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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掌门。”余黛岚拱手道,目光甚至不敢触及谢掌门胸部往上一寸,脖子根还有点发热。
谢秋石嘿嘿一笑:“黛岚,怎么几天不见,孩子都有了?”说着目光滴溜溜往他周围晃了圈:“还是三个。”
“掌门说笑了。”余黛岚挠了挠头道,“武陵将有一战,无辜死伤,越少越好。”
他拍了拍身侧二三小孩,言语简略地跟谢秋石介绍道:“晓峰、启杉、润宇。”
谢秋石瞟了眼,“哦”了声点头道:“记住了,王大、倪二、瓜娃子。”
余黛岚:“……”
三个小孩对着谢秋石怒目而视。
晓峰启杉瞧起来大些,约莫十一二,最小的润宇只有七八岁,腿脚受了伤,走不灵活,余峰主托着他的屁股把他半抱起来。
谢秋石笑道:“黛岚,还能撑多久?”
“半天。”没等余黛岚开口,岑蹊河已道,“燕仙君如果能在天黑前回来……”
“总不能全靠着他。”谢秋石摇头打断,“你当他是武陵镇山石吗?一挪屁股堂堂第一仙门三峰十七洞就要被一群朝廷命官撕成碎片?”
岑蹊河叹道:“谢掌门有何想法?”
“封山。”谢秋石道。
“谢掌门?”余黛岚大惊。
“你们这些名门仙山,都有护山大阵把?”谢秋石挑了挑眉,“没跟我说武陵没有?”
余黛岚惊疑不定,岑蹊河蹙眉不言,三人跟着谢秋石,一路不知不觉间竟然已走到了武陵山门口那笋状耸立的石碑前。
石碑鬼斧神工高耸入云,上头四个大字“武陵桃源”笔墨如昔,银钩铁划,百年不变,谢秋石却微微晃神,只觉自己每次看到这番景象,心境都从不相同。
岑蹊河道:“武陵的护山大阵,便在此石碑之中。”
余黛岚讷讷:“师祖从前说过,石碑立,桃源在人间,石碑断,桃源无处寻。”
“我知道。”谢秋石忽然道。
岑、余二人皆露出讶然之色。
“纵使是修仙之人,要斫断这块石碑,也不可用仙术,不可降雷霆,需得一刀刀、一斧斧将它凿开了,劈断了,才能让偌大一座桃源津从人间消失,百年不显现于世。”谢秋石轻声道。
岑蹊河怔然:“你又从何处得知?……”
谢秋石勉强地指了指脑袋:“灵光一现。”
余黛岚忽然踟蹰道:“若是我们斫断石碑,避世而去,外头这些人怎么办?”
谢秋石莞尔:“可能会回去百花谷,找他们的亲娘?”
岑蹊河瞪了他一眼。
“祝百凌并不想殃及无辜。”谢秋石道,“如她所说,每个穿上金缕衣之人都心甘情愿。”
“你的意思是,我们不管这些了?”余黛岚皱眉道,“从此闭山不出,与世隔绝?”
谢秋石没有应答,用扇柄敲击着手腕。
岑蹊河打量了他一眼,只见谢掌门似乎陷入了某种思绪,乌亮的眼中涌起一阵阵暗淡的光,忽明忽灭,像是阴晴不定的天空,他忍不住问道:“谢秋石?”
谢秋石却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遥远的记忆像飞驰之箭般击中了他,与地牢里胡言乱语恐吓燕赤城时不同,与百花谷随口编造欺骗祝百凌亦不同。
他真真切切地看到了眼前的云雾般缥缈的景象——
他看到自己背靠在石壁上,眼前有一片盛春之景,桃花遍地,芳草连天,但身后却传来石壁的冰冷,寒气像是冰水般漫上来。
“谢秋石。”眼前有个漆黑的人影逼近,“你想要什么?”
他听到自己翘着唇角信口开河:“我想留在武陵啊。把屋子和坟墓都造在里面,在里面教很多徒弟——这里面四季如春,没有仙、没有鬼,只有吃不完的桃子,看不完的桃花,还有帮我捶腿的小孩——我要进去把自己埋了,然后再也不管外边的破烂事儿。”
那人定定地盯着他,走上前,像一团铺开的阴云般将他整个笼罩在里面:“那我呢?”
“谁管你啊。”谢秋石撒娇般笑嘻嘻地道,声音里却带着些微的疲倦,“你既不听话,又爱欺侮我、逼迫我。等我斩断这块石头,沉入地底,和我的徒子徒孙在山谷里颐养天年,你就再也找不到我啦,秦灵彻当然也找不到我,我马上睡个好觉,然后很快把你们全部忘掉。”
死一般的宁静在春日里弥漫,一时间,没有人发出半点声音。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做出了什么样的动作。
他好像只是傻乎乎地站在那里等——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好像是在等对方发脾气,这样他就可以和那人大吵一架,甩手就走。
然而那人却俯下身,长长的乌发如帷幕般罩在他身上,把他囚禁在一个小小的笼子里。
他感受到那人偎依上来,听到那个人在他颈口呼吸,那人的身体是冰冷的,口鼻呼出的气息也没有任何热度。
他以为那人会爆发,会做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或是会说些“伤天害理”的话,让他可以顺理成章地把他推开。
但那人没有,那人只是带着淡淡的笑意,靠在他耳边柔声问:“真的吗?”
谢秋石没有应答。
温凉的躯体凑上来环绕着他,拥抱着他,他依旧看不清那人的五官,只听到那人沉下声音问:“谢秋石,你不要我吗?”
第98章 此战如生平(一)
燕赤城赶到百花谷的时候,祝百凌还坐在软锦椅上,两个弟子在帮她揉腿,一个靠在她肩上,一个依偎在她的膝头。
毕鸠抱着尸婴站在一旁,眼睛仍然有些湿润,燕赤城没有看她,锋利的目光只冷冷地从尸婴上扫过。
祝百凌没睁开眼睛,只徐徐道:“燕赤城,你来了。”
燕赤城点了点头。
祝百凌懒洋洋道:“来兴师问罪?”
燕仙君看她,没有应答,半晌才道:“朱眉,看着我。”
祝百凌缓缓抬眸,鸦黑的睫羽下有一双乌墨般的眼睛。
她忽然笑道:“你的眼睛,从前也是黑色的。”
燕赤城点了点头。
祝百凌道:“我很羡慕你。”
燕赤城深深地看着她,沙哑着声音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祝百凌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纤长的手掌张开又合起,她的指骨比寻常女子粗大,指腹也布满了粗糙的枪茧:“记得那场天雷吗?”
燕赤城缓缓颔首。
“几百年前……四百一十三年前,”祝百凌看着远方,燕赤城注意到她想事情时的神态和谢秋石很像,他们都喜欢看着遥远的地方,只是谢秋石的目光总是像鸿毛那样飘飘荡荡,苇花似的没有分量,甚至没有实体,不知道落在何处,而祝百凌的目光则如箭尖,锋利簇集,“瀛台山有一场盛大的天雷……那个时候谢秋石还没有成仙,我和你也只不过是两团模糊的神识。”
“我记得。”燕赤城徐徐道,“在那一次后,你开了花。第一次。”
祝百凌摇头笑道:“可我并不想开花。我无疑招蜂引蝶,供人赏览,更无意结果生实,繁衍生息。”
燕赤城安静地看着她,没有开口。
“那场天雷,对你来说不过是寻常不过的一场气象。”祝百凌道,“如果我不告诉你,你永远不会知道它劈断了我的根系。”
燕赤城嘴唇一动,身体像是凝滞了一般,僵立在地。
祝仙子续续道:“草木有还阳之说,若是根系枯死,枝干中却仍有养分,还能短暂地开一季花、生一季新叶……上天似乎想看我祝百凌的笑话,我不仅在将死之时第一次开了花、结了果,还第一次成了精魂,修成了人身。”
“天雷本就蕴藏仙意。”燕赤城沉声道,“它既是你的死劫,又是你的机缘。”
“是么?”祝百凌冷笑,“仙意要看我的笑话?”
燕赤城摇头道:“天道无情。”
祝百凌喝道:“可我偏生最恨旁人看我的笑话、左右我的生死!一道天雷,要我生我便生,要我死我便死,岂有此理!我叫我的枯根攀上了‘生魂树’的根系,我们缠在一起,谁也分不清谁是谁……我骗了天道,骗了天帝,我成为生魂树的一部分,我不再是一棵方生方死的老桃,我要做和你平起平坐的姊妹!”
“……你也骗了我。”燕赤城轻叹一声,垂下双目痛苦地说道,“你从没有告诉过我,你依托于我而生,我也从不知道斩断生魂树,你也会死……”
“那是我的耻辱。”祝百凌抬起眼睛看着他,声音却渐渐的平稳下去,甚至带了些罕有的温和,“如果你知道,你会放过我吗?”
燕赤城没有开口。
祝百凌也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你知道告诉你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会把我的生命和你那不值一提的俗情放在秤的两头秤量,在我看来,这比要了我的命还要耻辱。”
她一字一顿,近乎咬牙切齿地说完,又道:“我不恨你,燕赤城,你只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你拿自己的命去换别人的命,在你眼里至始至终十分公平……而我只不过是尽我最大的努力,抛开对你的依附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直到有一天叫所有人都知道一株随天地摆布的草木也有一天可以与天地同寿,可以摆布自己的命运。”
“你能做到么?”燕赤城忽然道,“通过妄夺他人生命,通过欺骗、加害谢秋石?”
“有何不可?”祝百凌冷冷地看向他,“鹰食蛇,蛇逐鼠,鼠食草谷,生灵要存活,就须以生灵相补,哪里又有真正的善恶对错、高低是非?”
燕赤城长叹一声:“既如此,你又为何只给贪欲熏心之人用金缕衣?你为何不将这尸婴化作粉末,散之天地,不分对错地去攫取他人的精血生命?”
祝百凌蓦地拢紧掌心,攥紧了拳。
“你要的太多。”燕赤城终究道,“祝百凌。”
他没有再叫自己的妹妹“朱眉”,似乎在祝百凌揭穿“寄生”一事后,他们便无法再继续维持名存实亡的兄妹本分。
寂静维持了许久,直到祝百凌沙沙开口,声音嘶哑:“枯心枪在何处?”
孔雀惊道:“仙子?!”
“仙子,您刚刚和那谢秋石恶斗过……”
幽冥众弟子接而开口,燕赤城低眉看向祝百凌,墨袍一展,长臂一招,白缨枪无声无息地从天而降,攥在手中。
祝百凌手执“濯红缨”徐徐起身,声音淡淡:“你我之间,曾相依为命,曾相携而行,交过共同的朋友,喝过同一杯酒,看过同样的山川河流,在孤零零的山头共度了几百年的岁月——”
“也曾龃龉不断,横刀相向。”燕赤城接话道,“只是如此开诚布公,坦诚相对,却是同一次。”
祝百凌挑眉一笑,长枪枪尖陷入泥沙中,一点点往前划出一道刻痕:“你的眼睛里没有杀意,你并不打算杀我。”
燕赤城道:“你也是如此,朱眉。”
“但你会阻止我,你会让我对谢秋石毫无威胁。”祝百凌道,“这等同于杀我。”她说到这里,声音微微一顿,忽然高亢起来,柳眉倒竖,她几乎是尖声咆哮道:“收起你的假仁义!我们之间早有一战!当有一战!无论谁胜谁负,谁死谁活,这当是最后一战!”
天地变色,风云斗转。
百花谷笼罩在积雨墨云之下,偶有降雷,但众人皆知,这不是寻常雷闪,而是仙力碰撞、刀枪相加时招来的异像!
幽冥众女无法像介入祝谢一战时插上一脚或是从旁相助,只得摆出瞻仰仙圣的姿态,盘膝坐于蒲团之上,凝神静气,屏息以观。
跪在最前列的不是教主孔雀,或是四大护法中的其他人,而是毕鸠,毕鸠仍然如抱着救命稻草般死死抱着怀中尸婴,双目赤红地看着有如交缠的飞星般纠斗的兄妹,双臂隐隐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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