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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州夫人排场极大,甲板和走廊上都有佩刀的侍卫和垂手的侍女。楼顶传来似有若无的丝竹声,连翘翘脚步一顿,垂下睫羽,跟在妇人身后,嘴里闲聊着布价、丝价,绕过偏厅,就进了一间茶室。

那掌柜妇人揣着手,笑道:“连娘子在这儿歇歇脚,夫人吃完宴就来。”她上下打量一遍连翘翘,嘴里咂摸一番,又道:“娘子这身衣裳太素了些。”

藕荷色的棉布裙子,烟色褙子,也就单薄的斗篷勉强有几朵绣花,头上更是只有一把束成大辫子的墨发,一根钗也无。连翘翘低头看了眼,不冷不热回一句:“咱们出手艺的,穿得艳丽岂非喧宾夺主?”

妇人欸了声,再看一眼坐在交椅上晃着小短腿的兄妹俩,跺了跺脚,不甘不愿地扭身出去:“我去要几份茶点来。”

茶室的移门阖上,连翘翘枯坐许久,顶楼的饮宴声渐歇,船橹哗啦哗啦拨开湖水,画舫轻微晃动,居然起了锚,往湖心开去。

连翘翘心里一突,那管事娘子要个茶点如何去这么久?她觉出不对,一时没想起主簿夫人提过的前程,只以为是被妇人骗到船上卖了。亏她在明月楼待了十来年,竟叫呆雁啄了眼。船妓比明月楼最末等的挂牌姑娘都不如,有良家子被骗去做这行的,船往江河湖上一开,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没两个月就会染上花柳病,一卷草席沉湖了事。

她啐一声,也骂不出脏字,连忙站起身,背上针线箱子,一手抱起兕子,把裙子的飘带塞进犀哥儿手里:“别出声,跟好娘亲。”犀哥儿拳头堵住嘴,点点头。

幸而茶室没锁,连翘翘推开门,探出脑袋左右一瞧,一列捧着果盘、水酒的侍女经过走廊往楼上去,她赶紧缩回脖子,心脏突突直跳。

“娘,咱们上哪儿去?”兕子环住她的脖颈。

“嘘。”连翘翘放下她,实在抱不住,略喘一口气,又快步推开窗。画舫已然远离岸边,她不通水性,就是会泅水也绝无可能带着两个小娃儿游回去。

怎么办……连翘翘抿嘴,手里揪着帕子。为今之计,只有见过让布庄掌柜把她骗来的贵人,再做打算了。左不过是些州府来的纨绔,大不了是群脸如树皮的老头,她什么阵仗没见过,糊弄两句,拿几句乔便是了。有什么好怕的?连翘翘眼睫一眨,啪嗒掉了几滴泪。

“阿娘,你哭啦?”犀哥儿发愁,团起手拿沾了奶糊的袖口帮她擦脸。

“没事儿,风吹着眼睛了。”连翘翘提起嘴角。她得护着两个小的,现在可不是哭的时候。

门外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似有一拨人沿着回字楼梯下来了。连翘翘抻一抻斗篷,站起身,把兄妹俩裹在衣摆下,手攥住襟口,湖波荡漾,她整个人就跟着发抖。

“哥儿姐儿听话,跟外头的叔叔婶婶玩躲猫猫好不好?”连翘翘哑着嗓子,气声说,“娘亲数三二一,嘴巴闭牢了,三——”

门外有一人道:“陛下,您回州府且要一夜,画舫有侍女却无侍妾,臣等搜罗了个伶俐的小娘子,为陛下摇扇添茶。”

又有一把冷峭的嗓音响起:“让你们回去会账,就钻研出这些?”

陛下……?连翘翘四肢百骸的血都凉了,汩汩的血液里像灌了冰渣子,心脏跳动一次,就划拉血脉,五脏六腑绞作一团。她无声地张张嘴,绝望地瞥一眼身后的窗子,心道,还不如刚才从这儿跳下去呢。

咿,茶室的移门推开,走进两位手持拂尘的太监,见当中杵着个斗篷兜帽遮面,垂首福礼的女子,眼皮一吊,掐着嗓子质问:“你是何人?”

知州大人冷汗如注,讪讪道:“陛下,她就是昨日落水的连寡妇。”

雁凌霄压根不记得这些琐碎,冷笑一声:“玉湖家底都掏空了,就寻摸到一个小寡妇?把人带下去。你们几个,既不把朕说的话当回事,不若将帽子摘了,告老还乡吧。”

知州大人马屁拍在马腿上,忙眼色让侍女领连翘翘下去。

连翘翘绷紧的弦一松,头更低了些,人裹在斗篷里,只露出半截白腻的下巴,和一双抵在胯间羊脂似的手。她能感觉到,雁凌霄刀刃般锋利的目光扫过她身上,停顿瞬息,她心都提起来了,又百无聊赖地移开视线,和瞟一眼多宝格上花瓶的眼神没有两样。

众目睽睽之下,她大气不敢喘,挪开步子姗姗往外走。然而下一秒,就听得一声清脆的裂帛声,斗篷被人踩在地上,轻软的细布斗篷断成两截,应声飘落。一个圆滚滚的小人裹着碎布头,哎哟一声,骨碌碌打了个滚。

满室阙静。

连翘翘:“……”如果有一抬棺木,她愿意当场撞过去,再自个儿躺进里面,深埋进地下十丈。

噗通,连翘翘跪在地上,搂住被一连串变故吓呆的兕子,头埋到低得不能再低,仿佛蜷进翅膀里的雀儿,羽翼下还有一个眨巴眼睛的小姑娘。

“民女……”她嗓子发紧,有些喑哑,倒与平日不同,“民女叩见陛下。”

雁凌霄垂眸,看着她纤弱的身形,一时间心神恍惚,半晌没说出话。他的血液在嚣叫,理智却在否认。世间相似之人不知凡几,朝臣、宗室有心思活络的,早就照着连良娣的模子送过一打姬妾。那些人和眼前人,只是徒劳的、拙劣的仿冒,越相像,越让雁凌霄愤怒。

“愣着做什么?”雁凌霄扫一眼僵立着的小朱子,“把人拖下去,要朕亲自请你吗?”

“陛下……”小朱子的手指头颤巍巍指了指兕子,她扒着连翘翘的衣裳,从背后探出小脑袋,那眉毛那眼睛分明是……

“娘亲!”犀哥儿口中呜哩呜哩的,总算从斗篷布里挣脱出来,仰起头就看到一屋子人,他胆子小,当即被唬了一跳,嘴巴一撅作势要哭。等他的眼珠子转到雁凌霄脸上时,却打了个嗝,止住哭腔。

犀哥儿左看看兕子,右看看雁凌霄,蹒跚着爬起来,没等州府的大人们高喊护驾,就碎着步子跑到雁凌霄跟前。小小的人仰起脸,人都快仰过去了,再啪地抱住雁凌霄的腿,圆圆的脸蛋挤出个甜甜的笑:“姐姐,你长得好像我妹妹呀。”

连翘翘吸口气,酸溜溜的心思尽数歇了,心头唯有一句话:逆子!

第51章 ??不信

“出去。”雁凌霄冷冷道。

“快、快把这小娃儿抱下去!”知州大人急了, 冷汗如豆,已是半边脑袋挨在狗头铡上,见陛下身边的朱公公一动不动, 侍女们也垂眉耷眼的, 他心里愈发慌张,弯腰就去拔犀哥儿。

雁凌霄微眯起眼, 眼底能冒出火星子:“朕让你们滚出去。”

“哎?”知州大人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看了眼跪在地上的连寡妇,和那对金童玉女般的小孩。

刚抬起头, 小朱子就侧过身挡在众臣跟前,半笑不笑道:“大人们,请吧。”

“微臣告退。”州府的官员们悬着心退下。

待茶室的门擦着鼻子关上,他们面面相看, 都摸不清这位年轻帝王的脉, 想去问朱公公,那紫衣圆领袍的太监却环臂抱着拂尘, 眉头拧成疙瘩,半点不搭理人。

门内, 犀哥儿被雁凌霄吓住, 跌坐在地上, 嘴巴一扁。还没哼唧出声,那位“姐姐”就弯腰摸了摸他的头,问他:“几岁了?”

“三岁, 四岁……”犀哥儿掰着手指头,伸开短短的胖手, 比给雁凌霄看, “五岁了。”

雁凌霄眉心一跳, 指了指兕子:“那是你妹妹?”

犀哥儿有些羞,低了头,戳着手指头:“是呢,我们俩是龙凤胎。”

连翘翘整颗心都揪紧了,再听不下去,磕头道:“陛下,他还小,不懂事才惊扰圣驾。求陛下恕罪……”

缎子似的长发扎了个松垮的辫子,划过肩窝,逶迤垂地。人瘦了一圈,腰身纤细,看不出有过两个孩子,像一缕轻烟,一捧碎花,风一吹就会消散。

雁凌霄听着她沙哑的,仿佛撕心裂肺的求饶,心往下一沉:“抬头。”

指尖扣入织锦地毯,指骨如叶脉般凸起。连翘翘顿了顿,抱着必死无疑的心,抬头望向雁凌霄。记忆中那张英俊却阴戾的脸被泪水冲散,她知道该说点什么让雁凌霄怜惜,唤起他们之间亦真亦假的旧情,但她说不出口。一张嘴,就尝到咸涩的泪。

兕子环住她的臂弯,焦急道:“娘亲,你怎的哭啦?”

犀哥儿见状也跟着嚎出声,抬脚踹雁凌霄:“你欺负我阿娘!”

雁凌霄眉毛都不动,拎着犀哥儿后领口,把他提起来,任他四肢在空中扑腾,踢开门就把人丢进小朱子怀里:“抱着,看住了。”

犀哥儿在屋外嚎得震天响,连翘翘心都快揪碎了,膝行到雁凌霄跟前,泪水砸在盘龙纹刺绣上:“陛下,我错了,您别伤着他。”她挡在兕子前面,像在阻挡洪水猛兽,声音嘶哑,哀哀地哭求。

雁凌霄端详她的脸,低下声音问:“嗓子怎么了?”

连翘翘捂住喉咙,睫毛微颤,又滚下泪水。她设想过很多种可能,想过和雁凌霄于千万人中擦肩而过,雁凌霄坐在御辇上,她躲在人群中遥遥看一眼。也想过那人听说孩子的消息,怒意冲天,要吮她的血,以消心头之恨。但她没想过,雁凌霄变了很多,他表现得异常冷静,面皮绷紧,瞧不出喜怒。

“娘亲昨天去采莼菜,掉湖里去了。”兕子探出头,牛角似的双丫髻上簪了铜铃,叮当作响。

“采莼菜。”雁凌霄扯开嘴角,轻蔑又戏谑地重复一遍。

连翘翘脸都要烧糊了,怕是在雁凌霄眼里,她这些年过的是吃观音土啃树皮的日子。

雁凌霄踢开衣摆,拂起一缕清风,杜若冷香融融。他不去睬连翘翘,而是抱起兕子,看着与他眉眼相似的小姑娘肃着一张小脸,柔软的手心抵住他肩头,拼命往后仰:“放我下来!”

“去找你哥哥。”雁凌霄道,“再到外头问人煎一副驱寒的药。”

兕子挥舞小手,吱哇乱叫:“你这个坏人,娘亲——”

然而雁凌霄毫无怜悯心,移开小半截门,就把兕子提溜出去,转身关门、上锁,动作一气呵成。回过头,连翘翘已止住泪,满目凄惶地跪在地上,听候他发落。

“陛下,我……”连翘翘嗫嚅道,“妾身犯下欺君之罪,罪当万死。但求陛下留兕子和犀哥儿性命,妾身愿以死谢罪。”

雁凌霄坐回紫檀罗汉榻,有条不紊地点炉子,烧水,镊子夹起杯沿在热水里滚一圈。白玉杯清脆的碰撞声,好比黑白无常的锁链,每响一次,连翘翘脖子上的链子就紧一分。

“连翘翘。”雁凌霄讥讽地说,“你数数,自家许了几条命予朕?你的话有一个字可信?”

“妾身该死。”连翘翘阖上眼。

若能用她的命,换雁凌霄消气,让兄妹俩活下去,那便是值得。她早该死了,早在沂王妃命她去殉葬时,她就应该认命才是。多活的几年,是她偷来的,是雁凌霄许她的,现在雁凌霄要拿回去,她也无话可说。

雁凌霄冷笑:“你的命不值钱,少在朕面前寻死觅活。”

茶汤煮沸了,扑簌扑簌地喷着气。玉湖一带流行散叶茶搭上鲜花,清澈的茶汤里粉白花瓣上下起伏,清香四溢。

雁凌霄斟一碗茶,端住碟子递给连翘翘,抬起眼皮,似笑非笑。连翘翘双手接过,道一声“多谢陛下”,手腕发抖,茶碗发出嚓嚓的脆响。

似看穿她心中所想,雁凌霄轻敲矮几,冷声道:“朕想杀你,何须下毒这般委婉。”

连翘翘艾艾地应了,揭开茶盖,抿一口,吐吐舌头:“好烫。”

雁凌霄呵地一声,连翘翘没法子,撅起嘴吹气,到能入口了,才小口小口地把花茶喝尽。

煎茶的时候许是放了饴糖,滚烫甘甜的茶水入喉,冰窖似的胃里多了一团热气。她悄悄睃一眼雁凌霄,见他支着头闭目养神,便小心地往榻边挪了半步,跪直身子把茶碗搁在矮几上。

听到声,雁凌霄适时睁开眼,连翘翘跪在他脚边,离得很近,他能听到她清浅的呼吸,急促的心跳。

连翘翘在害怕么?为什么总是如此?仿佛有万般不愿,万般无奈,才回到他身边。雁凌霄的一身傲骨早被她用那副可怜又无辜的表情碾碎了。她凭什么呢?就半点也不知道?一点也不肯信?情愿死,也要选择离开。

他抬起连翘翘的下巴,拇指抚过她沾着水汽的唇瓣,哑声问:“为什么要走?”

连翘翘的心像泡进温水里,揉皱了,她宁愿雁凌霄生气,用恶劣的话语惩罚她,也好过问这样难以启齿的问题。

“陛下何苦呢?”连翘翘怕到极点,也就不怕了,挺起胸膛反问雁凌霄,“妾身过得很好,陛下而今御极天下,富有四海,是天底下最最尊贵的人,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放过我?”

“放过你?”雁凌霄用了气力,像要碾碎了,揉出鲜血,“朕以为你死了,谁又来放过朕?”

雁凌霄的手指向下,手背殷红的伤痕刺痛连翘翘的眼,她别过脸,又被雁凌霄钳住下颌,下巴高高抬起,纤长的脖颈仿佛一折就断。雁凌霄的手停住,指尖抵在她锁骨的蜜凹,像要钻进去,揭开她的皮肉,试试她的血液温凉。

“有事相求,就拿性命要挟,一会儿结草衔环,一会儿万死莫辞,目的达到了头也不回就走。连翘翘,你把朕当什么?嗯?”

虎口卡在连翘翘纤小的喉结上方,只要稍稍用力,就能结束这段无穷无尽的痛苦。雁凌霄握紧了,却下不了手。

连翘翘并不挣扎,她的命攥在他手心里,一直以来都是如此。雁凌霄说的对,她命如浮萍,曾经她倚仗他一时的垂怜,现在呢?

“陛下得到答案,可会替妾身照顾兕子和犀哥儿?”连翘翘眼尾泛红,如桃花点染,“他们俩……是妾身离京前怀上的,四月的生辰。陛下若是不信,只赏他们一口饭吃,也是陛下的恩典。”

雁凌霄心口汹涌着隐怒,听到这些话,掣住连翘翘脖颈的手都气得发颤:“不必你说,朕自会知道该怎么做。”

连翘翘轻吸口气,舔过下唇的血丝,双手绞着裙摆的飘带,一圈又一圈,满满地缠绕指根。

“妾身……我把陛下当夫君看待,正因如此,才不能留在陛下身边。”她小声说着僭越的话,杏眼星星点点的,似有泪光,说出去吧,把最冒犯的话告诉他,“雁凌霄,我自私、卑贱又善妒,不愿与旁人分享你,但是皇宫太大了……”

如果她不曾倾慕雁凌霄,九重宫阙,她只须片瓦遮身,安心当一个出身不显,以颜色侍人的妃嫔。但她偏偏选错了路,爱错了人。

雁凌霄怔住,刚松开手,又觉得自己可笑至极。他目露愠色,又掐紧了些,手背筋骨暴突:“你又想骗朕。”

眼前的小女人不止一次说过类似的话,哪句真,哪句假,雁凌霄不敢细想。她外表孱弱,单纯又无害,但哪一回不是搓揉陶泥般把玩他的感情,掌控他的喜怒,在背地里沾沾自喜。

“朕应该把你关起来,脚踝套上金链……”雁凌霄喃喃自语,垂眸看着连翘翘因窒息而涨红的脸,微张的朱唇,“玉英殿如何?还是琉璃岛?你很喜欢那儿。”

“全,全凭陛下喜欢。”连翘翘竭力喘息,喉管烧灼般疼痛。她无法自控地抬起手,抓挠雁凌霄手背,刻下道道血痕。

连翘翘应得容易,雁凌霄脸色就愈发难看,他远非看上去那样游刃有余。

“好。”雁凌霄轻哂,“朕答应你,和朕回京城,就保住你那宝贝儿女的命。”他甩开扣住连翘翘的手,看她伏在榻边,小脸涨得通红,嘴唇却没了血色,大口大口地喘息。

“谢陛下恩典。”连翘翘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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