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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凌霄已成惊弓之鸟,悄声唤她:“翘娘。”
连翘翘喉咙干渴得快烧起来,胃里也空空如也,瞥一眼雁凌霄,没来得及互诉衷肠,肚子就饿得咕咕叫。她面上发烫,扭过脸去,轻声说:“好饿。”
雁凌霄笑了,捏一捏她的手,唤来宫女:“传膳。”
太医和御膳房的膳食一齐到了,问过安,请过脉,只说醒转过来就是好事,往后要悉心将养,断断不能受惊受气,乱了气血。
牛骨汤炖了肉粥,连白花花的骨髓都挑出来和在碗里。连翘翘不爱吃这些,但为了温补还是就着雁凌霄的手,咬牙咽下去几口,再吃了足足一盅红枣乳鸽汤,用玫瑰露清了口,方才歇一口气。
雁凌霄看她的眼神颇为小心翼翼,就像看个玻璃人,看那只琉璃花冠,磕一下都怕她碎了。
“陛下。”连翘翘倚在垫高的软枕上,想握住雁凌霄的手又不敢,讪讪地收回手,柔声说,“让陛下忧心了。”
雁凌霄与她十指相扣,坐进去些,把人搂进怀里,低低嗯了一声。
“陛下……”连翘翘仰着脸望向他,心头酸酸软软的,“雁凌霄,我之前说的那些话,你不许怪我。”
又在撒娇。雁凌霄冷哼,撇嘴道:“朕怪你做甚?是朕没能护好你。你是朕的贵妃,好起来,朕什么都能给你。”
“我已经拥有很多了。”连翘翘歪在他怀里,耳廓紧贴着胸膛,听着沉稳的熟悉的心跳,“足够多了。”
山中白雪皑皑,雪花窸窸窣窣,掩住殿内的喁喁私语。
*
次年二月,临近开春,温泉行宫内的气氛一日比一日紧张。
贵妃在的寝殿内尚且有些许欢声笑语,行宫外围、各处山庄的大臣和宫人们说话做事都提心吊胆的,担心触了陛下眉头。
雁凌霄在外殿的书房处理政务,上午刚有个劝谏陛下回京的言官被拖下去,午后来问安的大臣们各个静若鹌鹑,褚红的官袍大袖背在身后。
陛下半晌没出声,他们偷摸抬眼看,就见雁凌霄转动左手指间的扳指,眉心微微一跳,倏然站起身:“先按昨日定下的章程做,有甚不通的,有劳政事堂的大人们讨论一二再回禀朕。”
山雪已然融化,点点青山重新染上碧色。雁凌霄望向万里无云的天空,仍有些心烦意乱。他顺着心意往内殿去,穿过垂花门,再越过夹院,绕过雕着莲花祥云纹的影壁,与小朱子迎头撞上。
“陛下!”小朱子打个千儿,脸上半哭半笑,“您来了!小的正要去前头去信。娘娘她,有动静了。”
??
第61章 好梦
(完结)
“发动了?”雁凌霄脸色难看, “才七个月……太医呢?”
“哎。”小朱子点头哈腰,抹一把脸上的汗,“太医院的大人们和医女、稳婆都到了, 娘娘羊水刚破就被抬去偏殿产房, 地龙烧着,参鸡汤、催生丸也已下。”
说话间, 雁凌霄走到偏殿廊下。红药脑门上束着红抹额,仍是满头大汗,见雁凌霄径直往里闯, 忙矮身行礼挡在他跟前:“陛下,产房污秽,陛下万金之躯不好擅入。”
雁凌霄侧目看她,哂道:“污秽血腥之地朕去的多了, 也没伤着朕一根汗毛。贵妃孕育龙裔, 是大绍之福,有何污秽可言?”
窗台下种了一株茶花, 初春未到,却因温泉地热结下一颗颗鲜嫩的花苞。花棂窗内隐约传来连翘翘压抑的呻.吟, 雁凌霄揪紧衣襟, 肋下跃动的心脏似乎也跟着她一块疼。
“让开。”他冷冷砸下二字, 绕过一群战战兢兢的宫人步入偏殿。
稳婆和医女们见到雁凌霄无不大惊失色,刚想开口就被他抬手止住,眼睁睁看着他撇开衣摆, 大马金刀坐到床头,握住贵妃娘娘的手。
连翘翘手心汗津津的, 被雁凌霄攥在大掌中, 像游鱼钻进温暖的沙砾。小腹一阵绞痛, 她银牙一咬,有气无力地嗔怪:“陛下不该来的。”
“小猫崽子一样在里头哼哼,朕听得难受,不看到你朕不安心。”雁凌霄撩起袖子,为她拂去额角冷汗,淡下声音,问一旁的医女,“贵妃怀胎七月,怎会不到时候就有了动静?”
“陛下。”医女福了福,斟词酌句道,“娘娘身子骨弱,骨盆窄,年纪尚轻,这才早早发动。院判大人今早诊过平安脉,下官也看过怀相,龙种强劲有力,只要娘娘扛住,应该不会有大的差错。”
雁凌霄横她一眼:“朕之前说过,万事以贵妃安危为重,你可还记得?”
“下官铭记在心。”医女俯首,后心衣衫透湿。
连翘翘挣扎着想起来,被雁凌霄搂进怀里,往后颈下多垫了几只软枕。她半边脸挨着雁凌霄胸口,指尖抚过他左手背殷红的伤疤,附耳道:“雁凌霄,你别怕。”
“没规没矩的。”雁凌霄拿眼睛斜她,“朕怕什么?嗯?”
连翘翘一双罥烟眉皱成一团青烟,忍着疼,挤出个笑:“还要好几个时辰,可有得等呢,陛下去寝殿歇口气。”又搡他一把,央求道:“一会儿臣妾要生了,陛下千万别进产房来。”
“怎么?怕被人说?”雁凌霄抬眉,“朕的贵妃,谁敢说你?”
连翘翘无奈,她无亲无故的,唯一的亲眷还是雁凌霄为她安排的假父母,自进了宫,就是宫外千夫所指也与她无碍,何曾畏惧人言?
连翘翘眼皮轻阖,一双玉臂软绵绵地勾上雁凌霄脖颈,声音也是软的:“生孩子时五官狰狞、鬼哭狼嚎的,臣妾担心露丑呢。”
“……不丑。”雁凌霄捧着连翘翘的脸,亲了亲白腻的鼻尖,额头相抵,见她杏眼清凌凌的,目光十分笃定,只得无奈叹息,“好,朕答应你,但你也要应朕一件事。”
腹内一波接一波的剧痛,连翘翘脸色发白,颤抖着勾住雁凌霄小指,一切心事与愿望,尽在不言中。
雁凌霄走出偏殿产房,连翘翘顿时就被抽干气力,再绷不住平静的面孔,痛呼出声。
红药急匆匆进屋,绞过热帕为她拭汗,再取一块干爽枕巾递到嘴边:“娘娘,咬住这个,别咬了舌头。”
“兕子他们呢?”连翘翘大口喘气,十指大张抠紧床帐。
“娘娘放心,大皇子和大公主都在外殿用午点,朱公公和敬公公伺候着呢。”
“好。”连翘翘吁口气,纤细的颈侧青筋毕露,整个人像从温泉里捞上来一样,由红药伺候着又换了一身衣裳。
*
外殿,兕子和犀哥儿互相打着眼色,蹲坐在榻上解九连环。铁环敲击,发出铃铛一样的脆响。
“兕子,你看父皇。”犀哥儿咬耳朵,“像不像颗陀螺。”
“哥!小点声,小点声。”兕子瞪他,“阿娘说的你都忘了?那是父皇,不好乱讲话。”
犀哥儿吐一吐舌头,憨笑道:“童言无忌嘛。”
“哪有小屁孩说自家童言无忌的?”兕子叉腰,夺过九连环就是一通晃。
犀哥儿急了,伸出胳膊去夺:“哎哎!我解到一半呢!你说我小屁孩,那你是小屁孩的妹妹!哼!”
两个小的没心没肺,倒让在御案前踱步的雁凌霄松快许多。他沉吟片刻,使个眼色,敬公公就躬身挪到近前:“陛下有什么吩咐?”
“去请连大人一家,还有宗室里有全福的女眷都一并请来。贵妃发动得突然,分痛的仪式也不能免了。”雁凌霄道,“既然都在行宫,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来为贵妃祈福。”
敬公公哎了声,心中暗忖,陛下这大张旗鼓的,把对贵妃的宠爱摆在明面上,半点也不藏着掖着。年前才处置了里通外贼刺杀贵妃的南靖王一家,这回让宗室女眷集体祈福,是为娘娘助声势呢。
分痛仪式就安排在与寝殿一墙之隔的花厅,兕子提着裙摆也去看热闹。只见一排排珠环翠绕的贵妇人表情各异,挨个往鎏金彩画盆抛掷吉物,有金银馒头,有彩画鸡蛋,生熟枣各二百,再有珍珠琉璃装点的“石子”,影金贴罗花无数,不多时,就将那婴儿澡盆装得满满当当。
“安阳公主。”郡王府的女眷笑吟吟的问好,牵过兕子的小手,翻来覆去看,夸她眉眼像陛下,矜贵明艳,再过十年求做驸马爷的好儿郎得从宫门排到城门外。
兕子抿着嘴笑,并不作声,那夫人落了个没脸,也不生气,笑眯眯的问她贵妃娘娘的情况。
兕子娇哼:“母妃在给兕子生小弟弟小妹妹呢。”
“贵妃娘娘是有福之人,定能顺顺利利诞下龙裔。”宗室女眷们口中念佛,拨动手捻,无论真情还是假意,纷纷为连贵妃祈祷。
月上中天,兕子和犀哥儿被嬷嬷们带下去歇息,雁凌霄下了口谕,让各家各府的夫人们先回去等消息,寝殿被皇城司的黑衣察子团团围住,不许任何人进出。
雁凌霄僵立在产房前,窗纸上人影幢幢,烛光大亮。敬公公端来手炉,请他去外殿吃口热茶暖身,小朱子偷摸使眼色,手指头点了点窗棂,敬公公便抖擞花白的长眉,垂手退下。
产房内不断端出一盆盆血水,血腥气冲天。雁凌霄手脚冰凉,身形摇晃,想拦下医女和嬷嬷问情况,又担心误了事。
连翘翘那样纤弱,为何会流这么多血?雁凌霄见过死伤无数,狰狞的、怨憎的脸孔一张张在他眼前盘旋。他从未后悔过杀人,但在此刻,他开始后怕累下的杀孽报应到连翘翘一人身上。
恍惚间,雁凌霄听到泡沫的破碎声,细微的声响近在耳畔,他低下头,看到一树艳红茶花竞放,幽香弥漫。
下一瞬,产房传来一阵欢呼喧闹,很快又恢复寂静。雁凌霄的心狠狠往上一提,就听见咿呀的婴儿啼哭。他倚着朱红廊柱,长长吁一口浊气。
“陛下。”皇家的稳婆都是有几十年接生经验的全福妇人,做事利落,净过手就忙不迭来报喜,“贵妃平安,两位小皇子也须尾俱全,身体康健。”
雁凌霄道一声“好”,唤来小朱子,行宫上下从王公贵族到洒扫宫女通通有赏。
小朱子喜不自胜,打个千儿:“小的恭喜陛下喜得龙子,恭喜贵妃娘娘。”
寝殿前后人人面带喜色,红绸彩花挂了满院,再点上一束束金灿灿的烟花,不出一盏茶,就阖宫皆知贵妃娘娘诞下了二皇子和三皇子。
收拾产房用了些时候,雁凌霄心急如焚,红药撩开毡帘,福礼:“陛下,娘娘梳洗好了,小皇子们也擦过身,由奶嬷嬷照顾着呢。”
“嗯。”雁凌霄颔首,抬脚就往偏殿里迈,一进去就闻到熏香也盖不住的血味。
绕过花鸟座屏,但见连翘翘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用胭脂点过朱唇,勉强有了些许血色。
“翘娘。”雁凌霄坐到床头,手捧住她的脸,汗津津的,像摸一块湿软的豆腐,他不敢用力,不敢坐进去,怕碰一下就把人碰碎了,“疼不疼?”
连翘翘噘嘴,气若游丝地嗔他:“陛下明知故问。”
“上回生兄妹两个,也是如此?”雁凌霄皱眉。
“比那回容易些,月份小,不折腾人。”连翘翘说一个字都感觉扯着身下的肉在疼,略张张嘴就不肯说话了,瞥红药一眼,后者会意,招手让奶嬷嬷抱着小皇子们过来。
民间说七活八不活,雁凌霄接过老二老三,见他俩个头小得像猫崽,但都是脸色红润,紧紧攥着小拳头,悄悄松了口气。
“陛下,个头大些包红绸的是二皇子,包紫绸的是三皇子。”红药喜道,“别看他们小,胳膊腿可有劲了,养两个月就能白白胖胖的,瞧,二皇子的眉毛和安阳公主一模一样,三皇子的眼睛像娘娘。”
雁凌霄紧绷的唇角一松,眼中有温柔笑意,他抱着老二的红包袱,让那小子躺到连翘翘身边,再搂着老三,俯身吻了吻连翘翘额头,低声说:“恭喜贵妃娘娘。”
坏东西。连翘翘有气无力,横他一眼。
二皇子和三皇子的小名,被雁凌霄三两句话定下,福哥儿和宁哥儿,但求他俩福寿康宁。连翘翘嫌雁凌霄敷衍,可也取不出更好的。
他们戳弄福哥儿、宁哥儿的脸蛋玩了会儿,两个小的就很不给面子嘤嘤哭出声,奶嬷嬷忙把人接过,拿小毯子包好,前呼后拥地抱去后头的暖阁,唯恐扰了贵妃娘娘休息。
连翘翘疲惫不堪,脑袋一点一点的,雁凌霄让她睡,她却不肯,只说方才听到烟花,但窗户关着没瞧见,好生可惜。
“等回京城,想看什么样的没有?”雁凌霄无奈,山上夜凉,产房照例门窗禁闭,一丝冷风都不会钻进去,他上哪儿去给连翘翘弄烟花。
“臣妾想看。”连翘翘侧过脸,蹭他的掌心。
雁凌霄无计可施,只虚掩起房门,闪身出去摘了朵茶花,让连翘翘凑合凑合。
“噗。”连翘翘笑起来浑身都疼,忙止住笑意,望着那朵才绽开一半就惨遭雁凌霄毒手的花骨朵,又指挥雁凌霄找玉瓶和剪子来,好生把花枝养起来。末了叹一声:“放两三日就该枯萎了,倒可惜了陛下的心意。”
雁凌霄坐到床边,闻言笑了笑,低垂着眉眼,视线与连翘翘琥珀色的瞳仁相遇:“朕每日都摘一朵,送给贵妃娘娘赏鉴。翘娘可愿意?”他的目光与平日里不同,并不迫人,只静静地端详连翘翘。
他骤然发问,连翘翘怔愣须臾,小腹的隐痛悄然无踪,指尖触摸雁凌霄手背微凸的血管,不自然地停顿。上颚干渴发痒,耳垂滚烫。
“连翘翘,你可愿意?”雁凌霄又问了一回。
“愿意。”连翘翘点头,再点点头,“只是……”
“只是?”雁凌霄抱着胳膊,剑眉一扬。
“只是陛下每天摘一朵,一个月不到,花就该被陛下薅秃了。”连翘翘弯起眼睛笑。
雁凌霄啧了声,刮刮她的鼻尖,冷淡的神情没绷多久,也跟着勾起一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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