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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很多事说不准,但是我想我应该不会很快结婚。”夏末自己解释了一句,口气轻松,完全是闲聊。
小舟松了口气,想到他跟夏末住在一起的第一天时,他们也聊过几句这个话题,那时夏末也是这样的态度。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小舟站在水里,用脚丫踢了踢圆溜溜的石子,想到都是男人,大概可以聊这种话题。但是夏末大他九岁,聊什么才合适他也不确定。
“我也不知道。”夏末说,神色当真有些迷惑,“男人应该比较简单吧,只能感觉到好还是不好?缠绵悱恻肯定是不沾边了。”
小舟觉得至少这么看起来,夏末跟梁澜吵架的火气已经说散就散了,伤心更谈不上。
“你对宗珊呢?”夏末转头看着他,直言不讳地说,“那女孩太普通了,配不上你。”
小舟在心中向夏末做了个鬼脸——梁澜更配不上你。“她愿意倾听。”
“哦,那确实是个相当不错的优点。”夏末感慨地说,“女人总认为男人不善于倾听,其实女人更要命,她们只想听到她们想听的话,男人真正想说的话之能跟兄弟说。”
“经验之谈?”小舟笑了,“所以有经历的男人只想找个事少的女人吗?”
“那你觉得爱情存在吗?”夏末说,有些像是在跟他贫。
“存在。”出乎意料地小舟回答的很肯定,夏末惊讶地回头看了弟弟一眼。小舟摊手,“我没命享受亲生父母的亲情,总要指望点人类其他的美好东西吧。”
夏末也笑了,“有理。”
“我想,想要跟某个人有牢固的联系,大概只有血缘办得到。”
“这么说你其实还是想要个孩子?想这个真有点早啊,你自己还是孩子呢。”夏末转头仔细打量了小舟一眼,脸蛋嫩得能掐出水来。把生孩子的事跟他联系一下都觉得事亵渎,夏末想了一下就觉得头都大了。
“不只是孩子啊。”小舟说,“如果我跟我爱的人之间有个交点——孩子,好像很奇妙,联系变得更加实质。”
小舟在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更加明亮,像有一簇幽暗的火在他的眼里燃烧,但那层明亮转眼就消逝了。“只是个希望而已,希望不能总去挂念,不然就会消失。我这辈子想要的东西,最后总是得不到,可能就是我想得太多了。”
“别这么说,老婆孩子该有的时候总会有的,差别就是质量高低而已。”夏末看着鱼竿,微微蹙眉,像是思考着他的鱼线为什么一动都不动。
“我是个执念很大的人。”小舟摇了摇头,看着水面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近前的水边倒映着芦苇从中的烤肠,当真像童年画册上的天鹅湖。
“那就是说你有想要的吧?”夏末问他,“说来给哥哥听听,看哥哥能不能帮你。就算不能帮你,也能帮你分析分析。你想要什么?”
你。小舟脑子里冒出个古怪的念头。但是夏末就在他跟前,还慷慨地分给了他大把的时间,他简直不知道怎么还能更要他。偏偏心里真就觉得还不够,他饥肠辘辘,极度渴望,渴望夏末给他更多的……更多的什么?他不清楚,也简直不能要求夏末对他更好了。
小舟手插在裤子口袋里,面对着青山发呆,修长的身子在湖面上投下一道摇晃的影子。
“这忧郁的小模样。”夏末回头瞥了他几眼,突然笑一声,贼兮兮地说,“看施主眉间锁着春山,眼角含着闲恨,定然是灵台存了冤孽。说吧,看上哪一山的妖精了?瞧着不像是宗珊啊?”
小舟回过神来,恼羞成怒地想把夏末从石头上一脚踹进水里去。
夏末在那边大笑,“其实这样也好,你心里知道你想要什么。我都已经很久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了?”
“为什么?”小舟问他。
“怎么说呢?”夏末犯难地用一只手抓了一把头发,似乎想抓住思维的尾巴,把它理顺起来。“大概是太顺了吧。我考上了大学以后,立刻就有出国的机会,我就出去了。本科毕业之前,这边和国外有个合作项目,我就在项目里跟着老师和他在国外的师弟干活,项目时间跨度很长,等结项的时候我博士论文都出来了。这中间我什么都没有想,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博士学位都到手了。”
“这不是说出来很欠揍的人生吗?”小舟还想着报复他。
“是么?”夏末反问了一句,面朝着湖水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到最近回来工作了,才想到我根本就没考虑过这辈子究竟想干什么。没有目标,没有奔头。但是这话没法跟别人说,博士都毕业了才想自己本来不想做学术,不是太搞笑了吗?”
小舟想到了梁澜最近一直在跟夏末谈,夏末却避而不谈的事。“你打算去公司谋个职位吗?”
“啊哈哈,梁澜说的那事。”夏末说,“我觉得那也不是我想要的。但是虚岁都28了还说这话,太丢人现眼了,这话怎么能跟女人聊。”
“没什么丢人现眼的,我想象不出来你在实验室里的样子,也想不出你在公司车间的样子。”小舟干脆地说,“我只能想象出你在海里游泳,开着越野在山路上狂飚,还有满山骑自行车的样子。”
夏末大笑起来,转头看见小舟正看着他,面无表情,却眼神明亮。
“但是你还是为申请项目的事四处奔走。”小舟说,“就算不喜欢干的事,也不小心就认了真,所以得到的就多。得到的多了,舍弃就不容易了。要是你到了大学之后只是随便读一读,早就有别的目标了。”
夏末从小舟的脸上转开视线,他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就会被小舟的眼睛吸引住,移开视线越来越难。小舟比他想象得还要好,当年只是漂亮可爱,现在却越来越光彩夺目。
“其实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我跟老师谈好要回学校工作之后,他就突然去世了。我回来以后才渐渐知道实验室完全是一团乱,现任院长跟老师是政敌,积怨很深。”
一阵风吹进山谷,树林摇曳,响起海涛一般的声音,水面涌起细细的波纹。
夏末停了停,“项目不断被审核资金问题,根本就是被人整,那群书呆子应对不了这种事,项目基金被学校想方设法抽走。所以什么都没有了,根本就没有项目,我回来这件事就像个笑话,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小舟静静地站着,没料到夏末会跟他谈心,他甚至一直没想到夏末也会有烦恼。
夏末看了小舟一眼,大概以为自己让孩子烦恼了,“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工作。既然有规则,只要弄清楚了,总是可以利用规则运转起来。什么事都是这样,没什么是完全不可能的。老师的人脉都在,师兄们只是不会利用。所以我只是……”
夏末犹豫了一下,小舟看出来夏末不善于向别人倾诉,多半他从前根本不跟人说自己的事。夏末看了一会水面,突然吐了口气,像是喷出胸口积压的沉闷之气。“我只是厌恶这种事。人都已经死了,他已经胜得不能再胜了,还有什么可争的?死都死了,那个混账东西还不肯放过。每次看到他的嘴脸,我就……无法理解吧。”
夏末望着水面,神情嫌憎。
“你喜欢读历史书吗?”小舟静了一会,突然问他。
“一般。”夏末回答他,“写得戏剧性的历史小说还可以。”
“戏剧性……”小舟嘟囔了一句,“没有比历史本身更戏剧性的了。你听过楚国吴起的故事吗?”
“我只听说过有个楚王特别好色,就喜欢腰细的。”夏末说。
“楚国芈疑做国主的时候,重用一个叫吴起的人。”小舟说,夏末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连忙举起双手,打断夏末,“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吴起不是因为腰细才得宠的。”
夏末朝小舟竖起大拇指,他弟弟果然不是一般的聪明。
“这个吴起是个改革派,你也知道历史书上改革派的下场都是一样的,老国主一死,他们都是要被贵族做掉的。”小舟慢慢地说。“楚国的贵戚只等老国主咽了气,就迫不及待地动手。吴起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跑进灵堂,趴在老国主的遗体边上。那些贵戚可能是太傲慢,也可能是急着让吴起死,又或者是陶醉在群体暴动里太亢奋了,总之向着吴起就是一通乱箭齐射,当然国主的遗体也不能幸免。结果吴起当然是死了,但是国主的儿子恼恨父亲的遗体被亵渎,即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诛杀所有射他老爹的人,一口气杀了七十多家。”
夏末听了进去,小舟的语气沉静,他忽然想起那天小舟在麦克风后醇厚温柔的音色。
“我想这个故事最惊悚的部分就在于,一般人认为死了就一了百了,没什么可争的了。可是政客即便在临死的时候,也会安排死后的阴魂报复,更何况活着的时候呢?”小舟安静地说,“做到院长,更多的身份是政治人物吧。不过我没经历过,什么都不懂,只是随便说说。我猜你有做事的方法,只不过不太能接受人怎么能是那个样子的,是吧?”
夏末看着小舟清秀的脸,他的话说的谨慎谦虚,像是随意讲个故事。
“听完你这个故事我好受多了。”夏末叹了口气,小舟说的是对的,不接受没有任何意义,人是什么样的,其实不重要。其实跟小舟说说话不管说什么都很舒服,何况小舟如此聪明。“你喜欢读书?哦,对,我想起你小时候就喜欢书。”
小舟想起跟夏末一起躺在海滩的躺椅上各自读着自己的书,一阵恍惚,仿佛那些往事就在昨日。大黄这会儿游够了,跑回岸上,故意贴近小舟,小舟刚伸手摸它,它就狠狠抖起全身的水,把小舟的裤子和衬衫下摆淋了个湿透。
“王八……蛋。”小舟既尴尬又恼火地僵在那里。
夏末大笑,“在大黄看起来,我是老大,它是老二,你怕是要排在老三,所以它可以欺负你。到我这边来,这有阳光,衣服一会就能晒干了。你想不想试试钓鱼?”
小舟攀上夏末站着的那块大石头,站得高吹风更加爽快,这个山谷真是个避暑的好地方。
“后天你去那边村子,我陪你住,到周末再一起回来。”夏末说。
“不用。”小舟话一出口夏末的脸就拉下来了,他自己也陷入了纠结,他觉得自己总是拒绝夏末的各种提议简直就是自虐,但是本性又改不了。“你跟姥姥说了来陪她,结果一周都跟我在穷山沟里,只有周末回来陪姥姥,那也太不像话了。老人家都是小孩脾气,最不喜欢失望的。”
夏末的脸色瞬间回暖,看着小舟的眼神也透着心疼,“我还受不了你在那边住呢?你要觉得不好意思,你就那边三天,这边三天,你看怎么样?那边的工作也照顾到了,这边姥姥也不会不高兴。”
小舟拿不定主意了,夏末那声音和语调总能把话说的很有诱惑力,何况他天生像个买卖人,凡事都能生出个议价空间。
“但是我答应了人,要尽可能把课多讲一些。”
“都是那么小的孩子,大夏天的闷在屋里上课就够倒霉了,你还像填鸭式猛灌他们吗?这边的孩子基础薄弱,不是你习惯的那个环境。你要能启发他们的学习兴趣,让他们对大学感兴趣就是最好的了。让他们赶进度学习课本没有意义。”
夏末毫不在意,说的句句在理。
“可是……”小舟在他哥面前就犹豫不定的得像个小孩子,“我是来做志愿者的,却花一半时间来玩,这……”
“那明天再做决定好了。”夏末狡猾地笑了笑,“你晚上想吃什么?炖小鱼?”
“你钓得上来算啊。”小舟低声揶揄他。
“钓不上来我还不能去买么。”夏末忍不住发笑,“裤子干了吗?你别那么傻,回回都中那傻狗的道。”
小舟嘀咕一声,飞脚往夏末的鱼钩附近踹了块石头。
小舟的问题后来是被姥姥给解决的。晚饭夏末炖了一大锅鱼,鱼是买的,不过味道非常鲜美。还有豆角排骨,凉拌豆腐,南瓜小饼。小舟即使没前一天那么饿了还是扒了两大碗饭,夏末也不反感他把鱼汤泡进饭里,其实夏末和他姥姥也根本不会在吃饭的时候给他任何眼色,他用不着像在家一样小心翼翼地保持自己不被注意。他隐隐开始担忧暑假结束后人人都会奇怪他为什么去了穷山沟还把自己吃胖了一圈。
姥姥就在这顿晚餐上跟小舟和夏末说,前后街坊听说夏家小外孙子是重点大学的高材生,又是来支教的,就都动了望子成龙的心思。知道老大夏末向来是个滑懒之辈肯定求不动,就想让小的这个给他们孩子点拨点拨。问小舟能不能匀出些时间在这边,一样都是乡下孩子,一样不容易。
夏末一听就来劲了,上下怂恿小舟,小舟端着人家饭碗正在吃呢,吃人家的嘴短,想想也没有不答应的借口。夏末饭桌子上就吹起了口哨,引得窗根底下大黄长叫着跟他应和。
第22章
几天以后他们回到了山沟深处的孤山子屯,小舟没有那么多时间再去看山谷里浓雾消散,当然他一点也不觉得遗憾。
他花了更多心思想要把课上的有趣,夏末对他的工作丝毫没有兴趣,每天摇着大蒲扇喝茶看论文,等气温升高就去找条山涧游泳钓鱼。但是他买了几个足球带来,小舟稍不留神,抬头就会发现班级里只剩了女孩子,男孩全被夏末勾出去踢球了。小舟自己气个半死。但那夏末可是个从头到尾透着混不吝气质,青春期没完没了的大男孩,小舟知道自己根本就没法子。
夏末开着越野车拉小舟往返在两个村子里,带着锅碗瓢盆行李被褥油盐酱醋,小舟觉得没脸,自己就是最矫情的支教学生。夏末听了他的话就一怔,“有条件舒服点,反倒找罪受那才叫矫情。能办到的事,为什么不舒服点?我要是会开飞机,就跟师叔借直升飞机了。”
小舟本来抗议的声音就不大,这一下就全憋回去了。
有一天夏末去拉了许多足球篮球,跳绳,滑板,每个孩子一双轮滑鞋。小舟跟他说后两样全都是白费,因为村里都是泥土地,夏末就瞅着他不说话,把他盯的发毛。第二天夏末就去买来了沙子水泥,在村子里找来几个会做泥水活的,一个下午就抹出一大片水泥地。等水泥一干,小孩子们玩闹时快乐的尖叫声就能刺穿他的耳膜了,他不得不停下一半的课去教小孩子们滑冰。从那以后小舟再也不跟夏末拆台,也不再怀疑夏末会有想干而不能干的事。
晚饭后的夏夜,夏末有时笼堆火跟小舟烤鱼烤玉米,有时候就是摇着扇子跟他在外婆家的老杏树下闲坐,有时候来劲了会哄外婆唱一段地方戏。
小舟一直在旁边笑眯眯地坐着,听外婆用古老的方言唱上一段,看夏末跟外婆贫嘴。晚上七点十五分,外婆花圃里的夜来香准时绽放。
有时候他把头放在膝盖上,睡眼朦胧地看着这个宽敞的农家院落,听夏末妙语连珠,想他那时候曾经无数次地想象,在他看不见的时候,夏末在过什么样的生活。大概就是这样的。
有一天夏末塞给他一把木吉他,说是从邻居家借的,一面窃笑着看他,“我摸到你左手上的硬茧,你肯定后来改学了吉他。”
小舟无奈地抱起吉他,在夏末的撺掇下唱那天没唱完的歌。
“昨天的你可曾想到昨天的未来如现在
现在的你可会想到现在的未来
未来的你可能想到未来的未来
像昨天已不在
也许哪一天一朵云带给你一点悲哀
也许那时你会回忆起现在……”
“嗓子真好。”夏末靠在大黄身上,在他唱完里良久以后才说。
乡下夜晚的黑暗,是小舟从前没有想到的,他甚至都不知道真正的夜晚就应该是漆黑如衣橱里。院子上空有一弯细细的月牙,外婆怕招蚊子把屋里的灯也熄灭了,只留了院子里一点方才烤鱼的残火。小舟能看见夏末的面部轮廓,知道他在看天空,却看不清他的脸。
“听你唱歌,就觉得特别寂寞没希望。”他说。小舟只能猜测他在不高兴,夏末的声调不是特别起劲,“但是也确实很好听。如果你不是特别擅长学习的话,做个偶像歌手其实也不差。”
“我觉得我是实力派。”小舟一本正经说。
夏末被他逗笑了,突然起身坐在了他身边。“你心里难过吗?你都长大了,长得还挺成功的。为什么难过?”
小舟的手指在琴弦上拨动,不知不觉弹了一段科幻电影里的配乐,没想起来是哪个电影里的。夏末挨着他懒散散地坐在外婆家的台阶上,盛夏夜里夏末的身上特别热,烤得他焦躁,他觉得现在如果他要是说话,一定会出丑,不知道为什么。
“再唱一首。”夏末大概以为他不会回答他。
小舟换了个调子,专心拨动琴弦。
“谁说月亮上不曾有青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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