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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凌霄一时语塞,盯了会儿少女无辜的双眼,在一记手刀一了百了,和顺从配合间,不期然而然的选择了后者。
虎口掐住少女细白的手腕,雁凌霄低沉着声音说:“切莫惊动他人,劳烦姑娘了。”而后,整个人失去意识,额头沉沉抵住少女圆润如玉的肩头。
寒风淅沥,雕花木门咯咯颤动。薰笼下燃着银丝碳,上头搭了两件外裳。
雁凌霄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是汗。他捂住额头,久远的回忆侵入梦境,头皮如绷紧的鼓,一阵阵抽痛。
里侧的锦被中,连翘翘蜷缩成团,似乎听到他的动静,也跟着醒转,眼睛紧紧闭着,一双的藕臂环住他的腰。
“天没亮,继续睡。”雁凌霄的指尖如同撩拨弓弦,顺着她微微凸起的脊柱向下。连翘翘果然很不给面子,一转眼就呼呼大睡,发出清浅的呼吸声。
雁凌霄失笑,寒星一样的眼眸难得多了几分温度。没关系,他思忖道,连翘翘不记得也没关系,那些龌龊本不该让她知晓。她这样的人,合该干干净净、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
他俯下身,干燥而冰冷的唇自上而下,拂过那截雪背。
第19章 漩涡
碗筷清脆的敲击声。
早膳在正房用,布膳的侍女都是琉璃岛带来的亲近之人,故而连翘翘也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披一件家常外衣,边用饭边与雁凌霄谈起昨晚上的梦。
“稀奇得很,我好久没梦到过明月楼了。”她睃一眼雁凌霄,见他并不反感自己提及旧事,弯起眼睛,笑道,“也许是昨日遇见故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吃一只青米卷。”雁凌霄为她夹菜,“成天就吃猫食,胃口比麻雀小,硌手。”
连翘翘耳尖微红,作出受宠若惊的样子,双手接过雁凌霄递来的珐琅小碗:“多谢世子。”
唏嘘道:“明月楼那样的地方,日子当然谈不上好。只是我运气好,受妈妈看重,才没有像其他姐姐一样十一二岁就挂上花牌,十七八岁就染上脏病,草席一裹就去了。”
“待价而沽。”雁凌霄的评价有些冷酷。
连翘翘心头发酸,但也承认他说得没错:“是啊,妈妈好好养着我,是为了将来某日卖一个好价钱。”
三千两,她想,沂王出三千两银子买下她的身契,那么她的性命就值三千两。大绍宰相的月俸不过三百贯,三千两足够支应一朝宰相一年的俸禄,如此说来也不算辱没了她。
“不过,也多亏妈妈关照,为我请女先生做西席,教我读书认字,吟诗作对。”说到这儿,连翘翘不由失笑,“可惜我不是那块料子,没能经营出才女的名头,否则身价还能往上拔一拔。倒是七娘勤学肯问,修习完顶碗的功课,她就会来寻我,跟我一起练字……”
这些时日确实没见连翘翘拿出一点琴棋书画的本事,雁凌霄蹙眉问道:“之前听闻小夫人与江南一大才子互相唱和,对答如流,怎会没有半分才华?”
“噗嗤。”连翘翘搁下茶盏,擦拭嘴角,“世子有所不知,那都是明月楼给咱们这些人抬身份的手段。世子要是去过江南,兴许还能听到以我名头传唱的词曲,但那些词,尽是妈妈出银子问考不上举人的穷秀才买的。”
雁凌霄咂舌:“亏他们算计得多。”
投下百两银子,就能一批又一批养出红袖添香、风姿绰约的花魁,可谓稳赚不赔的买卖。
“可惜,再多钱砸下去,竟养出你这个傻乎乎把家中底细卖得一干二净的主。”雁凌霄垂下眼眸,打量一团憨气的连翘翘。
连翘翘掩住嘴,后悔方才的莽撞。她扶一扶俏丽的双蟠髻,讪讪道:“世子爷不会因此厌了我吧?”
“不会。”雁凌霄拍一拍大腿。
连翘翘顺从如流,矮身坐到他腿上,环住脖颈,扶肩呢语道:“也是,世子殿下不缺红颜知己,缺个称心如意的小外室。”
清甜的气息笼在耳畔,雁凌霄眉头大皱:“哪来的红颜知己?谁又跟你扯了怪话?”
连翘翘默然不语,心中懊丧不已。以雁凌霄的身份,自然不会只有她一个枕边人,她不过是这几日受宠了些,居然行事娇狂起来,话没过脑子说出口一股酸味,没得惹人生厌。
雁凌霄指腹抚过她颧骨细腻的肌肤,并未追问,转而问起今日回琉璃岛前,是否要去见一次田七娘。
侍立在旁的红药福一福,接话:“奴婢把田姑娘安置在樊楼边上的青云客栈,那儿四通八达,热闹得很,街上还有防隅巡警来回巡视,连夫人可以放心。”
“劳烦姐姐了。”连翘翘把住她的小臂,冲雁凌霄一笑,“也多谢世子宽和。一会儿妾身就随红药姐姐一块去看看七娘,吃一盏茶就出城,不会耽误时辰。”
求人时就一口一个“妾身”。雁凌霄勾起嘴角,起身任她为自己披好官袍,系上玉带钩。
连翘翘动作慢条斯理,指尖时不时蹭过雁凌霄喉结,系腰带时也不忘抚过他的胸膛。
“行了,别来这套。”雁凌霄捉住她的手,腰腹发紧,不大愿意承认他会轻易被连翘翘蛊惑,“多叫几个人跟着你,早去早回。”
“哎。”连翘翘柔声答应,倚在门边看雁凌霄在前呼后拥下翻身上马。
黑衣银甲,革鞘长刀,马也是油光水滑的西域贡马,背挺得笔直,没有回过一次头。
直至世子爷的拥趸皆消失在紫苏巷口,连翘翘方才收敛笑容,揉一揉被风吹僵的脸颊,吩咐红药备车。
*
青云客栈。
田七娘坐在窗边,见楼下徐徐驶来一辆环佩叮当的香车,讥诮一笑。
她居然当真敢来!
少顷,客房门外传来小二恭敬的话音:“夫人,田姑娘就住在靠里间的上房。”
“表妹孤身一人,麻烦你们费心看顾了。”听到连翘翘柔得发腻的嗓音,田七娘咬紧牙根,谁是你表妹?
“就是这儿。”咚咚,小二敲响房门,“田姑娘可起身了?有位夫人来看您。”
吱呀,木门应声打开。
田七娘木着脸,看连翘翘冲一身素服的红药使眼色,不禁心中冷笑。
别看红药衣裳素净,可她戴的白玉镯子,插的兰花银簪,裙摆绫罗的幽幽暗纹,都不是平常富家千金能比的。王府的一介丫鬟尚且如此,那正经主子呢?
连翘翘如今伺候世子,红药把她当半个主子,百依百顺,等那冷心冷面、凶神恶煞的世子爷玩腻了,她过得恐怕还不如柴火丫头,指不定会被扫地出门呢。
思及此,田七娘脸上的笑容多了几分真诚,她勾住连翘翘臂弯,颔起尖尖的下巴,望向红药:“这位姐姐,可否让民女跟翘娘说几句体己话?”
红药犹疑,等连翘翘颔首同意,她才笑呵呵道:“田姑娘和连夫人久别重逢,奴婢就不耽误你们叙旧了。”又为连翘翘解下斗篷:“奴婢在廊上候着,夫人有什么需要的,尽管使唤我。”
“姐姐唤小二给你上茶点,廊上冷,喝点热茶暖和身子,我说几句话就好。”连翘翘道。
红药应声去了,房门阖上,田七娘就松开挽住她的手,独自坐到榻边,抬起眼皮觑人,语气淡淡的:“翘娘,我没想过你会来。”
“我说会来,就一定会来。言出必行,何曾骗过你?”
虚伪!田七娘忿忿望向她如水的杏眼,恨不得当即撕开这张神飞倾城的脸。
“我们姐妹一场,你来京城,自会照应你。”连翘翘似乎看出田七娘强自掩饰的恼意,主动软下身段,走上前去捋下腕上的掐丝金镯,套到田七娘小臂上,又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我随身带的银子不多,这些你都拿去,赁一间小院子暂且住下,等我得空了,就找人给你寻摸个合适的活计。”
连翘翘不知田七娘经历何等艰险,才从明月楼脱身,山遥路远来到京城。眼下她不缺钱,更没地儿用钱,把银票给田七娘解燃眉之急再好不过。
孰料,田七娘看到银票先是一怔,见连翘翘认真往她荷包里塞,气极反笑:“你以为我来找你,就是为了银子?”
田七娘语气冷硬,浑然不似当年围着连翘翘打转,上房揭瓦,给她偷糖饼吃的黄毛丫头。连翘翘呐呐无言,以为给银子伤了七娘的自尊心,霎时间不知所措。
“我……我就是想帮帮你,就像当初你帮我。”
田七娘不耐烦与她啰嗦,直白问道:“你跟在沂王世子身边,可有什么发现?”
连翘翘一愣,乖乖巧巧回答:“世子爷为人冷肃,不像外头传言那般吓人。他待我极好,七娘不必挂怀。”
“牛头不对马嘴,谁问你这个了?”田七娘五内焦灼,瞅一眼紧闭的房门,压下连翘翘的肩膀,悄声问,“你既跟过老沂王,又跟了世子爷,难道就一点有用的事都没打听到?东西呢,到手了吗?”
连翘翘愣神,心中尴尬:“沂王爷他没碰过我,世子救了我,我就跟着他。我这样的人,只图苟全性命罢了,还能跟世子求什么?”
若非她满头钗环,田七娘真想捶一捶她的脑壳,晃晃里面的水:“大人交待的事,你是一件没办好。也罢,再在世子身边好生待着吧,小心点,别被他看出身份。你不住在王府,若出了岔子没人救得了你。等要用你时,自然会用绡帕留信,好叫你知晓。”
连翘翘听得一头雾水,却不好直接问。她总觉得七娘的话很是耳熟,思忖片刻,就想起早先横死在雁凌霄刀下的廖九和妙圆。
大人,问你要的东西……似乎有一道暗中的势力,安排她到沂王府,图谋一件至关重要的物事,而她对此一无所知。如同行走在迷雾中,又如溺水的孩童,被卷入大潮时的旋涡,辨不清方向。
客栈不比琉璃岛,仅有一只铜盆点着木炭,火焰荜拨,烟气寥寥。
连翘翘平白生出一身冷汗,却不好让田七娘生疑。她取出两条绡帕,角落各绣着朝向不同的青色凤蝶,一条是从田七娘身上顺的,另一条则凭空出现在紫苏巷院子里的多宝格中。
看到信物,田七娘紧绷的神情一松,攥住连翘翘指尖,见她吃痛才放开:“我就知道,你是个好的。帕子我拿去烧了,储岩和我在一处,你等我俩传讯,再做打算。”
连翘翘觑一眼房门,隐约能瞧见红药背影,她低声问:“储大哥也来京城了?”
田七娘眨了眨葡萄似的眼睛:“没错,有他护持,你不用操心我的安危。”
赌对了!连翘翘佯装熟稔,险之又险骗过田七娘,暂时把心揣回肚子里。
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她提心吊胆,与田七娘寒暄几句京城风物,就说怕世子忧心,告辞离去。
房门关阖,一扇木门内外的两人遽然敛去笑意。
田七娘挑开窗缝,贴着墙边往楼下瞧,见侍女环绕头戴帷幔的连翘翘,有人捧斗篷,有人提手炉。一行人次第而出,恍若仙游,叫沿街男女老幼侧目而视,观者如堵。
连翘翘与她虚与委蛇,半个字不提大人要的舆图,要么是没拿到,辜负了大人的厚望,要么是拿到了东西却独自昧下。
倘若如此……田七娘握紧拳头,细瘦的关节咯咯响,她一定会亲手处置翘娘。
*
皇城司。
雁凌霄仍在孝期,不用上朝,但衙门一时半会离不得他,照样得在皇城司坐镇。皇帝默认此事,朝臣们也不好说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皇城司衙署供了位凶神。
“世子。”髯若刀削的王璞拱手作揖。
他今年三十岁,从一个蝼蚁般的逻卒,混到如今的皇城司提点雁凌霄跟前亲卫,用了五年。
过去的皇城司并非铁板一块,也没人相信皇帝会逾越祖制,让一位王世子担任禁军要务。王璞冷眼瞧着雁凌霄圣眷日浓,前来溜须拍马的人如过江之鲫,手下却始终没有亲信之人。于是他壮起胆子,以一家妻儿老小为筹码,换得了雁凌霄信任。
“何事?”雁凌霄冷声问。他微阖眼皮,百无聊赖拎起卷宗折子一角,神色惫懒而不耐。
王璞道:“溧阳伯之子求见。”
“不见。”雁凌霄说,“清岚山一案,皇城司已奉皇上口谕,将其移交给刑部料理。让他回去,烧香烧错人了。”
他回绝得干净利落,毫无转圜的余地,王璞纵然觉得不妥,但也不好多嘴。
“世子爷,还有一事需要请您拿个主意。”王璞道,“先前从南边探子口中审出的,送到各家各府的舞姬、女先,可要知会长平侯他们?”
雁凌霄捻起一块纱绢,轮流擦拭左右手的银甲,而后手指屈起张合,毫无阻塞,方才吩咐王璞:“暂时不用,免得打草惊蛇。派几个逻卒换便衣,去他们府邸的角门盯着。如有生人,务必查清楚底细。”
“属下领命。”王璞抱拳行礼,准备退下。
“等等。”雁凌霄叫住他,“你点几个谨慎的人,南下打听一个叫明月楼的青楼。在外围探查即可,别露出行迹了。再有,去查出身明月楼的两名女子,一曰田七娘,另一个……叫连翘翘。下去吧,叫何小林进来。”
“属下这就去。”
少时,一个矮小精瘦,双眼冒精光的黑衣察子走进公堂,便是先前在紫苏巷用一根铁丝开锁的何小林了。他笑嘻嘻拱手:“世子爷,您找我?”
“有件小事要你去做。”
何小林脚跟一碰,皂靴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世子的事没有小事,属下定当尽心尽力。”
雁凌霄早已习惯手下这群人的油嘴滑舌,淡淡道:“你一向机灵,眼神好,点子多,行事灵活机变。派你去盯梢一个人,做好了回来有赏,做不好,就别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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