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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行,真的,”林瑾瑜一边拆纸箱子收拾房间一边道:“也没那么忙,你要没空我去你那儿得了,又不是没去过。”

“算了,我无所谓的,等你生日了再见面也行。”张信礼这阵子确实忙不开,放假了找他训练的小孩就多了,安排的课也多了些,在加上年年假期他都要找份工作凑一下下学期的学费……就算林瑾瑜来了他可能都没时间陪他,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心疼自己男朋友,不忍心让他累着。

“你不过我怎么好意思过啊,”林瑾瑜道:“要么都过,要么都别过了。”

他们俩生日前后就差大概一个月,张信礼最后想了个折中的办法,道:“那就一块过吧,我生日移到你生日那天,我去找你。”

过生日还有移的?林瑾瑜完美主义的毛病犯了,觉得有点别扭,但思来想去各让一步也就是这样了,便勉强答应了。

他今年的生日在八月,正是最热的时候,林瑾瑜平生第一次做了账本开始记账,预备七月份省出一千多块钱来给他买双球鞋,虽然没什么新意但实用,反正张信礼经常打球,这礼物他也用得上。

然而……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却打乱了他的计划。

……

林瑾瑜是晚上八点半,从行政大楼出校门回出租屋的那条路上发现的王秀,后者在这之前给他打了两个电话,但那时候林瑾瑜忙着给老师搬书,没工夫接。

这时间天虽然黑得晚,可再怎么晚,八点半太阳也老早就下山了,那条路上因为修路,移走了好几盏路灯,黑咕隆咚的,林瑾瑜冷不防撞见一球似的蹲在那儿气都不带喘的人影,差点以为撞鬼了,着实吓了一大跳。

“我靠……”他半句应激性骂街卡在喉咙里还没说囫囵,就见那个“鬼”从臂弯里抬起头来,颇有点可怜兮兮地看了他一眼。

林瑾瑜:“……”了一秒后当场惊了,道:“王秀?你他妈怎么吓人……不是,你他妈怎么在这儿啊!”

当初各自滚蛋的时候他们宿舍几个熟人倒是都交代了去处,王秀考了个二本,跟他确实在一个省,就是没在同一个城市,两人也就大一第一次回家的时候约着一起坐了同一趟车,票还没买在一起,除此之外没怎么私下联系过了,现在这这这……是闹哪出?

王秀哭丧着脸,说:“鲸鱼,我实在没地方去了。”

借着远处小饭馆里微弱的灯光,林瑾瑜看见他胳膊上、脸上有红色的血痕,就像被竹片或者鸡毛掸子抽的,他道:“到底怎么回事儿?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我……我……”王秀看起来刚刚哭过,话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三个字一抽五个字一噎的,林瑾瑜道:“你别哭,好好说。”

“我没钱了……他把我钱都花光了,”王秀开始一边哭一边说:“我妈不要我,后爸把我打了一顿赶出来,看病也没钱……”

他说得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还断断续续的,林瑾瑜费了老大劲也没听明白完整的因果线,只零零碎碎获取到了点碎片化的信息,他道:“花你钱?谁啊?你家又怎么回事儿?这你后爹打的?”

“一半……”王秀哭得伤心,林瑾瑜手忙脚乱给他掏纸巾擦眼泪鼻涕:“别哭了成吗,你好好说话啊,大老爷们哭什么。”

王秀前前后后用了半包纸,正是热的时候,短袖什么都遮不住,林瑾瑜把他半拽半扶到马路牙子上坐下,发现他一开始看见的血痕只是冰山一角,王秀白色的短袖t恤下藏着大片大片的淤青,也不知道他后爹是拿什么工具打的。

林瑾瑜越看越心惊,问:“到底怎么回事?”

王秀两只眼睛都是红的,他把纸巾捏在手里,胸口时不时地抽噎着,说:“他们知道了。”

“知道什……”林瑾瑜问到一半,忽然不问了。

王秀太坦荡,坦荡到张扬、放纵、不知羞,坦荡到他都忘了,即便是像王秀这样的人,也只是在朋友、同学面前做他自己,而一直没有告诉过家里,他是个同性恋。

还是个纯0。

林瑾瑜没问完,王秀也没回答,一时谁也没说话……三五秒后,王秀吸了吸鼻子,小声问:“能请我吃碗面吗,最便宜的那种就行,两天没吃东西了。”

“……行啊。”都是同学,一顿饭的交情还是有的。

一碗兰州拉面十五块,林瑾瑜把王秀领进店里坐着,自己去端面、付钱,自作主张给加了点蛋和面。

“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林瑾瑜把面推给他,王秀看起来是真的饿极了,那一大碗汤汤水水进了他的嘴就像进了无底洞似的,连口汁都没往外溢,不到十分钟就被嗦得干干净净,一滴汤都没剩下。

林瑾瑜看他这副风卷残云的样子,问:“还要吗,还要再叫一碗。”

王秀眼眶周围仍有点红肿,他擦了嘴,道:“谢了,不用。”

饿猛了之后确实不宜一下子吃太多,林瑾瑜还是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问道:“你怎么混成这样,吃饭的钱都没了也太夸张了吧。”

王秀默默看着自己面前那个吃剩下的汤碗,没做声。

学生都回家了,连带着这个点吃夜宵的人也少了,戴小白帽的老板在后厨收拾案板和汤锅,偶尔看一眼这两个学生。

“说话,”林瑾瑜道:“你人都来这儿了还不说话能怎么办?”

“我……鲸鱼你别怪我,”王秀的手都有点抖:“我钱不够,去车站窗口问二十块钱能到哪儿,只有这儿了……只有这儿有认识的人。”

“我知道,”这些林瑾瑜猜了个大概:“还有呢,你说你爸打你是怎么……他怎么发现你是……那个的,还有骗钱,都是怎么回事?”

“不是我爸,”王秀说:“是继父。”

“好,继父。”林瑾瑜顺着他说了这一句,静静等着下文。

王秀道:“鲸鱼,我没有别的地方去,你能不能……让我住几天,就几天。”

“你总要把话说清楚了我才能让你住啊,”林瑾瑜说:“都是同学,谁都有困难的时候,能帮就帮,可你总要让我知道怎么回事儿吧,你是被诈骗了还是被抢劫了,给个话啊。”

“没……都没有,”王秀还是微微低着头,好像怕看人似的:“……是我自己犯贱。”

王秀和很多人“谈过恋爱”,但只有一个神秘的“前男友”。

林瑾瑜高中时候有一次恍惚听他说过,那天王秀的高兴都写在脸上,连叠衣服时都忍不住哼着歌,说要去见他的前男友。

他说想穿白衣服去,但是又怕在飞机上弄脏了,因为前男友喜欢他穿白衣服。

那个前男友比他大八岁,去上海出差时和十六岁的王秀在社交软件上认识,和他谈了一个半月恋爱……那一个半月他是那么“温文尔雅”、“暖心”又“可靠”,仿佛可以托付终生,却在出差结束后迅速和王秀提出分手,此后藕断丝连许多年。

那个男人每次分手都会给王秀留下点什么,有时候是一句绝情的话、有时候是一大堆不得已的托词、有时候是一张让他把自己忘了带走的东西寄到某某地址的纸条……事后还从来不给快递费。

而这次,他留给王秀的,是皮肤病。

通过性接触传播的疾病绝不只有令人闻风丧胆的艾滋病,这个世界上有许许多多难以启齿的疾病通过那种本应只发生在爱人之间的运动传播,它们男女通吃,一旦患上就令人备受折磨。

王秀交往过的伴侣很多,有很多是通过虚拟软件认识的,大家在现实生活里互不熟识,因此他也算有警惕之心,总是会在发生关系前要求和对方同时测试纸,但并没有系统的性教育告诉过他,世界上的性病除了艾滋之外,还有很多种,而且在潜伏期或者窗口期是检测不出来的,但依然具有传染性,唯一的预防办法只有——慎重对待自己的感情,不要滥交。

这年六月,前男友再次以“压力太大”为由和王秀分手,七月,暑假期间,王秀开始察觉到身体的异常,他妈带他去医院检查,医生隐晦地提醒了家长一些什么,于是真相大白,他的秘密在家人面前再也无所遁形。

生母和继父都觉得十分丢脸,对一个体制内家庭来说,这桩丑闻的丑恶程度甚至比出轨更甚。

那些不堪入耳、侮辱性极强的话语使得王秀撕破脸皮和他们大吵,然而没有用,他妈觉得生了这个儿子简直是自己的耻辱,而他的继父拿鞋底加鸡毛掸子把他打了一顿之后让他滚出家门,他们只需要那个新出生的孩子——他们共同的孩子,而不再需要王秀了。

王秀丢下一句“滚就滚”,一怒之下连夜花了手头最后一笔钱买票回了学校,去找他那个“前男友”,说自己得了病,但真的没有钱了,能不能收留自己几个月,但对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软件不上、微信不回、公司保安赶人……

王秀有时候想,这人应该是死了吧。

他逗留了三天,最后在天桥底下呆坐了两个小时,翻遍通讯录,用身上仅剩的二十块钱买了票,到了林瑾瑜这里。

“……”

“我操他妈的……”林瑾瑜听得忍无可忍,一句脏话脱口而出。

这什么阴间玩样能干出的事儿,简直让他对人的担当还有责任心有了新的认识,一时居然不知道说什么好,是该安慰王秀,痛骂那个渣男,还是说一句“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而且他除了义愤和唾弃之外还有些别的什么情绪……大概是感同身受的恐惧和隐隐的担忧,林瑾瑜无可避免地想到今后自己出柜的场面,会不会……比他之前设想的还要惨烈一千倍一万倍?

王秀扯了张纸擦了擦眼睛,鼓着腮帮子说:“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能留我住几天,借我点钱看病吗?我以后还你。”

“废话,有病当然要治了,”林瑾瑜看他情绪还是不稳定,给他递了根烟,说:“别哭,这种垃圾你就当丢了得了,抽完这根去医院看看。”

这种病不好好抹药容易复发,王秀接过去点上,抽了口,红着眼睛道:“谁为狗男人掉眼泪啊,我为自己哭的,哭他妈瞎了狗眼,狗男人有什么可惜的……一点都不可惜。”

林瑾瑜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外面拦了辆车,带王秀去医院挂了皮肤科……王秀情绪还是不太好,也不大愿意跟除了林瑾瑜之外的人说话,上上下下都是林瑾瑜一个人打理的,还好王秀之前做过一次激光了,这次医生看了他俩一眼,只做了检查然后给开了点药。

十点半,到了他和张信礼约定的每天打电话的时间,林瑾瑜挂号、陪王秀做检查、拿化验单,楼上楼下马不停蹄,接到张信礼电话的时候有点喘。

医生在科室里写单子开药,张信礼那边背景音嘈杂,隐约可以听见脚步声,看起来他还差几步回宿舍,眼看约定的时间到了,怕林瑾瑜等久了,所以在路上就给他打了电话。

“在干嘛,”张信礼的声音听起来一如既往地低沉:“准备睡觉了?洗澡没?”

“外用内服,红霉素每天一次,还要注意卫生,经常消毒。”医生在纸上刷刷写着,一边写,一边口头叮嘱他们一些事项,林瑾瑜右耳朵听着医生,左耳朵接着电话,稍微侧过半个身子,道:“没,我还在外面呢,今天有点事……不过快了。”

“还没回去?”张信礼显得有点意外:“你在哪儿?”

“……人工干扰素每天要涂两到三次,还有……”

王秀自己站得还没林瑾瑜近,从头到尾就像个木头,没什么表情,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林瑾瑜只得暂时把电话拿远了点:“那个,不好意思,您刚刚说几次?”

医生说:“两到三次。”

张信礼道:“你在跟谁说话?”

“医生,”林瑾瑜道:“你等我会儿,待会儿跟你汇报。”

张信礼问:“你病了?要不要紧?”

“没有,放心吧,”林瑾瑜说:“我同学病了,陪他来的,没事儿,别担心,待会儿回去我详细跟你说,想听什么说什么,给组织打一千字报告,啊。”

张信礼道:“……好,你有不舒服不能瞒着我。”

“嗯,保证打个喷嚏都向你汇报,”林瑾瑜看着那满页天书样看不懂的“鬼画符”,捂着手机转过脸,小声说了句:“爱你。”

张信礼便没再说什么了,医生写完了单子,看了王秀一眼,又看了眼林瑾瑜:“……还有近期不可以有……插入行为,这个要注意,肯定是不可以的,很不利于愈后,有些年轻人偏偏明知故犯……”他目光在王秀和林瑾瑜之间扫来扫去,满脸都写着‘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出于职业操守,对林瑾瑜道:“你真的不考虑也做个检查吗?虽然不是百分百传染,但是这个事情,还是不要有侥幸心理。”

???

王秀默不作声,林瑾瑜道:“那个……不是,医生,这跟我没关系,我俩不是……唉,我是他同学,就单纯陪他来做的。”

“哦……”医生道:“呵呵,不好意思。”

林瑾瑜陪以尴尬的微笑:“没事儿,呵呵呵……”

他忙着交单子等拿药,又划价交钱,没注意张信礼具体是什么时候挂的电话,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张小票单已经和一大袋子药一起被交到了他的手里。

挂号、检查加化验一共300块,口服的开了600,加上人工干扰素120、中药300、纱布、碘伏、医用手套什么乱七八糟的一共150……林瑾瑜七月份省吃俭用、节衣缩食,一共存了1500,一下就全霍霍进去了。

他看着那张小票,第一次对花钱感到肉痛,那一千五可是他这一个月无数次拒绝夜宵、咖啡、奶茶、零食的诱惑,攒下来准备给张信礼买生日礼物的,结果短短半小时,就什么都没了。

夜色渐深,八月的晚上闷热异常,林瑾瑜提着一大袋子药,带着王秀,出了医院往住的地方走去,王秀紧紧跟在他的身边,好像把这个高中时候唯一为他打过架的男生当作了救命稻草。

他无家可归,出柜的人总是无家可归。

第174章 ?

“喂,妈,那个……我最近又……”

这个月刚刚开始,还没熬到家里给生活费,林瑾瑜又没钱了。

不过这次可真不怪他,那一大堆药钱付下来就是一千四百多块,算上六月份剩的一百三,他手里拢共一百五十块钱不到,要负担两个人的伙食费,没三天就用精光了,是真的精光,连大桶矿泉水都喝不上了的那种。

“小瑜,这才四号呢,你又买东西了?”林妈妈也有点诧异,他们家家庭氛围一向比较随意,每个月给生活费的日子也没定那么死,一般都是什么时候有空了、想起来了就给,不过最迟不会超过月中……虽然比较随意吧,但每次给的数目多,林瑾瑜虽然不怎么节俭,但大概还是有数的,不会超前消费,所以也不怕他没钱吃饭,以往也不是没有十多号才想起给儿子打钱的日子,但林瑾瑜从来没像这样三个月里两次给他们打电话要钱。

“没……”林瑾瑜说:“我同学有急事儿,就找我借了点钱。”

林妈妈问:“哪个同学,你室友?他们不是都回家了吗?”

“高中同学……”林瑾瑜一向自诩语言组织能力不错,这会儿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高中同学,又不在一个学校,为什么来你这儿?哦,他没地方去。为什么没地方去?因为跟家里闹矛盾。什么矛盾?他出柜了他是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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