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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刘刚下车,裴延忽然又想到了那张被周达非珍藏的票根以及“小气巴巴”的赵无眠。

“等等!”

小刘还没走远,连忙跑回来,“怎么了?”

裴延竖起指头,“买两张。”

“.........”

小刘惊恐。

小刘根本不想看这种乌漆嘛黑的话剧。

更别提是陪老板一起看了。

“不是让你看,”裴延翻了个白眼,“你买两张,分开坐的。”

“...哦。”

可能是因为开票时间不长,最贵的票版还剩不少票。

小刘非常有才。

裴延要求买两张分开坐的,于是小刘买了一张五排六座,和一张六排五座。

剧场里是分单双号的,连门都不是同一个。这两张票听起来离得很近,实际上离得很远。

但位置都还挺好。

裴延拿着这两张看似接近实则呈对角关系的票,再次支使小刘,让他找个临近的快递点把五排六座的那张寄给周达非。

裴延一直是知道周达非的地址的,他什么都知道。

小刘可能是成精了。

他敏锐地觉察到裴延是在搞一种叫做“情趣”的东西,不想明晃晃告诉周达非这张票是自己送的。

于是小刘回到了票务中心,出运费请那里的工作人员帮忙寄,发件人直接就是这个剧场的票务中心。

如果周达非记性不好,说不定还能以为是自己线上买了票选了寄票上门。

裴延没有指望周达非一定会来。周达非可能会因为很多主观或客观的原因不到场,裴延想把这个选择权给他。

裴延一直都有保持阅读的习惯,他读书的频率甚至比看电影还要高。

上班就看电影,下班真是完全不想看了,尤其放眼望去全特么是烂片。

比较来说,书的选择余地就大了很多。毕竟早在电影出现前几千年,人类就已经学会了写作。

裴延的书房有几排很高的书架,占地面积不大但能放的书超乎想象的多。

今天裴延站在书架前,忽然想看看《叶甫盖尼·奥涅金》,他记得自己是有这本书的。

他很想知道周达非为什么那么喜欢这个作品。

《叶甫盖尼·奥涅金》出过很多不同的译本,尤其是近年来的新版本,大多精致美丽极有格调。而裴延在放外国小说的那几格来回找了几遍,只翻出了一本老旧泛黄、封面受潮的,上面的译名还是《欧根·奥涅金》。

它的译者查良铮应该是中国第一个正式翻译奥涅金的人,最早是在1957年。

后来查老先生又对自己的译本进行了极其认真细致的修改和润色,裴延翻开一看:1983年,四川人民出版社。

裴延有点不太记得为什么买了个年纪比自己还大的版本。

这篇小说并不长,裴延很快就看完了。书的最后还有篇后记,是查老先生的夫人写的,“...一九五八年以后的道路坎坷不平,你的译著绝无出版希望;但是你为繁荣祖国诗歌事业贡献力量的信念却始终坚定不移。”

那个年代的物质生活和医疗水平都还不高,查老先生早年就读于西南联大,后来自芝加哥大学学成归国,无论严寒酷暑,二十年如一日专注于翻译工作。

从后记来看,这个版本的奥涅金是他最后的译作。1977年,他终于修订完《奥涅金》,第二天便心脏病突发。

当1983年改定本正式付梓的时候,他已经去世五年了。

裴延隐约想起来了。手上这本奥涅金是他读书时期路过旧书摊时随手收的,会收是因为他那会儿好像挺喜欢查老先生年轻时用笔名穆旦写的一首诗,爱屋及乌一时兴起就买了。

那首诗具体怎么写的,裴延已经记不太清了。至于奥涅金...裴延当时把书买回来粗粗翻了遍,兴趣不大,看完就塞进了书架。

买这本书的时候,裴延还没上大学。现在看那时候买的书、回想那个时候的自己,只觉得陌生得像另一个人。

当时的裴延,和现在一样眼高于顶。裴延与周达非不同的是,梦想对于他自始至终都像是唾手可得的东西——

他从小就被“寄予厚望”,堪称祖师爷追着喂饭;他在电影道路上畅通无阻,所有人都为他大开绿灯。

慢慢的,裴延迷失于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不再满足于已经拥有的。他发疯般地渴求自由,他想要得到更多、更杂的东西,在各种意义上轻松地把其他人踩在脚下,让这个世界上的名利、财富、所有的一切像梦想一样“唾手可得”。

裴延想:周达非是对的,自己的确是个竖子。

阳台的门没关好,夜风无孔不入,冰冷得像月光被冻住了几千年,一丁点儿的温热压根融不了它。

裴延把这本《欧根·奥涅金》放在了书桌上,吊兰的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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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良铮,笔名穆旦,另有笔名梁真,出生于天津,祖籍浙江海宁(与金庸为同一家族),我国著名诗人和翻译家。

第91章 沧桑点烟

奥涅金的正式演出大约在两周后。裴延不喜欢人多,他已经很久没有作为一个普通观众花钱买票进剧场看戏了。

他总是被人请来坐在第一排,有时候还会摆着席卡,身份是嘉宾或评委。

无论电影、话剧还是音乐剧舞台剧什么的他都看过很多,一个作品落在他的眼里只剩下傲慢而世故地点评风格技巧与手法、高高在上地剖析创作者的动机、审视它是迎合哪种市场,以及最重要的:会赚钱还是扑街。

裴延在自己的领域被众星捧月,失去了被作品打动的能力。他已经很久没有怀谦卑之心去欣赏别人的作品了。

临出门前,裴延和往常一样穿上黑衣黑裤黑风衣,戴一顶黑色的帽子。他站在镜子前,喷了点香水,习惯性拿起口罩——也是黑色的,戴到一半又停了下来。

这是裴延私底下出门的必备行头,他记得在重庆的时候,曾经被周达非吐槽过。

周达非吐槽的理由很简单:看过你的电影又不代表会记住你的名字,更别提你那张脸了。我都认不出你,你还指望路人能认出你?

裴延对着镜子看了会儿,把口罩摘了。

一年过去,上海已经再次入冬。裴延独自开车去看周达非最喜欢的话剧。他把车停在停车场,此时距演出开始还有四十分钟,再过十分钟就会开始检票。

裴延站在不远处的花坛边看了会儿,门口检票的地方已经排起了队。

他不太自然地走向了人群,隔着快一米排在了队伍末端。他下意识环顾四周,周达非如果来了,应该会是很显眼的存在。

可是直到裴延安检完进去,都没有看见周达非的身影。

大剧场分三层,一层门口有个不大的厅。这儿有供观众合影的海报以及一些官方的纪念品售卖摊位,很热闹。

纪念品这种东西,你喜欢那就是宝贝;不喜欢那就是割韭菜。

裴延路过摊位时看了两眼,有场刊海报明信片。他没买,直接拿着票从单号门进场。

来看演出的人大多是结伴的,独自的也有。

裴延个子太高,身材比例和仪态遗传自母亲,今天又穿了自以为低调实际上极其显眼的一身黑。长风衣很有俄罗斯风情,奥涅金剧中几乎每个男性角色都有穿。裴延听见旁边有人在小声议论,说他的黑风衣会不会是奥涅金同款。

“.........”

裴延的位置在六排,他要从入口的四五十排一直走下去,一路上吸引了不少目光。

但这年头的人都见过世面,大部分人也就看他一眼:哦,帅哥。

然后继续玩手机或者跟朋友聊天。

果然如周达非所说,压根没人认出他。

裴延在六排五座落座,时不时偏头往五排六座的位置看去。离开场时间越来越近,周围已经基本坐满,那个位子却始终是空着的。

裴延的心沉了几分。周达非那么喜欢奥涅金,如果他来,想必是绝不会迟到的。

剧场里的灯熄灭了,弥漫着的人声对话分贝骤降,随后变成窃窃私语。

裴延听见左边两个小姑娘激动到语无伦次,说为了看这场戏省了将近半个月的生活费;

而周达非依旧没有出现。

裴延对奥涅金的话剧并不熟悉。就在他边不死心地一次次往前一排六座的方向看,同时用余光留意大幕是否拉开时——柴可夫斯基的乐曲毫无征兆地骇然响起,俄罗斯的漫天风雪扑面而来,那是另一个版本的old french song。

即使编曲风格截然不同,裴延也立刻发现是同一首曲子。

那首在影音室里见证过一个漆黑旖旎的夜晚的乐曲是它,那晚在重庆周达非坐在池塘边吹的口哨也是它。

大幕拉起,裴延的目光投向舞台,精致美丽的女孩跳着芭蕾,年老的奥涅金孤身垂坐在一侧的椅子上。

奥涅金里有少年人才具备的一往无前的爱和因爱而生的怯懦与勇敢,有爱带来的枷锁和发疯般的挣脱,还有青春消逝后不得已的妥协——有人埋葬爱情,有人埋葬梦想,总归什么不值钱就埋葬什么,到最后只剩下生活。

裴延看过这部作品,他的领悟力没有问题,他能看懂一切,但他对以上种种的知觉在这一刻前从未被唤醒。

剧场是伟大的。裴延在悠扬悲伤的柴可夫斯基里,隐约感受到了周达非对奥涅金的喜爱。

周达非对奥涅金的钟情源于作品又不止于作品本身,它应当代表了周达非心目中极端纯粹的爱、矢志不渝的梦想、彻底独立的自由和终身的美学追求。

它是注定消逝却永不忘怀的天真青春,周达非或许从来不曾拥有过。

但是今晚周达非没有来。

裴延感到可惜。为自己,也为周达非。

一曲奏毕。

舞台上,对白已经开始了。

“生活过、思索过,

就难免会对人类产生蔑视;

感受过,

就难免被逝去的幽灵侵蚀;

失去了对一切的兴趣,

就会被回忆和悔恨的毒蛇折磨、吞噬。”

裴延看过话剧官摄和原著,又会一点简单的俄语,所以不太需要看字幕。

他愣愣地看着舞台上垂垂老矣的奥涅金,发着怔。

他很少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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