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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这些,还有我爸妈,”当他终于开口时,说出的却是另一番话:“他们不知道我的事,你说了,我没有,对你不公平。”

“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了,”林瑾瑜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应答道:“我说过了不逼你,如果你留在上海,能够远离父母的干涉,我不要求你一定要对家里出柜。”

他真的不相信这个理由,林瑾瑜始终不明白,照顾他的那段时间应该才是张信礼最辛苦的时候,为什么两次发作期他都能熬过来,却要在这个时候说分开?

“‘如果我留在上海’,”他说:“也许,我们不该来上海的。”

一定是什么造成了最后的结果,从看完林瑾瑜手机的那刻开始,张信礼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是不是哪里出了错,他们离开家的时候究竟哪一步出了错,如果不在这里,不在上海,不盲目来到毫无根基,物价又高的上海,是不是会不一样……他希望会变得不同,但又觉得可能还是一样。

或者,不是他们,是他不该来上海,他应该从不踏进这座不属于他的城市。

“是我坚持来上海的,”林瑾瑜说:“不仅仅因为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还因为你说过,你喜欢城市,喜欢这里。我没考虑过太多现实问题,也许是我的错,可你呢?!”

他忿忿道:“从头到尾,你有提过一句想留在四川吗?说过一句那些你现在心里想来想去的那些东西吗?如果有想法,你说,说了我会不考虑?在你心里我就我行我素一意孤行?你屁都不放一个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想法?”

“是,”从说出分开的那刻起,张信礼从头到尾没有看他:“也许怎么改变,都还是一样的。”

林瑾瑜从前总觉得他是个典型的实干派,嘴上功夫不怎么样,但原来不是,他可真厉害啊,不管林瑾瑜多么有道理地想出多少个回答,到他那里都通向一个终点——他真的坚定、确凿、决绝地,想分开了。

原来人真的可以用最朴素的语句在人心上剜出鲜血淋漓的伤口。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坚持到现在的呢?

最初的怔愣终于化作了夹杂着悲伤的愤怒,林瑾瑜走上前,猛地抓住张信礼的衣服,以一种极端强硬的语气质问道:“当初是你和我一起迈出的那道门,你说过不会走,说过有一天会带我回去……总有一天,我们会一起回去,现在要我一个人回家?”他的目光恍如刀剑:“看着我,我要你看着我说。”

张信礼任他抓着,漆黑的眼眸看着医院一尘不染的地板、在风里轻轻晃动的窗帘、桌上浮动的青梅与床边垂下的惨白色被子,就是不看林瑾瑜。

他不敢看,离别前的每一次对视都是诱人的毒药,毒死理智,只留下美好的虚无。

“有很多次,我都觉得太苦了,太难了,走不下去了,”林瑾瑜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停药的时候、被人追的时候,可每次回家,看见你,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么多次,都过来了……我知道你辛苦,我也尽力了。”

“我们都尽力了。”张信礼躲避着林瑾瑜发红的眼,他的眼睛和林瑾瑜一样红。

林瑾瑜听见他最后说:“我放弃了。”

他放弃了。

原来他也会有放弃的一天,林瑾瑜一直以为,他是最不可能说这四个字的人。

窗户上穿来嗒嗒的轻响,一滴,两滴,然后是成千上万滴。极细的雨丝从万丈高空坠落下来,在和窗户的拥抱中撞得粉身碎骨,这是梅雨季里一场平平无奇的雨。

该说的话都已说完,正如无人可以阻挡必将来临的死亡,也无人能够阻挡爱情的逝去,林瑾瑜缓缓松开了他,松开了这个他曾紧紧抓住的人。

他的声音复归平静:“这是你最后的答案,对吧。”

“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林瑾瑜印象里的张信礼做每一个决定都深思熟虑,也从不后悔,他从未在他眼里看到过后悔的眼泪。

“好……记得你说的,”林瑾瑜道:“记住,我只给你一次机会。”

在一起的时候他说过,他只爱他一次,唯一的一次。

许钊站在门边,从始至终忠实地扮演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林瑾瑜说完,真的转身就走,全不拖泥带水。

许钊呆呆看着他,林瑾瑜走到门边,临出去时忽而回转头来,用如挥刀斩铁般的语气给他留了最后一句话:“张信礼,你真他妈没种。”

……

“喂,你慢点,”许钊左看眼,右看眼,在他俩之间犹豫了几秒,最后选择了去追林瑾瑜:“你俩难道……就……”

林瑾瑜一言不发,大踏步往前走着,眼神与其说是悲伤,不如说是凶狠:“没有‘我俩’,现在只有我和他。”

“这……”许钊不敢相信他俩就这么完了:“你上哪儿去啊?”

林瑾瑜从踏出房门开始就坚定地往某个方向走,他没回答,只是一路走到一楼缴费窗口那里,开口道:“预交住院费,”他说:“最多能交多少,有上限吗?”

当然是没有的,林瑾瑜看了眼账户余额,把张信礼昨天欠的费用结清了,并补了一笔钱——出院时没用完的费用会退,这笔钱够张信礼暂时寄回家。

然后他把剩下的所有钱预缴到了小孩名下:“过几天会再来缴清,手术费到时候可以从这里面扣,是吧?”

“嗯对,产生的费用都可以从里面扣。”

“好,谢谢,病人自己是否可以办出院手续?”

“可以。”

得到肯定回答后,林瑾瑜再次道了谢,身无分文、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这又是干啥?”许钊跟着他:“一边闹分手,一边还还钱,真搞不懂。”

照他想法,人其实是他俩一起撞的,赔也是五五分,多给医药费就更费解了,分手就等于没了关系,该立刻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问。

“那是我欠他的,现在还他了。”

张信礼没钱寄回家,是因为来找他的时候花了,现在林瑾瑜还给他,他们之间无法整理出一分一厘都清清楚楚的账单,但加上之前种种,不清也算两清。

迎面而来的雨丝成了湿热南风里唯一的清凉,林瑾瑜走出大门,回头。

他不知道高处的张信礼是否也还在往下看,也许没有,他不会盯着不爱的人看。

夏天适合回忆,在这个适合回忆的季节,他们对彼此道了再见。

第324章 口是心非

天空是忧郁的蓝色。

照理说,分手的人应该会低落,会独自一个彻夜喝酒,喝醉了就大哭,再流几滴猫泪,没准还会撒疯大闹。许钊挺担心自己兄弟的,毕竟林瑾瑜本来情绪也……他还一直在吃药。

但林瑾瑜没有。

于许钊眼里,他非常平静,平静得不像是他。

那天下午,林瑾瑜从医院走了以后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了很久,许钊跟在后边,不知道他到底要去哪儿,问他,他自己也说不知道。

就像被截肢的人一段时间内总觉得已消失的那部分肢体还在,他始终有种不真切的感觉,这就是分开吗……就在这三言两语、轻描淡写间。

“你俩暂时还是得打交道吧,”许钊说:“住啊,上班啊,本来都一起,突然这么……”

“不会,”林瑾瑜除了‘不真切’的空泛感之外还感到愤怒,不是那种如火山爆发喷涌的暴怒,而更类似于憋闷,或者叫生闷气:“在这种事上,他很擅长逃避。”

他个性鲜明而倔强,有非常强烈的自我意识,喜欢的人也是坚强、勇敢,永远不认输的那种,迷茫的青春期他无畏地走过来了,张信礼在历经无数次逃避后的示爱他毫无芥蒂地接受了,他和父母坦白、抗争,从没有一次想过抛弃张信礼,去过回舒适的生活。

但张信礼放弃了他,这种放弃让他厌恶,更让他失望。

“他?逃避?”许钊不如他了解张信礼,也无从共情林瑾瑜蜿蜒曲折,而又痛苦的中学暗恋之路:“不会吧,他逃避?”

林瑾瑜说:“这是他最擅长的事。”

……

当天,林瑾瑜没回他和张信礼一起租的房子,而在许钊家睡了一晚,第二天,他正常起床、正常说话、正常吃饭,正常出门去到单位,果然不出所料,主任说张信礼昨天已经来过,并以病假为由退出了实习。

实习本来就已进入收尾阶段,由于他病例证明齐全,又有那层关系在,单位通过了批准,提前给他打了分。

许钊道:“真出人意料,这下你可以接着上班了。”

然而林瑾瑜听完主任答复后,一言不发退出了办公室,跑另一边找到许钊大伯,直接照之前条例里的规定申请实习延后,缓期单独评定打分,许大伯同意了。

“搞什么飞机,”许钊实在理解不能了:“一个两个的,怕尴尬不撞在一起不久行了,他已经走了,你也走,到底为什么?”

刚刚经历分手的人的行为在别人看来大概就是难以理解的,甚至有时连他们自己也不理解,林瑾瑜暂时不想接触任何有关张信礼的东西,也包括地方。

这也许是某种变相的“近乡情更怯”。

中午,林瑾瑜办完了全部手续,立刻马不停蹄回去收拾东西。毕竟已经分开了,两个人不可能再睡在一张床上,他知道车票并不好买,也知道张信礼在上海没别的住的地方,大概率暂时还是睡在那里,他的东西留在那里大概会给他添堵吧。

许钊出于义气跟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跟着他一起。

然而尽管他们的动作已经非常迅速,可当林瑾瑜开门,回到那间他蜗居了三四个月之久的合租小房间时,他发现张信礼已经先他一步,把自己的东西都收走了。

许钊道:“我靠,咱俩可办完申请就来了,他动作够快的……不知道恢复得怎么样,还没好全就搬这么多东西,真担心他。”

“没什么好担心的,”那个曾经怕张信礼出事怕到发抖的林瑾瑜好像突然就心如铁石了,他说:“挺好的,能搬说明已经好了,能做的我做了,后面他怎么样不关我的事。”

人们总戏说“一个合格的前任应该是个死人”,道理也许是这个道理,但许钊总觉得五味陈杂,想说点什么,却又无话可说。

衣柜里有些衣服张信礼没带走,鞋架上有几双鞋,清一色的大牌,林瑾瑜面无表情看了眼,都是以前他不缺钱的时候给张信礼买的。

他开始收东西,抹去所有自己留在这里的痕迹,许钊认出几件眼熟的衣服是张信礼的了,道:“这些怎么办?”

林瑾瑜淡淡道:“扔了吧。”

“扔……”

那些衣服都还能穿,球鞋鞋底有磨损,但没到坏了的程度,可就算它们全部崭新如初,林瑾瑜也不打算留下任何一样。

他不算温柔地把那些东西拿塑料袋装了,许钊道:“呃,扔了还是……不好吧。”

“你要穿要卖也行,”林瑾瑜说:“我不要了。”

他给予张信礼的东西不收回,如果对方不要,就扔了,别还给他。

许钊道:“我怎么可能穿,卖也没那闲工夫。”

林瑾瑜并不意外,说:“垃圾站下楼左拐。”

许钊无话可说,踌躇片刻只得去了。

林瑾瑜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沉默而麻利地收着东西,说来明明住的时间并不长,但这房间里居然有那么多他的东西——他们俩的东西,床头柜上放着他从图书馆借来给张信礼看的两本书,小桌子上放着的专业书里夹着几年前张信礼送他的钢笔,衣柜抽屉放着刚在一起时,他送给张信礼的扇子……还有许多许多。

天渐渐热了,因为有病人畏风,所以病房不让开电扇,更不能开空调,林瑾瑜前几天才从行李箱里找出来,预备晚上给张信礼扇凉。他打开看了看,素白的扇面两面是两个墨意淋漓的“瑜”与“礼”字,那字每一笔都簇新如昨,正写在对面,如两个背靠背,永不可分的人。

——一把冬天里买来的扇子。

林瑾瑜把它跟别的东西一起,同样找个塑料袋装了,它们已都不合时宜了。

许钊当了几次搬运工,越搬越不是滋味,林瑾瑜的表情从头到尾都没变过,他是那样冷静,那样麻木。

“好了,扔完这些就没了,”他收拾好了所有行装,打开手机给房东发消息:“我叫房东过来看眼,没问题退完房就可以走了,晚上想吃什么,牛扒自助?”

还有心思吃自助……亲身目睹了他们一直以来的种种,饶是许钊这直男也颇有感触,他想了好久,道:“兄弟,你真一点都不难过啊,咱俩认识都十多年了,你没必要在我面前装。”

分手的恋人间似乎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好像谁伤心难过谁就输了似的,林瑾瑜抬脸瞥他,道:“没,想多了,我没什么感觉。”

有这么洒脱?许钊心说:换成我,假如跟高中暗恋的女生在一起了又分开,保准连续十天半个月都狂喝到深夜。

一切都收拾好了,只剩床还没清理,林瑾瑜把行李箱扣上,抬眼看去,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带着好闻的肥皂味,张信礼叠被子总是叠得很方正。

他们住进来时床上用品都是好好放在衣柜里的,林瑾瑜决定原样放回去,让这个房间变得和他们来之前一样,于是他迈步走到床边,抱起不算重的枕头被子——

余光里,刺眼的银色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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