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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沉沉, 高悬的风灯散发着光华,冷意悄悄钻进斗篷里, 甄玉棠不由得打了个颤。
樱桃后悔出来的时候忘记带上暖炉了, “夫人,外面冷,要不您先回屋里吧, 我把平时叫过来, 让他去找一找大人在何处。”
“不用。”甄玉棠拢了下斗篷,轻声道:“我想, 我猜到他在什么地方了。”
踩着脚下的青石小道, 琉璃小灯照亮前方的路, 甄玉棠朝演武场走去。
她远远看过去, 平日这个时候, 演武场没有人, 应当是黑黝黝的一片黯淡,然今天晚上,那里亮着灯
这个时间点会待在演武场的, 除了阮亭, 想来不会有其他人。
甄玉棠停下来, “我进去瞧瞧, 你先回去吧, 天寒地冻的, 不必在外面等着我。”
樱桃有些犹豫, “夫人,夜已经深了,我还是等着您吧。”
“不用。”甄玉棠浅浅一笑, 接过樱桃手里的琉璃小灯, “你先回去,让灶房备上些驱寒的姜茶。”
樱桃没再坚持,应下来,“是。”
冷意扑面,还没入冬,气温就降下来了,甄玉棠提着小灯,走到青石小道的尽头时,利剑破空的声音从演武场传过来。
她猜的不错,阮亭没有在书房,而是来到了这里。
甄玉棠没有出声打扰,她静静的看着前方,宽阔的演武场中,月色冷凉,从九天倾泻而下,月下的郎君一身玄色锦袍,手持长剑,挥舞出去,剑气凌厉,利刃泛着如霜般的冷光。
每一招每一剑透着令人心悸的杀气,即便甄玉棠不懂刀剑招式,她也能感受到此刻的阮亭并不怎么高兴,倒像是在发泄心中的怅惘。
甄玉棠轻叹口气,阮亭自小练武,一晃眼多年过去,哪怕他走上了科举这条路,练武的习惯也没有更换。
张管家修缮这座宅子的时候,特意辟了一处地方当做演武场,每日早上阮亭要来这里练一会儿,再沐浴更衣。然今天晚上他一反常态,可见他的心情不仅是不高兴,应当藏了不少郁气。
长剑用力挥出去,不管是风声,还是枝头偶尔传来的鸟鸣声,一切的动静都影响不了阮亭,他心无旁骛,把所有的情绪投注在手中的那把剑。
寒意刺骨,阮亭眉头却是出了一层薄汗,他的招式越来越急,仿佛感觉不到疲意,每一招迅猛如风,似是可以破开无边的夜幕。
他转身又挥出一剑,余光看到不远处那抹海棠色身影的时,动作慢了下来。
阮亭收回长剑,湛黑的目光朝甄玉棠站着的方向看去,攫着她婀娜修长的身影,“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许是刚才出剑的时候太过冷厉,阮亭的情绪还没有完全恢复,他说出刚才那句话时,同样带着几分不近人情的冷漠。
不过甄玉棠不在意,她把琉璃小灯放在一旁的高台上,笑着走过去,柔声道:“ 樱桃说你不在书房,又没有出府,你能来的地方,也只有这里了。”
阮亭没有想到甄玉棠会过来找他,“让你担心了,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回屋。”
“你们是夫妻,夫妻一体,说什么担心不担心的。”甄玉棠朝黒沉的夜幕看了一眼,“许久没在晚上的时候出来赏景,你陪着我再待一会儿吧?”
阮亭心头覆着的那层冷霜散了些,他明白甄玉棠不是要赏夜景,这番话是在慰藉他的情绪。
他把长刀扔到一旁,大掌包着甄玉棠的素手,拉着她走向前方的木阶。
两人在木阶上坐下,阮亭转过身,温声道:“冷不冷?”
“还好。”甄玉棠摇摇头,顿了一下,她继续道:“ 阮亭,你不高兴。”
这不是一句问话,甄玉棠的语气很是笃定。
阮亭捏了捏甄玉棠的指腹,“是啊,又被你猜到了!”
甄玉棠静静的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阮亭望着不远处葱郁的杨树,淡凉的月色落在他的眉宇间,“ 王娘子是我生母,是我通知的官府,是我把她送进了大牢。纵然我对她不再有任何的期盼,只是看到她落得这样的下场,心里有些怅惘。”
“如果”,顿了片刻,阮亭的声音又响起,“如果在我与陆遇出生的时候,没有阴差阳错的调换身份,王娘子不会失去养在身边十六年的儿子,我与她也不至于断了母子之情。如果在王娘子来到京师后,我愿意在她身上多费些心思,找她谈一谈,把她送回去,她不会有机会对你下手,也不至于自食其果。”
甄玉棠摇晃了下阮亭的大掌,“没有如果,事情已经发生了,非你我可以更改,更何况,这不是你的错。”
“阮亭,你无需自责和歉疚。一个人的出身可以更改,性情却是难以改变。就算你把王娘子和阮娴送回泰和县,让她们远离温如蕴的教唆,过上安逸的日子,王娘子也不会心甘情愿的待在那里,早晚她会背着你再次来到京师。”
“她想要的,是身为状元郎生母的荣耀,是泼天的富贵,是你毫无底线的孝顺和服从。这一次她吃了大苦头,我觉得挺好的,若不给她一个教训,她待在京师也会惹出事端,她会被别人当成一把刀,到时候不仅毁了你的前途和声誉,更是会搭上她自个的性命。
你报官,不是在害她,而是在帮她,希望她在牢里能好生悔悟,这样才不会让自己的后半辈子难过。”
甄玉棠这话没有说错,前世阮亭与王娘子没有断绝母子关系,后来,王娘子被温如蕴接到京师,王娘子见钱眼开,不顾阮亭再三的叮嘱,偷偷摸摸接下了旁人送来的银子。
幸亏甄玉棠及时发现,不然阮亭就要背上一个收受贿赂的罪名。这个罪名的后果可是很严重的,没了清白和声誉,还要被革职和抄家。
“你说的对。”阮亭低声道:“但愿王娘子能够迷途知返。”
其实阮亭怎会不清楚这个道理,只是,王娘子是他的生母,他做不到无动于衷。
阮亭虽然看起来冷漠,可他始终不会像王娘子那样残忍狠毒。
甄玉棠温柔的问了一句,“你心里好受些了吗?”
阮亭“嗯”了一声。
“那就好。”甄玉棠唇角漾着笑,“若是你还不高兴,我还打算把咱们去年埋在海棠树下的酒挖出来,让你借酒浇愁,看来是不用这样做了。”
“若是你再有不高兴的时候,除了一个人躲在这里练剑,还可以告诉我呀!”
说这话的时候,女郎的眸子很亮,只装着阮亭的身影,闪烁着晶莹剔透的光。
被这样明澈的眸子看着,温情似水般,流进阮亭的心头,他越来越离不开甄玉棠,他想要甄玉棠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甄玉棠自是不明白他的想法,又问了一句:“你可找到阮娴了?”
阮娴担心受到牵连,在王娘子被抓进大牢后就跑了。
“ 陆遇昨日回到京师,阮娴在他那里。”阮亭回过神。
甄玉棠微微点头,阮娴和王娘子一样,只把陆遇当做她们的家人。
可是,陆遇如今是侯府少爷,还要娶妻生子,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哪能和阮娴来往十分过密,只看他要怎么安置阮娴。
说完这些话,两人间的气氛蓦然静下来,一时间,他们两个都没有出声。
目光移到甄玉棠明艳的面庞,阮亭的眸色很是复杂,甄玉棠不会再像前世那样怀不上孩子,王娘子也不会再伤害到甄玉棠,他心里的那个秘密,瞒了甄玉棠很长时间了,今天晚上,是时候把一切事情都告诉她。
心跳突然快起来,紧张和不确定之感弥漫在阮亭的心头,他攥紧大掌,克制着情绪,薄唇动了动,“玉棠,我梦到……”
阮亭刚说几个字,伴随着街道上响亮的敲更声,一阵冷风吹来,甄玉棠不禁打了个哆嗦,那简短的几个字消融在黑夜中,并没有进到她的耳朵里。
“你想说什么呀?”甄玉棠鼻尖儿通红。
阮亭沉默了片刻,碰了下她的脸颊,触感冰冷,没有一丝温度,看来今夜不是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没什么,到子时了,我们回去吧,省得你受凉了。”
“好呀!”甄玉棠眸子弯起来,双手放在唇边,吹了一口热气,“好冷呀,要不是来找你,我这会儿都睡着了呢!”
阮亭轻轻勾了勾唇,把斗篷上的帽子给甄玉棠戴好,白色的狐狸毛围成一圈,衬得她格外的娇憨。
做完这一切,阮亭递过去手,“走吧。”
回到屋子里,甄玉棠的鼻子已经有些不透气了,她赶紧喝了一碗温热的姜茶。
夏季时,阮亭很少出汗,入冬了,他身上又是暖哄哄的,像暖炉一样,让人撒不开手。
临睡前,甄玉棠埋在阮亭的怀里,感受着他身上的热气,她的声音有些闷,随口道:“在演武场的时候你想说什么呀?”
阮亭愣了一下,终是不愿打扰甄玉棠休息,若是彻彻底底的坦诚公布,今晚定然是个不眠之夜。
他的语气有些轻,拍着甄玉棠的背,“没什么,睡吧。”
一夜好眠,听到走廊上的动静,阮亭睁开墨眸,第一时间摸了摸甄玉棠的眉头,还好,没有生热。
甄玉棠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嘟囔着,“什么时候了?”
阮亭为她盖严实被角,“ 还早,我去上值,你再睡一会儿。”
甄玉棠含糊应了一声好,没一会儿功夫,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揉了揉眼睛,“就快到我的生辰了,这一次别像去年那样劳师动众了,我们在一起过生辰就好。”
阮亭停下穿衣的动作,“你想要什么东西?”
甄玉棠单手托着脑袋,想了想,仰头看着他,“金银珠宝我都不缺,不如你给我画一幅画吧,把我画下来,等上了岁数,也是个纪念。”
阮亭是状元,又在侯爵之府长大,极善君子六艺,画得一手好丹青,为甄玉棠做幅画,不是难事。
他应下来,“我知道了,你再睡一会儿,待会记得起来用膳。”
——————
王娘子被关进大牢,阮娴当即拿走所有的银子,东躲西藏藏了起来,等着陆遇回京。
陆遇曾在外游学一年,游学中结识的一位好友就快成亲了,是以,他离开京师前去道贺,来回耽误了二十来日,方回到陆府。
阮娴啜泣着,“哥哥,娘被阮亭和甄玉棠给弄到官府里了,我现在只剩下你一个家人了,你不能不管我。”
陆遇回到京师还没来得及歇息一会儿,就听到了这个出乎他意料的消息,他眉头皱起来,声音也慌乱起来,“这是怎么回事?你一五一十的说清楚,不准欺瞒我半句。”
到了这个时候了,阮娴不敢再作妖,她低着脑袋,把事情讲了一遍。
听着她说的那些事情,陆遇久久不语,初时见到阮娴的喜悦和激动荡然无存,他少见的动了怒,“温如蕴绝非善类,她是在利用你和娘,娘不聪明,你就眼睁睁看着娘被温如蕴教唆蒙骗吗?”
阮娴害怕的哭起来,“哥哥,你知道这几年我和娘过的是什么日子吗?我嫁人了,可赵鹏对我又打又骂,他还敢对娘动手,他把娘手里的积蓄全都抢走了。我和娘实在是在泰和县待不下了,才来到京师。
阮亭与娘断绝了母子关系,我和娘去到阮府,还没说上一句话,就被阮府的小厮狠狠打了一顿。
娘和我不聪明,我们之所以做出那些蠢事,还是想要与阮亭恢复关系呀!我也没想到温如蕴这么狠毒,她就像一条毒蛇一样,我和娘根本斗不过她!”
陆遇一拳砸在梨木桌面,深深叹了口气,他在王娘子膝下待了十六年,一直把王娘子当亲生娘亲看待,如今听到这样的消息,岂会不难过?
他失望的盯着阮娴,“你与娘在泰和县受了欺负,可以给我写信,更何况,阮亭不是心狠手辣之徒,虽他不在泰和县,定然提前交代了县里的县令看顾你们。他每个月还给你们二十两银子,你与娘有很多的法子摆脱赵鹏,过上安逸的富贵日子,是你们不知足,一而再的惹是生非!”
阮娴嚎啕大哭,“哥哥,我知道错了,以后我听您的话,绝不给您惹麻烦,您不能不要我,哥哥!”
陆遇眉头微皱,半晌无奈的道:“别哭了!”
阮娴嫁过人,她与王娘子在泰和县而来名声又毁了,把她送回去,等于是把她推入火坑。然而把阮娴留在京师,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也是多有不妥。
陆遇踌躇不决,斟酌了一会儿,终于狠下心,“通州离京师不远,我给你银子傍身,把你送到那里,以后,无事的话,你就待在通州,不许踏入京师一步。”
阮娴哭得更厉害了,她都没去过通州,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去那里怎么活下来呀!
她拽着陆遇的袖角,“哥哥,我不想去通州,我想留在京师,想离您近一些,娘入了狱,您是我唯一的亲人啊!我保证听您的话,不闹事,也不打扰您!”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还不明白吗?你不适合待在京师,娘也不适合待在京师。京师人心难测,继续留下来,你的下场可能比娘还要悲惨!” 陆遇狠心道:“ 若是你答应去到通州 ,不再做那些蠢事,我保你一辈子衣食无忧。”
阮娴呆呆的望着陆遇,悲凄应下来,一步错步步错,后悔也为时已晚,这是她最后的退路,也是她该受到的责罚,“哥哥,可是娘怎么办呀?”
陆遇摇摇头,“ 律法森严,我也无能为力,待会儿我看看能不能见娘一面。”
当天下午,陆遇去狱中探望王娘子,他把阮娴要去通州的事情告诉了王娘子。从狱里出来,他又直接去到阮府,准备向阮亭与甄玉棠赔罪。
阮亭不在府里,甄玉棠见了他,直截了当的道:“陆遇,既然王娘子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你便不必再说些歉疚的话,这件事情就当过去了。”
陆遇准备好的说辞被噎在肚子里,甄玉棠这么一说,他倒是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甄玉棠朱唇轻启,“ 我确实讨厌王娘子,也没有原谅她,但她自食了恶果,我和阮亭不需要她的赔罪,也不需要你的赔罪。”
陆遇苦笑了一下,“ 我知道你不需要我的赔罪,可除了对不起,我也没有资格对你说些其他的话。明日我会把阮娴送到通州去,等王娘子从狱里出来,我也会直接把她送去通州,让她和阮娴待在一块儿,再不会让她们打扰你与阮亭。”
送走陆遇,傍晚阮亭下值回府后,甄玉棠把阮娴要去通州的消息告诉了他。
阮亭揉了下眉心,“阮娴只把陆遇当成兄长,这是最好的安排。”
甄玉棠“嗯”了一声,瞧着阮亭眉眼间的疲惫,她起身走到圈椅后面,给他按着穴位,“近来朝堂上的事情很多吗?你回来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晚。”
甄玉棠按压的力道适中,阮亭闭上双眸,拍了下她的手背,“ 数万敌军通过辽东长驱直入,杨大人劝诫皇上收回辽东,这一次皇上答应了,文武百官都在准备战前的事宜。
还有,这两日皇上服用丹药后龙体欠安,储君的人选必须要立下了,各方都在周旋施压,所有的公务堆积到一起,是要比往常忙上许多。”
“这样啊!”甄玉棠没再说什么,明日就是她的生辰,阮亭这般忙碌,答应过要为她做一幅画,不知道还记不记得。
不过,阮亭忘记了也没关系,以后还有机会。
*
第二天,阮亭照例一大早去上值,临走前竟然没有对甄玉棠说一句庆贺的话。
甄玉棠起床后,想起这件事,鼓了鼓腮帮子,看来这人是真不记得了。
不过,大人不计小人过,她也不太生气,这一次的生辰,阿芙、韩晚还有唐苒都在京师,可以与她们一起过。
韩晚与唐苒准备了贺礼,午时她们又在一起用了膳。
韩晚好奇的打听着,“玉棠,今个阮亭给你准备了什么生辰礼呀?”
甄玉棠正拆着收到的贺礼,“他说要给我画一幅画,这几日他忙的不着家,不知道还记不记得。”
唐苒放下竹筷,接过话,“肯定记得,你是他夫人,阮亭总不能忘记你的生辰!”
不同于阮府的一派轻松,朝堂上,百官商议领战的主将,经过一番激烈商讨,最终定下人选。
正值内外动荡,阮亭待在翰林院,需时常与杨清和议事,片刻不得闲,“大人,剿灭广州府的乱党时,戚斐勇猛杀敌,有勇有谋,乃不可多得的良将,这次可以让他跟着一道去辽东历练。”
“戚斐?”杨清和沉思片刻,“我本想给他指派一些别的事情。既然你举荐了他,那就让他跟着去。”
“皇上欠安,那些起了歪心思的人多了起来,你也要多加提防,千万别出岔子。”
阮亭应道:“下官记下了。”
事务繁杂,一直等到天色暗下来,阮亭才出去翰林院,到了宫门口,恰好看到戚斐。
戚斐着一身红袍,兴高采烈,“阮大人,我听说是你向杨大人推荐我去辽东的,多谢。男子汉战场杀敌,我巴不得随着大军一道去呢。”
少年郎意气风发,阮亭含笑道:“刀剑无眼,等到了辽东,务必万事小心,时时注意安危。”
戚斐力大无穷,又十分强悍,似野兽般不服输,是作战的好苗子。
只是,只有勇猛是不行的,需要多加历练,这也是阮亭推举他的原因。
没一会儿功夫,天色又暗了几分,戚斐道:“天色不早了,阮夫人还在府里等着您,我就不耽误您的事情了。”
戚斐提到甄玉棠的那一刻,灵光一闪,阮亭突然想起来今个是甄玉棠的生辰,怪不得他总感觉遗忘了什么事情,原来是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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