事,虽让她心有波澜,但若要将她击垮,却是万万不能。
“孟玊,有一句话你倒是说对了。无权无势就是做不得这样的主,有权有势就是人心所向,声势所依!你服也好,不服也罢。若今日长公主在此,依她的性格,斩草必除根,为防日后大患,牛文寨一人一畜皆无活路。可你终究不是她,一个书生而已,断无这样的资格来左右他人的生死!”她语气坚定,眼中厉苒,气势敛而不露,却让人感到深深的压迫。
孟玊听了她这般道理,没有惊奇,倒像是意料之中她会如此说,只略叹一声:“世人皆传长公主爱权如命,看来是真的。便连她身边的一个小小女官都是这样的想法,何论她本人。”
远处,山林大火熊熊燃烧,大有直冲九霄之势。而兵器库周围,起初躁动不安,一片慌乱,然后慢慢沉寂,人声与脚步渐少,正是入库的绝佳时机。他二人在角落一番争执,互不相让,皆有理说。
片刻后,面对这咄咄逼人的女子,孟玊语气终是软下,倒像是妥协了。
“也罢,你若不想进,那便不进。咱们回去只管睡觉,左右这场火已经烧起来了,我孟玊就算是有通天的本事,也阻拦不了。”
“等等!”
她出口呵住正欲离开的他,厉声道:“我何时说过不入兵器库?”
“怎么,何小姐改注意了?”他顿住脚步,也不去看她,只站在她身侧。
“姓孟的,你最好别得意!”她狠狠剜他一眼,心中有气难出。暗道自己一时大意,被他接连设计,竟然毫无察觉。
“看来何小姐还分得清孰轻孰重。此刻回头,别无退路,不是我们替旁人收尸,便是旁人替我们收尸了。而火镰一出,莫说千条性命,便是万条、千万条,也是打不住的。与之相比,我这一场火带来的损失,实在是不值得一提。”孟玊语气低沉,扭头看着她洁白无瑕的侧脸,嘴角浮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她冷哼一声,不想再与他争辩。心想这人穷尽心思,先是赶狗入穷巷,断绝退路,若她此刻回头,不是矫情又是什么。然后一出激将法,纵她不吃这一招,也牵出旧案试探一番。最后是以退为进,知她必会舍小取大。这般善攻心机,揣人心思,当真是滴水不漏。
明月当头,山火漫烂,在无边无际的夜幕中,沉寂与死亡的气息交替隐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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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文寨,后山山头。
冷风瑟瑟,宋灵儿由婢女搀扶,惯常身披白色大氅,身后是梅娘马衡等一众心腹。他们站在高处,满眼望去,是后山与全寨景象。众人方才一番救火,皆有狼狈之象,可山林之火岂是说灭就能灭的,便是耗尽了全寨,也不能保全。
“情势危急,还请大当家示下!”梅娘与马衡双双跪地,二人心中犹如热锅蚂蚁,眼看家园将毁,如何能不心慌意乱。
然宋灵儿背对诸人,一双琉璃湖泊的眼睛映出火光,神色复杂,似隐忍、不舍、愤怒……令人意外的是,竟还有一些解脱。她好似听不见这些人的请求,只目不转睛的盯着这大火,眼看整座寨子就要付之一炬,那是她曾为之付出心血与全部精力所建立起来的。纵然只是个幌子,纵然只是个傀儡,可有时她亦对这片土地动了真情,恍惚以为这里是家,是她可以依赖安稳度日的地方。
“大当家!”众人再次齐声,只盼她能够速下决断。
“弃寨……保人!”
宋灵儿紧闭双眼,不愿再看这里一眼,一行清泪自眼角滑落,坠入草丛,寻不得一丝踪迹。这沉重的四个字,必将成为她此后一生的梦魇,她终究还是无法摆脱身上的千斤负担,未曾忘却自己的使命。
梅娘与马衡平时也都是见惯风浪的人,听此四字,皆失态跌坐原地,神色绝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真傻,早该想到这是唯一的办法,也是唯一的出路。如若不牺牲些什么,又怎么保护牛文寨最大的秘密。
可是……此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如何能弃。那些日日相对的亲人朋友,又如何能弃!
“大当家,那二人还未有踪迹可寻,想是已经烧死在林中了。”突然,一名属下开口,提起前半夜他们跟丢的那一男一女。
“啪!”
一声清脆利落的巴掌声,不是宋灵儿打出,而是一时心中悲坳无处发泄的梅娘。此刻她衣衫褴褛,发髻散乱,正是狼狈至极,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妖娆美艳的姿态。她从悲愤绝望中怒起,犹如鬼魅,指着那不长眼的家伙,厉声呵责:“愚蠢!到现在谁还以为这场大火起的简单,若不是那二人从中做鬼,何至于此刻家破人亡!他们既能点火,又怎会让自己身陷囹圄!”
宋灵儿未回头,她身旁的婢女见这一出,却是皱了眉头:“梅娘,我知你心中有愤,但大当家还在,这里还轮不到你做主。”
梅娘平素最敬宋灵儿,这婢女平时对她多有得罪,她也从不计较。可此时,她通红着一双眼,满是绝望,痴笑狂妄,泪眼婆娑的看着家园,大声沙哑道:“大当家,你好狠的心啊!”
“你住嘴!”
婢女一声呵斥,松开搀扶宋灵儿的手,双脚轻点,竟是身怀绝技,以肉眼不见的速度至梅娘身边。她一出右掌,狠厉绝情,不带丝毫后路。
梅娘早知下场,惨然一笑,皮鞭在手却不反抗,显是抱了必死的决心。
“噗!”
鲜血四溅,洋洋洒洒与那火光映衬,梅娘双眼紧闭,只觉鼻子瞬间呛入血腥,周身却无一丝痛感。她立刻睁开双目,只见马衡惨白的一张脸,从自己眼前慢慢滑落。
“二当家!”梅娘一声悲愤,立刻上前接住他的身体。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马衡会为她挡下这一招。
那婢女不料情势有变,她本欲拿梅娘开刀,可不想死的却是马衡。可无论谁死,她目的已成,便无需再动手,只退回宋灵儿身边。
马衡口吐鲜血,一掌震碎了心脉,提气艰难,他被梅娘抱在怀中,回头去看宋灵儿的背影,断续开口:“今日……大当家……若……若真要杀死一人……以合人心……那便……我来。”
宋灵儿背影僵硬,不知神情如何,月光银辉洒入她的发间,清冷漠离。
梅娘抱着马衡失声痛哭,一夜之间,家园倾覆,所有的一切都被摧毁!这感觉,犹如万虫噬心,堕入无尽的深渊。
“别……哭……我喜……”
马衡心中并无多大悔恨,这些年损在他手下的性命也不少,老天早该收了他这条命了。他抚着梅娘的脸,最后一句话终究没能说完,笑着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啊!”
众人看梅娘一声嘶喊,癫狂发疯奔下山去,竟连马衡的尸身都不要了。寨中两位首领一死一疯,当下便再无人出声异议,皆摄于宋灵儿威势。
“今日在场一十二人,能活着走下山的,也必是一十二人,大家可都明白?”婢女扫视一周,眼神狠辣,沉声出口。
“谨遵大当家令!”众人跪地,齐声回答。
所有人心知肚明,弃寨保人,所保的,并非寨中千人性命。从今往后,再无牛文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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