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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真是陛下的亲生子?不会抱错了吧?”

“跟陛下长的也不像。陛下英明神武的,怎么会有这么个儿子?”

“哎,别这么说,小心被人听见了,到底是大皇子。”

“哼,皇长子也不一定会是太子,咱们还是在陛下膝下长大的呢,论远近亲疏又差到哪儿去?”

想到那些刺耳的话,犀哥儿脸皱成包子,双手堵住耳朵,整个人团成小小一个,蹲到台阶边。小太监看了,连忙撑起伞盖,犀哥儿蹲在圆圆的阴影里头,好似一颗蘑菇。

宫学外殿,忽然间一阵纷乱,宫门口的太监吊起嗓子道:“贵妃娘娘到——”

第57章 ??试探

犀哥儿霍然起身, 院子里的小不点们遽然一静,怯怯地对视一眼,枣磨丢在地上, 皮球藏到树下, 团起手:“给贵妃娘娘请安。”

院门口落下轿辇,虽比不得御辇金光熠熠, 但华盖由浅粉珍珠和珊瑚珠交错串成珠帘,香风浮动,似有花雾弥漫。

犀哥儿几步蹦到人前, 直想跳上几跳,喜滋滋地拱手:“儿子给母妃请安。”

文德殿的朱公公也跟来了,一见他就笑:“荣慧亲王,今儿个天气好, 娘娘来瞧一瞧您和大公主。”

“母妃, 午课还没开始呢,兕子带你到处转转。”兕子把小脏手背在身后, 她胡闹了一盏茶,脑门热腾腾的, 穿着艳粉罗裙豆绿绣鞋, 像一只蒸笼上的寿桃。

旁的小世子、小公子皆收了声势, 静静候在辇前,只听珠帘内传来一声轻笑:“本宫来瞅瞅云嵘、云岚,都玩去吧, 别扰着公子们午歇。”贵妃娘娘的声音温柔又矜贵,宛如刚上过松香的琴音, 宗室的少爷公子们一时间都有些讪讪的, 连声道不敢。

朱公公拂尘一扫, 抬轿子的小太监们肩膀一沉放下轿辇。朱公公揭开珠帘,搀扶一位梳着高髻的妃子下轿,平素鼻孔翘得比天高的文德殿大太监谄笑着:“娘娘,仔细脚下,当心绊着了,回头陛下要扒小人的皮。”

连翘翘莞尔,眼尾一挑,挨个扫过院里立着的半大小子们,有瞧着憨里憨气的,自然也有眼珠子打转一看就机灵心思多的。连翘翘牵起兕子的手,摸摸花苞头,仿佛没注意到宫学因她的出现陷入短暂的寂静,工笔勾画似的样貌让蝉鸣骤歇,刺目的日光都随之柔和许多。

前不久对犀哥儿很不忿的东浔郡王世子傻了眼,休沐回家时,他听娘亲郡王妃提过,这位贵妃娘娘是陛下从宫外带回来的民间女子。他记得郡王妃当时的表情,嘴角一提,轻哂道:“陛下吃惯了山珍海味,偶尔吃一口小葱拌豆腐,也别有野趣。”可是在他面前的贵妃,分明不是什么闲花野草,而是牡丹芍药。

连翘翘牵着兕子,让犀哥儿领路,姗姗步入宫学正殿。小世子们不好意思跟进去,也不敢走,都袖手立在廊下,有胆子大的还踮起脚隔着玻璃窗往里看。

“犀哥儿坐在头一排?”连翘翘掩嘴失笑,“那岂不是一打盹就会被先生逮个正着?”

“母妃!”犀哥儿跺脚,“儿子才不会在课上打瞌睡,明明是妹妹……”

“哥——!”兕子撒开连翘翘的手,爬上官帽椅,双手握拳捶一捶桌沿,凤目盈盈,揪起犀哥儿练的大字告起黑状,“阿娘,你看哥哥写的字,像不像毛毛虫?”

连翘翘看兄妹俩隔空互掐,忍笑忍到肚子疼,她拍拍犀哥儿的脑门,又掏出绡帕给兕子擦手,温声问:“学里好玩么?”

“好玩儿。”兕子咧嘴笑,“有几个堂哥,送了我小弓箭和弹弓呢。”

犀哥儿扁着嘴不吭声,连翘翘叹口气,环顾一周正殿排放整齐的书案,唤来小朱子:“世子、公子们年纪都不大,须要人看顾的年纪就送到宫学念书,纵有什么短的缺的也不敢张口问嬷嬷和公公们要。别人家里好好的孩子送进宫,咱们更要悉心照顾,别有个头疼脑热的,让他们家里人心焦。”

说罢,嘱咐宫学的教管嬷嬷去内侍省要几只滚脚凳和杌子,给个子小脚够不着地的世子们搁在书案下,另换一座蟾宫折桂的屏风,案台上摆一只蒲石,收集晨露以清目,再叫来负责膳食的太监,早间茶歇和午后点心都添上润肺明目的花果茶。

一桩桩一件件安排妥贴,连翘翘坐到犀哥儿的椅子上,接过小朱子端来的茶,拨开细沫,轻轻抿了一口。

“娘娘,宫学的赵司业求见。”小朱子附耳道。

连翘翘罥烟眉一抬:“快快请进。”

赵利抬袖抹一把脸上的汗,心虚气短迈进正殿。他初时跟着先朝三皇子做皇子侍讲,后又跟着当今做事,自然知道连贵妃在陛下心里的分量。荣慧亲王在宫学受了委屈,他听到些许风声,就忙不迭跟陛下上折子,不料还没收到陛下的回音,连贵妃就亲自找上门。

“微臣参见贵妃娘娘。”赵利拱手,“娘娘千岁。”

“叨扰司业大人了。”连翘翘颔首,轻声问起兄妹俩的功课。

犀哥儿和兕子在开蒙前只勉强识得几个字,笔都握不稳,但赵利硬是能从勤勉夸到聪颖,把两个小的夸得直想钻进桌底下去。

连翘翘手持团扇,在掌心轻轻一点:“赵大人,本宫这两个不省心的小东西,劳您日日看顾了。只有一事,本宫还想麻烦您。”

赵利诚惶诚恐:“教授皇子皇女是微臣的分内之事。”

“本宫想请您,”连翘翘瞥一眼手背在身后,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的兄妹俩,“把云嵘的座位挪到后头,跟学里性子沉稳宽和的公子坐到一处。至于安阳公主,她脾气急,往后多布置些大字,好好给她磨一磨性子。”

赵利哎了一声:“微臣领命。”

连翘翘交待完,缓缓起身捏一捏兕子的小手,冲犀哥儿眨眨眼睛:“时候不早,母妃回玉英宫等你们一道用晚膳。你们是一胎托生的亲兄妹,以后遇到事,互相扶持着些。母妃能来一回可不会来第二回 ,凡事都要你们自家立住了,但也不能因为父皇和母妃撑腰,就在外头欺负人,晓得了么?”

兕子嗯了声,犀哥儿眼圈红了,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连翘翘安抚道:“好了,在宫学里不许哭鼻子。”而后牵着两个小的去院子里。

廊下乌泱泱站了一群人,连翘翘扫了一圈穿金戴玉的小公子,眼风掠过,东浔郡王家和南靖王家的小不点缩了缩脖子,连翘翘勾起嘴角,冲他俩点点头。

南靖王二公子后脖颈一凉,贵妃娘娘笑容柔婉,说话也细声细气的,却比他母妃的气势更盛。他小腿肚哆嗦,以为连贵妃要替小王爷教训他们俩,孰料连翘翘叮咛两句好好念书以报圣恩的套话,就扶着朱公公走了。

“贵妃娘娘,”有人咂咂嘴,“仙姿佚貌,比我母妃还漂亮。”

赵利额头青筋直跳,这群臭小子:“公子慎言。午课的时辰到了,今日讲……”

蝉鸣响遏行云,连翘翘走出宫学正门,一抬眼就见到珠粉华盖的轿辇旁停了一辆鎏金的御辇。

“娘娘,请吧。”小朱子讪笑,有些尴尬。

连翘翘横他一眼,缓口气,搭着小朱子的手腕,踩着铺了绒布的短梯登上御辇。

雁凌霄倚在软靠上,修长的手指支着额头,眯起眼睛觑一眼连翘翘,才出去一会儿颈窝就腻了一层细汗,病没好全乎就往外跑,也不怕吹着风受凉。雁凌霄淡道:“过来。”

连翘翘捻起绡帕点了点颈侧,适才挪到雁凌霄身旁,还没坐稳就被一把扯进怀里,坐在他腿上。

“满意了?”雁凌霄问。

连翘翘的发丝蹭过雁凌霄下巴,步摇发出悦耳的轻响,她叹口气:“嗯,谢陛下隆恩。”

耳畔传来雁凌霄绵长的呼吸,车帘摇曳,时而有夏日的暖风涌动,鸟鸣喋喋,流水淙淙,连翘翘倚在他胸膛上,舒服得眯起眼睛,心头却生出杳杳的惆怅。

雁凌霄信不过她,既不相信她的心意,更不可能相信她的忠诚。她不过是雁凌霄饲养的一只雀鸟,就算解开锁链,也早晚要关进金笼。

他们之间从来只有雁凌霄,没有连翘翘……

“垮着一张小脸,别人还以为朕怎么欺负你了。”雁凌霄冷哼。

“陛下,咱们回玉英宫吧。”连翘翘环住他宽而直的肩,“臣妾好累。”

“不回。”雁凌霄垂眸,指尖蹭过她眼尾的飞红,“趁两个小的在宫学,折子也收拾完了,朕带你出宫去。”

连翘翘陡然坐起身,掌心撑在他胸口,杏眼瞪圆了:“陛下?”

雁凌霄见她这般,心都化了一半,依然绷着冷冰冰的脸:“不想出去就算了。”

“陛下不关着我,不怕我又骗了您,逃之夭夭,再也不回来?”

雁凌霄大皱其眉,很不喜欢连翘翘提出的假设,握住她的手沉吟不语,手指探入指缝,与她十指相扣:“怕,但那又如何?”

他顿了顿,望着连翘翘的眼睛,似试探又似威胁:“你舍得吗?”

连翘翘摇头,雁凌霄又问:“为什么现在又舍不得?因为犀哥儿和兕子?”

雁凌霄的话句句是逼问,连翘翘的心却又酸又软,她更用力地摇头,石榴金簪自鬓边掉落。雁凌霄的唇摩挲她的发心,沉声问:“不想说?”

“陛下,雁凌霄……”她求饶,“别问了。”她不想再把心掏出来,曝晒在烈日下,仅仅得到雁凌霄分毫的回应,就奉如圭臬,那会显得她十分狼狈,狼狈又可怜。

雁凌霄不说话了,他不太明白,为什么连翘翘又在哭,栓着金链哭,放她出来也哭。但在内心幽暗的深处,他隐隐为连翘翘的哭泣生出喜悦。

“去琉璃岛吧,今夜宿在宫外。”

*

中秋节,照规矩宗室勋贵、五品以上的大臣和命妇们要去宫里领宴。往年后宫无人,雁凌霄就大手一挥,免了诰命夫人们觐见。今年宫里多了个独一份的主子,各家府上都竖起耳朵,琢磨陛下会不会让命妇们给贵妃请安。

连贵妃遭陛下困囿于玉英宫的隐秘,宗室们多少听到点风声。要知道,后宫的一举一动都关乎于朝局,贵妃娘娘一日不出来,荣慧亲王就一日是个纸糊的王爷。

临到中秋前夕,屋里头才传出口谕,准五品以上的诰命夫人和宗室女眷们进宫,和贵妃娘娘一道领中秋宴,以彰圣恩。

各家各府如何忙乱不提,连翘翘这头也忙得一个头两个大,雁凌霄的旨意来得急,宫中绣坊没日没夜赶制朝服,她不是皇后,衣衫上不能满绣凤纹,但裙摆绣了九只凤凰衔枝,用了攒珠的手艺,行走间波光粼粼。

内侍省的总管太监特意来玉英宫请安,上来就开了几只大箱子,端出一只只紫檀八角盘,当中盛放的俱是内库悉心封存的珠宝,有先皇后的,也有与大绍血脉相连的前朝皇后留下的珍贵头面。

连翘翘眉毛一抬,总管太监就着急忙慌解释:“娘娘,不是咱家不想打新的头面奉上,实在是圣命难违。”

一介贵妃戴先皇后的凤钗出去,会掀起多少轩然大波?连翘翘暗暗把雁凌霄啐了一通,柔声道:“问一声文德殿的朱公公,陛下的母妃,先沂王妃的首饰可有留存在宫中?”

总管太监哑然,瞧连翘翘的眼神都不一样了。看不出来,咱们的贵妃娘娘竟然心有七窍,绕过陛下挖的坑,拿软钉子怼回去,还能叫陛下怜惜。

他团起手,打个千儿:“内库房确有一副蓝宝石头面,咱家这就派人去取。”

八月十五当日,连翘翘天没亮就被红药薅起来准备梳妆,先通头,再用玫瑰油捋一遍发根,梳起山峦似的盘髻,妆粉上了一层又一层,直到连翘翘皱眉头才停手。朝服足足有九层,中秋天气凉爽,连翘翘却生生闷出一层薄汗。宽阔的腰带紧紧束缚腰身,好在她身形纤细,并不显得笨重。

一整天,连翘翘都跟瓷娃娃似的被红药和小朱子左右架着,在负责宴席的绿芍安排下,见了一轮又一轮命妇,受她们大礼跪拜,听了一耳朵的奉承,又点了两出戏,丝竹管弦叫人昏昏欲睡。到最后,连翘翘实在坐不住,吃食也味同嚼蜡,熬到前边紫宸殿的宴席散了,她才长吁一口气让命妇们自便,脚底抹油离席。

“帮本宫把腰带解了。”连翘翘头昏脑涨,直冒冷汗,胃里翻江倒海的,一股子酸水往外涌。

层层朝服堆叠在地上,连翘翘胸口骤然一松,提上一口气,捂住嘴就欲呕。红药焦急,端来痰盂,玉英宫里一片兵荒马乱。

等连翘翘呕个不停,喂下去清口的水都一并吐出来,红药的脸上却生出喜色:“娘娘,您该不会是……?来人,快宣太医!”

第58章 ??双胎

“慢着。”连翘翘脸色发白, “只是宫宴上人多气闷,有些犯恶心罢了,急什么。”

红药跺跺脚, 绡帕扭成麻花:“娘娘上月葵水就没来, 算着都有两个月没信儿了。”

她哪是急功近利啊,是为连翘翘着急。陛下夜夜宿在玉英宫, 又不肯开大小选让官女子入宫,贵妃椒房独宠,宫里宫外多少难听话, 连带着犀哥儿和兕子都受委屈。陛下没直说,但玉英宫的人都知道,贵妃得再诞下龙裔,位置方才稳当。

连翘翘搁下漱口的清茶, 叹口气:“罢了, 红药姐姐你去请太医来,就说为本宫请平安脉。一点小事, 千万别惊动陛下。”

红药哎了声,唤来小宫女麻溜跑一趟太医院, 请院判大人走一趟, 边吩咐两个小太监把内殿的四足金狻猊香炉抬下去, 换一篮子瓜果,清新素雅些,以免熏着娘娘。

见她陀螺似的打转, 连翘翘眼晕,无力地抬抬手:“红药姐姐, 红药姑姑, 您坐着歇会儿吧。”

其实连翘翘心里也犯嘀咕, 回宫两个月,雁凌霄早些日子憋着口气不碰她,那次争执过后,雁凌霄就换了个意头,日夜纠缠直至连翘翘哭到失声,还叫她垫高腰,提着她的脚踝,捂住小腹往里揉。思及此,连翘翘的脸就跟火烧似的,噌的一下冒出两靥晕红。

院判来了,请过安,隔着丝帕为连翘翘诊脉,手捋长须冥思半晌,拱手道:“老臣恭喜贵妃娘娘,是喜脉无疑。”

不待玉英宫众人出声贺喜,年逾古稀的院判大人肃然道:“只是……娘娘气血有亏,臣估摸着这回又是双胎,眼下一个月出头尚且安稳,等月份大了,娘娘恐怕会辛苦些。”

他话说的委婉,其他宫人没听出不对,连翘翘却紧咬住下唇,心头发慌,仿佛一脚踏空。她怀犀哥儿兄妹俩的时候,就曾因双胎个头太大,她身子骨小,而大出血过,在奈何桥上走过一遭。二进宫又是双胎,难免生出不祥的预感。

莫非是天意?她得到太多不该她得的好处,她诚惶诚恐受着雁凌霄的心,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是她作孽太多,欺骗太多,现如今都要收回去?

“院判大人。”红药笑意收敛,“双胎哪有不苦的?还请大人开几副温补滋阴的方子,奴婢派侍药太监去太医院抓药。”

院判沉吟片刻,开了保气养胎方,再问过饮食:“是药三分毒,娘娘姑且吃上半个月以观后效,吃食上多注意即可。”

太医院的人前脚刚走,雁凌霄就接到信从紫宸殿赶来,朝服都没换。玉英宫的宫人个个面露喜色,但被连翘翘叮嘱过,依然行止有度,不骄不躁同雁凌霄道喜。

雁凌霄步履匆匆,撇开珠帘,就见连翘翘斜签着身子,倚在罗汉榻上微阖着眼皮绣荷包,元缎金线的盘龙纹,一看就是绣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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