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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次不克服,林瑾瑜回去后也许无法摆脱这种状态,他可能在刺激下彻底恶化。

林瑾瑜双手掌根压着自己眼睛,牙齿咬得很紧,不看周围一眼,也不发一言,张信礼不住叫他小名,半环着他,用脸颊贴他,用嘴唇轻轻吻他发鬓,试图用一切能用的办法让他冷静。

青天白日,路过的人一看就知道这俩人不正常,很多擦肩而过的路人短暂投来目光,张信礼全不在意。

他眼里只有林瑾瑜。

从决定带他回家的那刻起,张信礼考虑了很多,他固然可以省去这许多麻烦步骤,通过联系小堂哥,试探过林怀南的态度后直接让林瑾瑜和他爸见面。独生子两三年没回家,他相信林怀南的态度不会和当初完全一样。

可那属于被动接触,张信礼不敢冒险不循循善诱着让林瑾瑜先转变心态,就直接让他和他爸交流,万一再起争执,哪怕只是一点点,被被动推着往前走的林瑾瑜很有可能彻底失望,再也不相信自己能走出阴影。

从心理学角度来说,第一次总是十分重要的,会对人产生无法替代的重要影响,林瑾瑜必须先自己调整心态,从消极躲避变成积极的、愿意相信自己和爸爸之间存在和解的可能。

烈日当空,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张信礼暴晒在日头下,淅淅沥沥的汗水沿着鬓角、下颌线从他脸颊上滴落,在这郁躁的蒸腾暑气中,他始终待在原地没动,耐心地给了他没有限度的时间。

无论几十分钟也好,几个小时也好,他都等。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蔚蓝的天空上不知从何处飘来一片云,遮挡住了似火骄阳,林瑾瑜终于拿开手,看了张信礼一眼。

他似乎有些哽咽,但好歹抬起头了,张信礼知道这是他缓过来了的表现,他继续这么抱了一会儿,然后说:“好些了对吗,你看,能过去的。”

林瑾瑜没说话,但靠着他,显得有些依恋,好似张信礼给了他什么力量似的。

说完这句,两人一言不发。又过了一会儿,张信礼拉着他手,慢慢站起来,引他继续往前走。

沿着路走过最后一个弯便是此行的终点,林瑾瑜仍没说话,但也没反抗,张信礼紧紧牵着他,他的手那样坚定、有力。

这么些年,小区大门没扩建,还是林瑾瑜记忆中的样子,小区旁林瑾瑜经常和张信礼去买零食、啤酒的的小超市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银行自助网点,林瑾瑜喜欢的咖啡馆倒还在,以前周末的时候,他在家无聊,经常会约几个同学,带着作业去那里写。

一切的一切,陌生又熟悉,当百般不愿回来的林瑾瑜终于回到这里时,一路上所有的情绪好像都消失了,他只是牵着张信礼,站在那里,愣愣的、出神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排斥来源于哪里,不是真的畏惧、厌恶,只是近乡情更怯。

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银行自助机前三两人在排队,重新装修过的咖啡馆里人影幢幢,透明的玻璃橱窗前坐着个马尾梳得长长的女人,她面前摆了杯一直没动过的咖啡,耳边水滴形的白色珍珠贝母耳环仿佛垂落的一滴泪。

第397章 “……妈妈。”

林瑾瑜都快不记得最后一次见面时,妈妈的穿衣打扮了。

林妈妈是个很漂亮的人,这点不止林瑾瑜,连着他从小到大的同学、老师,包括张信礼都百分百认同。

林瑾瑜复发那段时间昏昏噩噩,脑子里大部分时间空空如也,却偶尔会有几段记忆不断闪回,其中之一就是他在凉山过的那个生日,妈妈明明答应了和他一起,最后却头也不回地开车走了。

那天他妈妈就梳着惯常爱梳的长长马尾,银色的珍珠贝母耳环晃荡——就像现在一样。只是 那时候她看起来是那样年轻,尽管已经生过孩子,可还是很热衷于,也很会打扮,站在一众妈妈里是那样让人眼前一亮。

但那样漂亮的、让人眼前一亮的妈妈,他已失去了。

“瑾瑜,”张信礼终于将他带回了他们共同生活的起点,万事不能急,他觉得已经够了,遂道:“你做到了,你看,我保证过,往前走不会死……今天已经够了,你想回去,我们现在回去。”

他以为,说了这句话,林瑾瑜一定会没有任何犹豫,扭头就走的,毕竟他之前是那样排斥。

浓密的树影随着微风缓缓摇动,这么近的距离,张信礼的话必然一字不漏落入他耳朵里,但林瑾瑜沐浴着阳光,静静站着,没有动。

阳光璀璨的日子虽然能见度很好,可隔着条宽阔的马路,两边距离到底有些远,林瑾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是能一眼看见咖啡厅橱窗旁坐着的人。也许是因为在怀旧心态的驱使下他不自觉仔细打量了家旁边每一栋熟悉的建筑物,又也许仅仅是因为偶然。

“瑾瑜?”他久久没有回话,张信礼抬手遮挡过于灿烂的阳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看见咖啡厅里那个绰约的、婀娜的,总之可以用一切与自己妈妈截然相反的词语形容的侧影,也愣了一瞬:“那是……”

咖啡厅里,女人拉开皮包,叫来服务生,站起身来,似乎准备离开了。

距离太远,林瑾瑜无法看清她脸上的表情,只是这样站在原地,看着她结完账慢慢往门口走。桌上的咖啡从始至终没有被动过,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坐在那里,又到底坐了多久。

来不及多做思考,几乎在女人踏出咖啡馆的同时,张信礼马上道:“瑾瑜,”他说:“别看了,我们回去。”

在他的计划里,今天林瑾瑜是不会和家人碰面的。复发那天极其压抑的景象历历在目,他非常清楚在没有做好准备的情况下贸然让林瑾瑜受到病灶刺激,后果可能有多可怕。因此,他打算立刻打道回府。

不知道事情是不是就这么巧,这么大个上海,这么小的两个人,林瑾瑜碰巧看一次家门口,妈妈刚好就在那里。

“……”刚还要死要活,一直嚷着要回去的林瑾瑜站在树木投下的阴影里,目不转睛看着妈妈,对张信礼的话没有任何反应,就像忽然变成了一尊石像。

张信礼说,他可以回去了。

可以重新回到那个暂时居住的小窝里,龟缩回舒适圈,向好转的机会说再见,也向近在咫尺的妈妈说再见。

不……他不要这样,好不容易回到了这里,他怎么可以像个懦夫,转身就逃?

“不……”张信礼看见,那个本应在听到‘回去’两个字后毫不犹豫,转身就走的林瑾瑜忽然紧咬着牙,脸上肌肉微微颤抖着,露出了他曾在转学前见过一次的、偏执,然而又坚决的表情。

他说:“我要……过去。”

他还是忐忑又害怕,但他要过去,去更近地看一眼好久不见的妈妈。

……

“一共四十五元,欢迎下次光临。”

咖啡馆里,服务生十分熟稔地笑着和林妈妈打了招呼,送她出门:“姐姐今天比昨天坐的时间更久些呢,是有什么事吗?”

“不,没有,”林妈妈把散落的碎发重新拢到耳后,同样回了个礼貌但略显疲倦的笑:“就只是……习惯。”

是啊,已经习惯了。

这是以前林瑾瑜经常爱来写作业的地方。自从儿子从这个家离开以后,她每天都会到这个咖啡馆里靠橱窗的地方来坐坐,隔着扇玻璃,看着马路上来来去去的人群与车流。

也许是一种妄想吧,她盼望着某一天能从纷乱、陌生的人群中看见小瑜回家的身影。这一盼,就是两年。

今天是工作日,虽然因为身体原因已很久没加过班,甚至连正常工作时间也安排得很随意,但大概就如这两年来的无数个日子一样,再怀抱着明知不存在的希冀等下去也是一样等不到吧,林妈妈打开皮包结了账,拉开挂着风铃的店门,踩着高跟鞋,走了出去。

还是一样熟悉的景色与陌生的路人,慢性失眠总能让人精神不好,本来打算直接回家的林妈妈忽然想起了什么,改变方向往药店走去。

她是个坚强的女人,所拥有的美丽使得她从小就得到了比其他人多得多的包容、善意、羡慕与嫉妒,也是她骄傲、自信、在社交场上游刃有余的众多资本之一。

在那个林瑾瑜看来非常久远的、只要是大学生都拥有无限光明的未来的时代,林妈妈一路凭借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大学,父母、亲戚、同学、老师都喜欢她,她本是我行我素,永远按照自己想法做事的人,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让她真的从心里服气,更别说从她的生活里赶走唯一的儿子。

——直到初进大学,她遇见了那个因为不大善于和领导交集,因此教书教来教去,也还只是个讲师的、林瑾瑜的爸爸,林怀南。

一旦脱离学生普遍尚未成年的中学阶段,对师生恋的反对声音似乎就小了许多,连林妈妈和林爸爸本人似乎也觉得只要毕业了,优秀的学生和倾慕的老师谈恋爱、结婚也没有什么不合适的。

如果林妈妈有预见未来的能力,能预见到有一天自己的儿子是她和丈夫都无法理解的同性恋,且他的丈夫关于这件事的决定与打算,也许她会对二十四岁那年自己所作出决定的意义明白得更深刻一些。

不管多少岁,不管毕业了多久,真正以学识塑造了一个人思想、三观的老师对这个人的影响也许是一辈子都无法真正消除的。

林怀南并非是个有大男子主义的人,他尊重女性,在发现避孕套,以为林瑾瑜谈了女朋友时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于有了“准儿媳”,而是告诉林瑾瑜,不论和他喜欢的女孩是谁,假如要发生关系,他必须要真的取得了人家的同意。

然而尽管如此,尽管林怀南在主观上并未想引导什么,但由于师生间心理上的上下级关系,在甚至当事人双方都不能感知到的潜意识里,林怀南对配偶的单方面影响一直无形存在。

如果林瑾瑜在他的成长历程里有就自己的家庭模式做过思考,他会发现,虽然他父母之间温馨、和睦、大体上是平等的,但每逢重大决策,话事的那个人总是爸爸。

那并非由于强权或压迫,而是出自于不可消弭的师生惯性,林妈妈从心里认为林怀南比她博学、广知,有更卓越的思维与决断能力。

林怀南对她说过,林瑾瑜,他们的儿子选了一条路,就要自己走。

他在二十岁的时候明白作为众多人眼里不正常的人,走出社会,他要和他的伴侣面对什么,面对这些时,他以为永不放弃的伴侣又是否真的始终如一,好过三、四十岁时明白。

林妈妈明白道理如此,但她是一个妈妈。

有多少次,她忍不住千里迢迢去到林瑾瑜学校,却不敢大大方方出现在自己亲生儿子面前。她知道林瑾瑜从心里是有那么些恨她的,恨他们。无论丈夫的想法在道理上有多说得通、多有少年人所尚不具备的远见性,在最初的信服过后,她开始被思念与悔恨所折磨。

一个母亲对儿子的思念,也许比林瑾瑜与张信礼彼此间的思念更加厚重。

林怀南总安慰她,虽然儿子没有回家,可他在学校很好,他不是觉得和张信礼在一起无论怎么都会开心快乐吗?孩子自己做了选择,他们不要去打扰,看着就是了,有一天吃够了苦头,他才会回来。

林妈妈就这么等着,等来的不是羽翼还未丰满,在过渡期由于失去家庭帮衬而回家的儿子,等来的是林瑾瑜的杳无音讯。

她终于彻底失去了她的儿子,可笑的是,她甚至不知道是在哪一个具体的瞬间失去的。

“您好,给我一些地西泮。”

树影婆娑,银行门口那片没有绿化,从林瑾瑜这边望去能清楚看见林妈妈,从林妈妈的方向望向对面却只能看见一片灰黑色的树影。林妈妈走进不远处的药店,从包包里拿出处方,说了药品名。

店里开了空调,十分凉爽,透明的玻璃自动门把炎炎暑气连带着大部分声音都隔绝在外,燥热的夏天使得大部分人似乎都失去了大声聊天的兴趣,玻璃门里是那么寂静,卖药的店员与顾客进行过必要的交流后各自无声地履行自己的职责。

林瑾瑜离开家的那天,妈妈的世界好像也这么寂静。

不知道是不是药的作用……应该不是,安眠药没有织造人梦境的效用。自从林瑾瑜走后,林妈妈梦见他小时候的事情,梦见他出生时,自己看见他的第一眼。

并不好看,被羊水泡久了的皮肤皱巴巴的,手也小、脚也小,像没毛的猴子。当时她想:儿子可真丑啊。

生了孩子,身材会走样,皮肤也会松弛,明明自己这么漂亮,他长大后要是帅一些就好了,不然也太划不来了。

林瑾瑜长大了,很帅,姐妹们总是夸他是她们小孩里最好看的一个,可是……却原来是她不能理解的样子。

药还没配过来,林妈妈也不知是怎么了,忽然就想起了这些,今天真奇怪,虽然她每天都会在咖啡店里坐会儿,可一般半小时前就会离开,现在又突然在外面想这些。

她看向窗外,想放空会儿,把莫须有的杂念从脑海里清除出去,却忽地风吹叶动——明媚的阳光里,透明玻璃门的角落有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那是个年轻的男人,但看起来无疑比妈妈记忆里更成熟了些。那人眉眼俊逸,明明戴着长辈眼里会显得人“娘里娘气”的耳钉,却一点不会让人觉得是个“典型的”同性恋,那张脸和林妈妈在久远的过去所小小期盼过的“小帅哥”儿子几乎一模一样,但她知道,那躯壳的内里原来与她的期盼截然相反。

林瑾瑜没有敢进去——事实上尽管隔着数米的距离站在门外,他仍是那样紧张、忐忑、无措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妈妈的脸是那样清晰,还是那么漂亮,但林瑾瑜仍能看见那些粉底也挡不住的、岁月的痕迹与妈妈眼神中的疲倦。

一秒也像一个世纪,在林妈妈不可置信的眼神中,林瑾瑜嗫嚅着,轻轻吐出了两年没有再喊过一次的称呼。

他说:“……妈妈。”

与那个瘦瘦的、皱巴巴的小孩子初次见面好像还是昨天的事。在那声微弱、很不自信的呼唤里,妈妈忽然记起,那时候自己想的明明是:好看当然好,可就算林瑾瑜一点也不帅,长大了还是这样瘦瘦的小猴子样子……

她也还是很爱他。

第398章 爱你这件事

张信礼怎么也没想到,林瑾瑜会主动要求过去。

也许得亏了坐在咖啡馆里的是他妈妈而不是爸爸,如果是林怀南一本正经坐在那里,他相信,林瑾瑜绝不会过去。

一扇普普通通的玻璃门分隔开一对母子,那声久违的“妈妈”轻得就像阵拂面的微风,却又重得像压顶的巨石。

林瑾瑜觉得喉咙像堵着什么,凝涩哽咽,除了那简单的两个字之外再说不出任何话了。

“配好了,您是扫码还是刷卡?还需要些什么吗?”

门的另一边,店员取好了药,拿塑料袋装了,送到林妈妈面前,后者却没伸手去拿。

她愣愣地转头看着门外,很久很久都没动,似乎也一样沉浸在巨大的、复杂的感情里,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母子两个就这样无措、呆愣地对视着,很久都没人打破这脆弱的平衡。

张信礼就站在离林瑾瑜斜后方几步远的地方,他的身影被墙壁遮掩——那地方从药店内看去是块视觉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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