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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猛兽的夹子夹断了她的右腿骨, 她在陷阱底下哀哀叫了两天, 又冻又冷又疼, 全身的血几乎都要流尽了。
原来凡人不仅会耕种、酿酒、打坐,还会设陷阱骗小猴子的性命。
濒死之际,一个颇为好看的脑袋从陷阱上伸出来:
“小猴子,你怎么这么倒霉啊?”
是一个白白净净的小道士。
小道士把她带回了道观,一边为她包扎固定伤处,一边絮絮叨叨地讲他的事。譬如师父太严厉,打坐太辛苦,炼丹熏眼睛,修仙好寂寞,诸如此类。
小白猿听了,很是替他发愁。
虽然是她的救命恩人,但这人……也实在太没出息了吧。
道士们都说人间苦,要修仙才有活路,只有这小道士每天乐呵呵地,说他不想成仙,只想做人。他喜欢和师父师兄师弟们在一块儿,喜欢山林间的悠闲自在,也喜欢山下小镇的热闹烟火。
没出息的小道士把小白猿藏在自己的房中,每天喂她吃青桃子,还用温水给她擦拭皮毛。小白猿在道观里住了三个月,不仅腿脚愈合如初,还长胖了不少。
从那以后,小白猿和小道士就成了朋友。小道士教小白猿打坐炼丹,小白猿则教小道士爬树攀藤,她还酿了许多猴子酒,请他喝。
小道士很喜欢小白猿酿的酒,说那酒的味道令人欢喜,就像春天的早晨。
“不如就叫‘春昼’吧。”
小白猿直拍手:“好!”
小道士吓了一跳。他还是头一次见到会说话的猴子。
但他们毕竟是好朋友么。好朋友,就是不管对方是什么,都得是好朋友。
小道士认真想了好几天,对小白猿说:
“你既然会说人话,就得取个人的名字。”
小白猿茫然地睁着一双大眼睛。
“看你的眼睛又大又圆,像两颗熟透的樱桃。那就,叫侯樱吧!”
时逢末世,皇帝沉迷长生术,盘剥百姓,民不聊生,道观没有香火,也渐渐支撑不下去了。又过了些日子,小道士的师兄师弟们各奔了前程,只剩小道士和师父两个人。
师父终于对成仙一途绝望。他说:
“与其追寻那虚无缥缈的仙人,倒不如修个现世富贵。”
小道士没听懂师父的意思。他以为,师父是要守清贫道,和他两个相依为命,安分守己。
师父却独自下了山,进了朝廷,觐见了皇帝。
“陛下,终南山中有得道仙猿,会酿酒,能人言。若能擒住,剥出内丹,服用后,自可长生不老,福寿永昌。”
年老昏庸的皇帝大喜:
“但仙猿有术法,如何能擒得?”
“贫道的小徒与仙猿有交,贫道曾亲眼看见他与那猿猴以人语交谈。陛下可如此如此……”
数日后,师父从山下回来了,还带了三千兵马。
披坚执锐的军士们把小道士捆成了个粽子,挂在树下,每日用沾了盐的鞭子打他。
师父一边哭,一边劝:
“好徒弟,你就把那猿猴的下落说出来吧!只要你肯说,咱们师徒两个一世富贵,再也不愁啦!你是有仙缘的人,潜心修行,总有一天能得大道,何必做这糊涂人!”
密林之中,倏然响起一声清亮的猿啼。树冠沙沙摇动,有东西穿越密林,如风而来。
三千兵马立刻擎出兵刃,严阵以待。
已经几近昏迷的小道士忽然醒了过来,大笑起来:
“我不要成仙!我宁可做十世糊涂人,也不要当神仙!”
他向着遥远的密林大喊:
“侯樱,你不要过来啊!”
“你好好的藏起来,再也不要相信人!等我转世投胎,一定会来找你的!到时,我们再做好朋友!”
侯樱在密林的边缘停住了。
她隐身在高高的树枝上,从枝叶的缝隙中,眼睁睁地看着小道士口里冒出一股鲜血,然后脑袋一歪,死掉了。
那一日,尖利而悲伤的猿啼传遍了整个终南山。
皇帝派来的三千兵马向着猿啼追去,在密林中搜了十天十夜,没有找到一只猿猴。消息传回京城,愤怒的皇帝命人把老道士困在一棵树上,放了一把火,把整个终南山顶烧了个干净。
道观、山洞、清泉、红桐子,都没有了。
后来,起义的军队攻进了皇宫。老皇帝终于绝了长生不老的念头,奄奄一息地被吊死在了城墙上。
再后来,便是军阀混战、兵荒马乱的数百年。
侯樱第一次离开终南山的时候,人类的火种肆虐的痕迹已经看不见了,山顶重又生出密林,红桐子依然丰饶地从树上结出。
而山下,已经是一个新的太平朝代。
她第一次幻化了人形,新奇地走在山路上,却遇见了一个快要饿死的小秀才。
她犹豫了一会儿,想着小道士劝过她,再也不要相信人。
但是……他快要饿死了啊。
一时不忍心,还是摸出两个青桃子,揉碎了喂给他吃。
小秀才狼吞虎咽地吃完桃子,终于有了点活气,怔怔地望着她:
“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她啐了他一口。
从前小道士说过,山下话本儿里的花心凡人都是用这句话来勾搭姑娘的。
她没有再理会小秀才,转身便走。
整整三个月,侯樱遍寻了所有的道观,却一直没找到她的小道士。
一天,她来到京城,正碰上新科状元郎打马游街。诶,那小秀才看着蠢兮兮的,竟能考上状元?
小秀才……不,小状元一看到她,就冲过来拉着她不放。
他说要找她报恩,要娶她为妻。
侯樱翻了个白眼。
“我已经有要等的人了呢!”
他是这世上最好的小道士,总有一天,她会等到他的。毕竟,他亲口答应过的。
又过了很多、很多年——
侯樱终于刑满,从断妄司的法牢中走出来,门口竟然有个人在等她。
不是王叔。
她皱着眉,打量着眼前的青年。
“我不认识你。”
青年嘴角带着笑纹,现下却没有笑。
“我叫石渠,长孙石渠。长孙春花是我妹妹。”
侯樱一怔,犹豫了一下才道:
“长孙春花不是死了吗?”
石渠看了她一眼,又很快地低下头:
“是的。”
他这样子,令侯樱疑心,自己又说错了什么话。
她想了想:
“我知道,有人说,是我在酒里下毒,毒死了长孙春花。”她弯着腰,勾着头,去看石渠的眼睛。
“你也这么觉得?你是来……找我报仇?”
石渠摇摇头,现出些疲惫。
“春花走之前说过……不是你。春花相信你,我也相信你。”
侯樱点点头。
突然就对长孙春花的死有点遗憾了。
石渠还盯着她看,她连忙补充了一句:
“确实不是我。”
石渠“嗯”了一声。
“静宜被一大堆事情缠得分不开身,就让我跑一趟,接你出来。有些想找你麻烦的人,看到我和你一起,就不会再找麻烦了。”
侯樱“哦”了一声。这很合理。
石渠抱着个包裹,和侯樱并肩向城南走去。
“新的碧桃垆已经建起来了,格局没有变,只是新一些。春花说过,你就喜欢碧桃垆原来的样子。”
“我这里还有些银子,静宜让我交给你。今后你不必再交租金,安德侯府也不会再来烦你。”
他偶尔侧过头,见侯樱有些心不在焉,突然问了一句:
“我听说,你开这酒垆,是为了等一个人?”
“是啊。”
“你……还记得他的长相吗?”
侯樱摇摇头。
人类的相貌她本就欣赏不来。何况,小道士死后,都过了那么那么多年。
石渠有些无语,忽然就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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