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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看差役真的拿人了, 村民们还是胆小怕事的多,生怕再有什么麻烦波及到自己身上, 没一会儿就鸟兽散去, 只留下少年抱着面若金纸的俞馨娘,呜咽不已。
俞善上前帮忙扶起俞馨娘:“地上太凉,还是先把小姑姑送进屋里, 然后尽快找个大夫来看看。”
小姑姑?哭得双眼微红的少年抬起头, 有些愣怔。
俞善勉强露出个笑容:“我姓俞,叫俞善, 我爹是你娘的二哥。不过, 现在不是认亲的时候, 先照顾小姑姑要紧。”
少年点点头, 抹了一把眼泪, 两人合力抬起消瘦到没有多少重量的俞馨娘进了屋。
俞善不知道自己这个名义上的表弟叫什么名字, 就看见柳小哥也不去请大夫,只去打了一盆清水,把帕子浸湿了轻轻给俞馨娘擦脸, 她这才恍然大悟:柳家如今这样, 哪有闲钱请大夫呢?
奚晟默不作声, 他把刚才柳永寿挣扎时掉落在院子里的那几个铜板捡了起来, 递给俞善。
俞善想了想, 又偷偷往里加了些, 凑成一把递给柳小哥:“这是刚才你……是柳永寿掉在地上的, 不拿白不拿,你赶紧用这钱去请大夫吧。”
柳小哥沉默的看着俞善手上托着满满一把的铜板,知道里面肯定有她自己的贴补。
可这会儿他没资格讲脸面, 他娘还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 俞善给的这是救命钱,他将来一定会加倍奉还!
同村的大夫来的很快,这似乎不是第一次给俞馨娘治病,他熟稔的金针一下,俞馨娘便悠悠醒转。
大夫把了脉,一声长叹道:“不幸中的万幸,俞娘子及时护住了要害,没有伤及筋骨。”
不等柳小哥松口气,他又正色叮嘱道:“倒是她这急火攻心就昏厥过去是老毛病了,我也一再叮嘱要长期吃药才行,不然就怕哪一天瘀血阻窍,人昏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好自为之啊。”
说完,大夫留下两剂俞馨娘吃惯了的药,告辞离去。
俞善听这病情,似乎俞馨娘有点儿高血压的征兆,情绪激动血压上升就会眩晕。这个病哪怕对现代来说,也是个麻烦病,需要长年精心的控制,而呆在柳家这样的环境里,只能说一个难字。
俞馨娘一醒来认出俞善,又是一场好哭,俞善见她情绪激动,怕刺激到她也不敢多留,看着俞馨娘吃了药,便说改日再来探她。
俞善说着话,跟柳家小哥使了个眼色,佯装告辞之后,离开后院,和奚晟一起在前院堂屋坐下,等柳家小哥安置好俞馨娘再过来说话。
等人的时候俞善左右环视,这柳家外面看起来还算光鲜,里面的架子却是倒得差不多了,堂屋里空荡荡的,连家俱摆设都卖得七七八八,墙上还有挂过画的印迹,如今也是光秃秃的四面墙。
没等多久,柳家小哥就匆匆赶来,原来这位柳家表弟叫柳和昶,今年只有十二岁,长得倒是高高瘦瘦,斯文有礼,一见俞善便再三谢她出手相助。
柳和昶今日出门打柴,刚到村口就看见自家门口又围得水泄不通,当时他心里咯噔一下,大感不妙。
他那个烂赌鬼的父亲柳永寿,时常混迹在赌坊里,三五日不着家,一回来不是打人就是要钱,时不时还会有赌坊的人上门闹事要债。
有时候柳和昶甚至大逆不道的想,倒宁可那烂赌鬼不回家,娘亲脸上还少些愁苦。
时间紧迫,俞善也不跟他客套,直白问道:“柳永寿是我指使差役抓走的,扣着他吃几天牢饭好好反省一下,所以至少两天内他不会再回来打搅小姑姑休养,不过,我想知道以后你们母子俩准备怎么办?”
柳和昶先是惊讶,听到最后,却沉默了。
他幼时祖父母都还健在,父亲虽然时常游手好闲,却没染上赌瘾,家境相当殷实。所以他从小在学堂念书,读过圣人之言,知道子不言父过,自己真正的想法是不为世人所容的。
柳和昶抬头看看俞善,见她面色平和的等着自己的答案,犹豫再三,终于把心一横,咬牙道:“我想带我娘离开柳庄!”
他本以为俞善会看不起自己,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一声清脆的喝彩:“好!既然你有决断,那我一定想办法,让你们跟那个烂赌鬼断得干干净净。”
人不自助天难助,如果俞馨娘和柳和昶自己下不了决心,俞善根本无从帮起。
在俞善看来,第一户人家的那位大嫂,挨了打自己忍气吞声,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哪怕当时她强出头,那大嫂也硬气不起来,说不定会反过来怪她多管闲事。
反而是俞馨娘,不管她的初衷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儿子柳和昶,敢在柳永寿毒打的威胁下,仍然坚持藏起房契,骨子里说来也是一种抗争。
若俞馨娘是那种以夫为天的女子,柳永寿要什么她都双手奉上,那么哪怕是亲姑姑,俞善都不会多此一举,插手这件事。
因为即便她能帮上这一次,难道还能次次都跑来柳庄替小姑姑出头吗?
女人,能依靠的从来就只有自己而已。
俞善相信,只要俞馨娘能摆脱柳永寿,自己就能立起来,所以她愿意帮她扫清柳永寿这个障碍,既然柳和昶跟她有共识,那就再好也不过了。
“真的可以吗?”柳和昶闻言惊喜的抬头。
他毕竟只有十二岁,之前有带着母亲离开父亲的想法就已经很惊世骇俗了,却碍于年纪和阅历,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达成目的。
俞善肯定的点头,却也把坏处摊开来讲清楚:“据我刚才听到的,柳永寿又欠了赌坊一大笔钱,数目已经大到必须要卖宅子才能填得上,所以你家这房子,我估计是保不住了。”
“保不住就保不住!”
“不行!”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俞善一回头,看见本该躲在床上歇息的俞馨娘,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堂屋外面,也不知道她具体听到了什么。
“娘!”柳和昶焦急的跑过去,把俞馨娘小心扶进来坐下:“我不要柳家的东西,等……以后,我带你到县城去,我识字,可以找个活计养活咱们两个。”
俞馨娘面色苍白,她吃力的倚着桌子维持仪态,勉强笑了笑对柳和昶说:“你表姐难得来一趟,去灶间给表姐和这位……后生,盛两碗仙草水来。”
柳和昶张了张嘴,半晌低低的应了声是,去灶间端水不提。
俞馨娘见儿子走了,才蹙着眉,柔声又坚定的对俞善说:“善姐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柳家现在的情况你也看见了,这宅院是昶哥儿的祖父留给他的,房契上写的是昶哥儿的名字,也是他唯一的安身立命之处,我这个当娘的没别的本事,只想把这处宅子给他守住。”
她说着,泪水滚滚落下:“好孩子,你今日不该出手的,就让柳永寿当众把我打死,让官府抓了他去,也算我这个没用的娘替昶哥儿除了个累赘,好让他安安生生的过日子。”
俞善心惊不已,原来俞馨娘今日是抱了这样的念头,想用自己一条命来换柳永寿的命。
“娘!”只听铛啷一声,大惊失色的柳和昶失手打碎了手中的茶碗,哭着跑进来,趴在俞馨娘的膝头泣不成声:“娘,我说过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能活着。”
俞善紧皱着眉头,觉得实在是棘手:“小姑姑,你也知道那些赌坊的手段,只要昶哥儿还姓柳,这宅院早晚保不住,你都舍得拿自己一条命去换那个人渣的命,难道还舍不得一间宅院吗?”
俞馨娘轻抚着儿子还十分柔软的发顶,感觉到自己膝头湿了一片,她泪眼婆娑,心如刀割,终于下定了决心,闭眼说道:“房契我藏在大门口青石板下面了。”
那地方是公爹过世之前,知道儿子没救了,干脆把宅子过给了昶哥儿,用油纸把新的房契层层裹好,和俞馨娘两人合力撬起青石板,藏在那下面的。
那地方天天踏来踏去的,任谁也想不到,是真正的灯下黑!
俞善看向奚晟,奚晟会意,走到大门口果然见门槛下铺着一整块青石板,他抓起一头稍一用力,便把大石板掀了起来,下面果然藏着一个严严实实的油纸包。
天哪……柳和昶看得目瞪口呆,连哭都忘记了,接着便是羡慕不已,若是他也有这样的神力,这样的身手,保证叫他爹不敢再碰他娘一根手指!
打开油纸包,确认过房契完好无损,俞善将这件事揽在自己身上:“若是小姑姑信得过我,房契先由我保管,这件事也交给我来处理。”
俞馨娘当初能和白翠娘交好,天生性情里也有几分果决,她既然选择相信俞善,就会相信到底:“善姐儿只管拿去,我这个做姑姑的,这次就腆着脸倚仗你了。”
俞善见她情绪还算可以,便细细的问这宅院价值几何,对以后的打算,并旁敲侧击俞馨娘能接受的程度,比如,和离。
柳和昶少年心性,见娘亲转圜了念头,心头便去了一桩大事,他把注意力放到最新出炉的崇拜目标身上,殷勤的重新从灶间端了碗水:“大哥哥,您受累了,请喝碗水吧。”
俞善闻言停住了话头,哀怨的看了奚晟一眼,那意思很明白:你都干什么了?明明是我一直在说个不停,怎么这小子就对你那么狗腿子。
奚晟笑着把碗推到俞善面前:“你渴了,你先喝。”
这是谁先喝谁后喝的问题吗?
柳和昶红着脸,挠挠头:“我再去端一碗来!”说完又跑去端水了。
俞馨娘见奚晟和俞善之间不需多言就溢于言表的默契,苍白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抹欣慰笑容来:
“这个说是仙草水,其实是拿村外河滩上长得一种野草煮得,别看颜色黑漆漆的,喝起来口感还算顺滑。家里买不起茶叶,只能拿这个待客,善姐儿你多担待了。”
俞善这才注意到,面前这碗“仙草水”看起来颇有几分眼熟,黑中透红的液体闻不出什么味道,倒是光泽感十足,仿佛充满了胶质。
俞善端起来尝了一口,咦?这熟悉的口感,是……仙草?能做仙草冻的那个仙草啊。
她惊喜的问:“小姑姑,这仙草外面长得多吗?容易找吗?”
“多啊,不光柳庄这里,好多靠近水的地方都生得有,一小把就能煮出一大锅水来,所以才管它叫仙草,图它带点味道,用来待客比白水强些,其实不值什么。”
俞馨娘见俞善感兴趣,她也高兴起来:“家里就有许多晒干的仙草,小姑姑让昶哥儿给你装一袋,拿回去慢慢喝。”
“哎,那我就不客气了,多谢小姑姑。”俞善也不推辞,笑眯眯的收下了。
接下来又敲定了些细节,俞善带着一袋子仙草,和奚晟一起牵着牛回了平溪村。
事不宜迟,第二天的奔波不提,到了第三天,石江县大牢的一间牢房里,有差役敲敲牢房栅栏,不耐烦的喊道:“柳永寿!有人来见你,快着点儿啊。”
柳永寿勉强从肮脏的稻草堆里爬起来,睁开肿得只剩下一条缝的眼睛,打量着来人,一看简直吓得他魂飞魄散:他娘的,赌坊追债都追到大牢里来了吗?
柳永寿当了三十几年的人,从来没像这几天一样,受尽了皮肉之苦。
先是被差役抽碎一颗牙,又被一个疯丫头白打了一顿;莫名其妙被抓到大牢里不说,自从他进来,就像被人忘记了似的,根本没人找他过堂。
跟他同牢房的简直是个疯子,听见柳永寿喊冤,非说他吵得人睡不着觉,二话不说就抓住他暴打一顿。
柳永寿倒是想还手,可对方比他高壮多了,一条胳膊就有他大腿那么粗,可怜他被打了连喊疼也不行,不然就又是一通好打!
这两天时间对柳永寿来说,就像两年那么难熬,俞馨娘那个死婆娘也不知道赶紧来赎他,等他出去了,一定要教她知道厉害!
赌坊来追债的叫金爷,柳永寿不敢怠慢,凑过去讪笑着讨饶:“金爷真是神通广大,连这种地方也进得来。”
“怎么?你都能为了躲债躲到这里,我金爷就不能来?”金爷嘬着牙花狞笑道:
“告诉你,这几天找不着你的人,我们赌坊可是费了番功夫才挖你出来,这里头耗费的人力财力都得算到你头上,再加上利滚利,现在你那笔债现在翻番了,六十两!”
“什么?”柳永寿不可置信的扑到栅栏处,这个数目卖了房子也还不起啊:“金爷,您老明鉴啊,我不是存心要躲债,我是被人误抓进来的啊,压根儿就不关我的事!”
“识相的话,就赶紧签了这些契书,以后你家的房子,包括你老婆儿子就都归我们赌坊了。”金爷看他鼻青脸肿的,一脸嫌弃:
“不签也行,等你出去利息再翻番,到时候就拿你的手脚来抵债!一根手指一两银子,你赚了!”
“那婆娘人老珠黄我倒无所谓,可儿子……”柳永寿三十来岁了只有柳和昶这么一个儿子,也不是一点儿不心疼,没了儿子以后谁给他养老送终啊。
“儿子没了可以再生啊。”金爷斜眼打量着柳永寿的手脚,冷笑着说:“看不出你这人还挺有情义,你要愿意用一只手换你儿子,我也没什么意见。”
“不不不、金爷,我签,我现在就签!”柳永寿被他看得手脚发凉,瞬间觉得金爷说得对,自己身强力壮的,想要儿子再生就是了,手没了就真没了,那可不成!
金爷递进来一枝笔,手里捏着一沓文书,指着下面空白的地方让柳永寿赶紧签:“这张是卖房的,这张是你老婆的卖身契,再下面是你儿子的。”
牢里光线昏暗,柳永寿眯缝着肿眼看不清楚,只能依稀看到第一张上面写着“卖房契书”的字样。
他直觉到哪里不对,想把文书抽过来仔细翻翻,刚刚的差役走过来大声喝斥道:“时间到了,赶紧出去吧。”
金爷对着柳永寿一通臭骂:“别磨磨蹭蹭的,老子进来打点花的钱还没跟你算呢。不签就算了,最多斩你双手双脚!”
那……那不就成人彘了吗?柳永寿也是读过书的,他吓得一个激灵,不敢再磨蹭,赶紧抓起笔按金爷指点的位置,一张一张签下自己的大名,再按上手印。
殊不知看似暴躁的金爷,跟不耐烦的差役暗中交换了个眼神,微微点头,两人脸上都闪过一丝满意的笑容。
顺利拿到柳永寿亲笔签过的契书,出了牢房大门,差役跟金爷一前一后来到一处酒楼:如意居。
进了包间,金爷恭恭敬敬的把文书放在桌上:“吴爷,幸不辱命,这事儿小的给您办妥了。”
最上面那张文书上赫然写的是:和离书,下面清清楚楚签着柳永寿的大名,和他鲜红的手印!
“辛苦了!”吴志兴把桌上的一个小包袱推过去,金爷伸手一掂就知道是足足的四十两银锭!
柳永寿欠的赌债是三十两,只演这么一场戏就能白赚十两,还能跟衙门里的差役搭上关系,金爷觉得这买卖划算得很。
他精明有眼色,看出来吴志兴还在等人,也不多话,拱拱手,揣着包袱就走了。
他前脚走,俞善后脚从隔壁包间过来,拿起那份来之不易的和离书,长长的舒了口气:“多谢吴大哥肯出面帮忙,大恩不言谢,以后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您尽管出声!”
这是明明白白欠一个人情了。
虽然这次俞善没说给钱,可吴志兴觉得比俞善出了钱还要高兴。最难还的是人情债,这说明自己跟俞小娘子私交更进一步,是自己人了,这是好事儿!
寒暄几句,俞善也很快告辞离开,紧接着小二就端着上好的酒菜进了包厢:“这位爷,刚才的小娘子已经结过帐了,说是请您慢用!”
吴志兴一看,二凉二热四道菜,一小坛没拆封的羊脂酒,光这一小坛酒就要一两银,俞小娘子做事果然大气!
他闻着扑鼻的菜香,咽了下口水:“取一大碗白米饭来,这酒给我存着,爷在当差呢,改日来喝!”
俞善拿着和离书,没有耽搁,径直拿去衙门落档。
离老远就看见俞怀安黑着一张脸,老大不情愿的跟在奚晟身边,在衙门口等着。
见到俞善,他板着脸训斥道:“和离这么大的事情,你一个女娃娃说办就给办了,怎么不回来跟族里商量商量?你爷爷他们是不是也不知道呢?”
俞善扬了扬手里的和离书,诚恳的认错,但是一点儿也不打算悔改:
“大堂伯,那柳永寿滥赌成性,家里田地房子都输光了,若是不和离,下一个被卖的就是我小姑姑和我表弟,身为娘家人,若是咱们不替她出头,那柳庄还以为我平溪村无人,嫁出去的闺女可以任人欺辱!”
俞怀安被她噎得无话可说,瞪了俞善半晌,终于没好气的说:“话都让你说了,好人你也当了,我还能说什么?进去落档吧。”
俞善亲眼看着文书归档,又取出俞馨娘和柳和昶母子二人的户籍文书,经由俞怀安这个村长的手,落户在平溪村,写明了是和离归家女,从此跟柳庄柳永寿家,再无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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