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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灵彻未置可否,只低声问:“你悔么?”

谢秋石瞪着眼睛,讷讷地说:“什么是悔?”

帝君不带笑意地挑了挑嘴角:“世间最无用的东西。”

谢秋石:“……”

“那个王八蛋。”他忽然狠狠地吸了吸鼻子,“他没骗我。我什么也得不到。”

帝君道:“自然。”

谢秋石道:“因为我是块石头吗?”

“因为你是块石头。”帝君俯下身,看着他,残酷地说道,“顽石与天同寿,碎成齑粉,散入沧海,依然不灭。它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它不需要任何东西,不需要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需要它,没有任何东西赖它而生。”

谢秋石怔怔抬起眼,呆滞地看着秦灵彻,半晌才“哦”了声。

秦灵彻忽然伸手抚摸了他的乱发,温热的手指插进他的发丝,贴着他的头皮,一种即便是享尽珍馐、遍尝极乐也从未有过的滋味,忽然从灵台炸裂开,闪电般爬便全身,他单薄的肩膀开始止不住发抖。

脂色的眼眶中忽然滚出泪来,他不知道泪水意味着什么,但他知道自己的五脏六腑中像是有一团巨大的空隙,空洞地挤压着他的胸腔和喉咙,让他哽咽个不停。

“你说的是对的。”谢秋石颤声道,“可我为什么会难受呢?”

秦灵彻静静地看着他,几乎纵容地任他像个男孩般偎向自己,跪坐在自己膝下,猫儿般依着自己的小腿,轻轻蹭着,弄湿了精致锦绣的鞋面。

“帮帮我。”谢秋石小声道,“帮帮我,秦灵彻。我想和他们一样活着,我想快活。”

第104章

谢秋石踩在云端上的时候,脚步还是重一下,轻一下的。

他看着自己手里的短剑,身上的血迹有如烈火灼烧过后留下的焦痕,叫他有些晃神。

“这是第三次了吧?”他抬头望着秦灵彻,“我做得可好?”

秦灵彻伸手在他肩膀上轻轻一拍,他一身白衣霎时化为艳红,谢秋石眨了眨眼睛,瞅着自己的新衣服,心情稍稍明朗了些。

“不赖。”秦灵彻淡淡一笑,“所幸你问的是‘做得好不好’,而不是‘对不对’。”

谢秋石不解:“这有什么区别?”

秦灵彻却没有多谈,只提了一个字:“煞。”

谢秋石回到瀛台宫的时候,并不意外地发现,瀛台山烂漫的春景已然消失无踪,放眼望去积雪成堆,厚过仙宫的云团。

他心道:“开心,我得开心些。”

山间刮过一阵寒风,枝头的残叶被卷入雪中,飞雪打着旋儿,越积越厚。

谢秋石瘪瘪嘴,有些不乐意,独自一人回到云台殿,寻了张软塌,便无精打采地窝在了里面,喊道:“谁在帘子后面?”

“仙,仙君。”一素衣小童蹑手蹑足进来,颤颤巍巍行礼道,“仙君可要洁身更衣?”

“不。”谢秋石冲他招了招手,“小孩,过来。”

“仙君,我叫濯泉。”濯泉小声道,“帝君让我来瀛台山服侍您。”

谢秋石懒懒地撩了撩眼皮,青碧色的双目湛湛泛着微光:“我是块石头,要什么服侍?”

说着他抬手捏了捏小童的肩背,小童吓得直哆嗦,他一挑眉,嗤笑道:“你这根骨,何必到仙家来服侍人,学一辈子也不见得能有所成,不如回家享乐,少活几年,倒也舒坦。”

濯泉脸色发白,动了动唇,但没开口。

谢秋石也不在乎,兀自说起了话。

“今个天帝叫我去杀了个人。”他抬头躺在靠枕上,将双臂枕在脑后,怏怏地看着天花板,目中光彩流转,又归于平静,“也不是头一回了,血溅得到处都是,怪黏糊的。”

濯泉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强撑着道:“仙君若想,总有数不尽的不流血的法子。”

谢秋石歪着脑袋,点了点头,又摇头道:“打架么,总会挂点彩,没什么。”

濯泉咬着唇,心中却胆寒,暗道:倒从没听说过您老人家挂彩。

“你知道我杀的都是什么人么?”谢秋石忽然问道。

濯泉一惊:“仙君您不知道么?”

谢秋石道:“秦灵彻告诉我名字,我杀人,我只知道这个。”

“可您是仙君!”濯泉骇道,“萧仙君在时,三位尊上平起平坐,纵使帝君是帝君,他也不能随意欺瞒差遣您!”

“是么。”谢秋石却兴致缺缺,“可他告诉我那是只有我能做的事,这世上只有这件事是只有我能做的,如果我不去做它,那我活着死了都没有任何分别。”

“您自然可以做,”濯泉磕碰着牙齿,颧骨却因为激动而通红,“但得是您想做,您才能做,您得认为他们该死,才能杀他们!”

谢秋石抬目盯着他,面色忽然沉下去。

濯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你为什么跪下?”谢秋石淡淡地问,“你责骂我后跪下,是觉得自己说得不对,还是觉得我会杀了你?”

濯泉只觉心底涌上来一股彻骨的冷,谢秋石蓝绿色的眼睛像隔着一层雾一般意味不明。

谢秋石道:“回话。”

濯泉一咬牙,豁出去道:“我冒犯了仙君威严。”

谢秋石道:“你没说错什么,何来冒犯?”

濯泉死死地抿着嘴,几乎是从牙齿的缝隙里发出声音:“我对您的做法指手画脚。”

“起来。”谢秋石一拍手,无趣地拂了拂袖,“你又没说错什么,就算说错了,我也懒得杀你,多麻烦。”

他的安慰叫眼前的小童哆嗦得更厉害,小童蹒跚了几下才爬起来,站直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躬身告退。

谢秋石挥手叫他滚,翻了个身,面朝着椅背,又陀螺似的转回来。

“回来!”他扯着嗓子喊。

外头没人应声。

“小鬼,滚回来!”他又喊道。

外头悉索一阵,一个矮小的身影颤颤进来,谢秋石松了口气,却没发现回来的不是濯泉,而是他的师弟颍河。

谢秋石自然分不清什么泉什么河,见有人回来他便眉开眼笑,只是笑中没有多少喜悦,声音里依旧带着涩哑:“你回来就好。这里太安静了。”

颍河唯唯诺诺应了声“是”。

他翻身坐起来,像块石头似的盘腿坐在塌上,漫不经心地问:“闲着无趣,你不如给我讲讲,我杀的是什么人。”

颍河不觉抽搐了一下,抖着胆子细数道:“第一位是鬼将应少流,他作恶多端,荒淫无道,去年十月毁了早被弃若敝屣的‘灵君十诫’……”

谢秋石“唔”了声,点头道:“坏鬼。”

颍河僵了僵,接着道:“第二位是仙将贺陵霄,他与鬼道蟠龙君里应外合,伤仙家性命无数,策反百十天兵,意图谋反。”

谢秋石又点了点头,随口道:“叛军。第三个与这也脱不了干系吧?”

“是。”颍河讷讷开口,“邵柳之与贺将军交好,竟瞒过陛下多时,只是又有谁能瞒陛下一辈子?”

谢秋石道:“他们依律法本当按死罪论处,我杀了他们,你们为何对我畏如蛇蝎?”

颍河轻轻地畏缩了一下。

谢秋石依旧盯着他。

“因为您杀他们时,从不问缘由。”颍河轻声道,“以暴制暴者常会染孽,因此我们编律法,限刑罚。缘由越多,握刀的手越多,每个人染得孽煞便越少。”

“我不在乎。”谢秋石似乎将他的话全当做耳旁风,“一个人杀他还是一百个人杀他,他做了什么或是没做什么,他都会像树木腐烂,花朵凋零一样消散,我为什么要因为这种小事怪罪自己?”

颍河动了动唇,不再说话。

“你说,”谢秋石没有责怪他的沉默,而是问道,“秦灵彻有这么多刀剑利刃,兵将士卒,他为什么要我替他操劳?”

“帝君自然有帝君的思量。”颍河嘴唇泛白,他把口中的话咽回了肚子里,许久才含糊开口,“我们不会明白。”

谢秋石很快就明白了。

当他戮尽鬼界第一道“残天道”时,那身原本雪白的衣物不需要施术也已变得艳红。

他有点茫然地抬着头,不太清楚自己杀了多少人,大抵上是有几个人能和自己过两招,有几个还没碰到他的衣角便被他震了个稀巴烂,更多的是哀哭求饶的老弱妇幼,市侩商贩,还有一寺的鬼僧,他杀他们的时候好笑地怀疑这群老秃驴可能一辈子连只鸡都没杀过。

他淌着血泊慢悠悠地回到瀛台山,兜了一圈,吓倒一片,被逗乐了,一路哈哈大笑起来,心想与大仙小仙玩一通老鹰捉小鸡也算别有乐趣,不如再往前走走,去多吓倒些人。

路上连踹带吓从几个仙人口中逼问出秦灵彻正在瑶台摆宴,今日似乎是哪个杨姓仙姑的诞辰,他也没听进心里去,一路摇摇摆摆晃着扇子,不知不觉就走到瑶台,抬脚踹开两个守门的仙将,大步流星走上殿去,衣摆后还淅淅沥沥小雨般滴着血。

席间笑语欢声自他进门的那一刻戛然而止,群仙面色各异,他就像没看到一般,一路走上前去,大大咧咧往秦灵彻左侧席一坐,靠着椅背翘起脚,冲秦灵彻点了点头,便是打过了招呼。

堂下一时落针可闻,秦灵彻尚未发话,谢秋石已笑道:“怎么了?拘束什么?该吃吃,该喝喝,当我不在就行。我身上只沾了点血,又没沾煞,一个个吓得跟鹌鹑似的,像什么样子。”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竟没有一个人搭理他,他百无聊赖地抽出折扇指向众仙,指上一人便顿一顿,打趣地瞅着那人受惊的神情,如此数回,他方歇了手,百无聊赖道:“也不怪你们,孽煞自在人心。”

“秋石。”帝君终于发话,将这一席噤如寒蝉的宾客拯救出来了,“别闹了,有样东西要赏给你。”

“可别,可别!”谢秋石夸张地叫道,“您每次赏我东西,都是有更脏的活要我去做。”

天帝淡笑不答,轻一击掌,两个侍童端着一只长木匣走上堂来,当众缓缓揭开。

谢秋石吊儿郎当靠着椅背,浑身上下没一寸皮肤有力气,他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直到淡淡的桃花香从匣中传来,他才略略支棱起头。

那并不是馥郁浓丽的花香,而是一种清新纯然的植被气息,却生生压过了谢秋石身上粘稠的血腥气,叫他觉得从头到脚都清爽松快起来。

桃源仙君来了精神,徐徐踱到匣前,拣出那枝桃花,抬起手,对着烛光,细细地看着,零碎的花瓣洒在他的脸上,映在碧蓝色的目光里,他没有躲,而是张口叼住了落下的一片。

“秋石素来喜欢桃花,也几次去凡间寻觅上好的桃木。”秦灵彻笑道,“只是这种品相的,大约是没见过吧?”

谢秋石不置可否,依旧着迷般嗅着那树木枝干间的芬芳,他已经在瀛台山度过了几千个冬日,但这本桃花叫他嗅到了春意,好似回到了梦中的旧乡。

“秋石?”秦灵彻问道。

“宝贝。”谢秋石忽然道,“若是这本桃花,确实称得上一件宝贝。”

秦灵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这本桃花生在哪里?”谢秋石直截问道。

“我去拜访过它一次。”秦灵彻却答非所问,目光沉沉,“可惜无缘得以一见。”

“自相矛盾。你既折了它的枝,又如何见不到它本尊?”谢秋石拧起眉,语气变坏了些,“这本桃花在哪里?”

秦灵彻仍旧好整以暇地跟他绕着圈子,玉盏中琼浆将尽,仙台上烛光堪剪,他才打哑谜似的悠悠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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