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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照雪跟没听见一样,继续往前走,阿齐一咬牙,发了信号出去。

周家的大宅在这条小路的尽头,裴照雪透过雨声能听到有人赶过来,很多人。他急行了一小段,前头就有一对人马冲了过来,将他层层围住,仔细数数,约莫十几个人。

“让开。”裴照雪说。

大家认识裴照雪,他们有所忌惮,但又不能放裴照雪过去。裴照雪眼睛一一扫过这些人,他不想浪费时间,右手将刀一提,握住刀柄把刀抽了出来,与此同时,他的左手也从腰间抽了一把刀,双手双刀转了个刀花,一刀护在胸前,一刀别在背后,刀尖指天。

“裴哥,失理了。”为首的人说,“一起上!”

十几人想利用人数优势制服裴照雪,可那两把直刃长刀耍起来好似连雨线都能斩断,水珠被舞得四射,刀光雨影闪得人眼前繁乱。刀剑无眼,不一会儿,地上流的水就变成了红色。

裴照雪双刀交叉举过头顶挡住了两人的短棍,这时背后有人袭击他,一下勒住了他的脖子,正面又有人过来,为了避免被多人压制,他把手里的刀甩了出去拦了两个人,顺势往后仰让自己的腿抬起来,踹在对方胸口上将其击飞,再接着惯性腾转了自己的身体,双手掰着身后那人的脖子一扭,那人也被他扭翻。裴照雪稳稳地落地,单膝压在地面上,另外一只手撑着膝盖。

有人倒下自会有人补上,裴照雪抽出另外两把刀,一鼓作气冲杀到底。当他的刀背敲在最后一个人的头上时,他已经到了周家的大门。

从这里到道场,不是很远。

门和墙都很高,裴照雪抬头看了看,将手里第一把刀插进了木质立柱上,踩点借力翻了进去。里面的人没想到裴照雪直接就这么进来了,都有点愣神,裴照雪不给他们思考的机会,提刀就上。

人随刀走,刀随人转,人影不停,刀刀见血。一把单刀从大门直接杀到了花园。

周策坐在道场的正中央,他有些无聊,看了看时间,马上就要到了。他知道裴照雪在赶过来,这条路却不是那么容易走。

连天气都不给裴照雪面子,他有些期待看到裴照雪是什么模样,也许可以试想一下,于是他闭上了眼睛。

有脚步声,不是周策听到的,是他感觉到的。裴照雪不爽约,也不会迟到,时间越近,脚步声越重。

一直到周策闻到了血的味道。

等他睁眼时,裴照雪已经出现在了道场的门口。他浑身被雨淋透,衬衣贴着皮肤,水顺着头发啪嗒啪嗒地掉。他的衬衣上有血,却不是他的血。

周策看到他慢慢走过来,身后背着一把刀,正是真言律刀。

裴照雪一路打到这里,呼吸幅度也只比平时少显起伏,他站在了周策的面前,这会儿,周策很清晰地闻到了血的味道。他抬起头看向裴照雪,问:“你来找我的,还是来杀我的?”

“都可以。”裴照雪答道。

周策笑道:“阿雪,有时候我真的不懂你在想什么,如果你想杀我,你有无数个比现在更好的机会,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这不重要。”裴照雪说,“就当我们之间做一个了断吧。”

“你说断就断?”周策站了起来,“你骗我的那些……”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裴照雪问。

周策扯了一下嘴角,回答:“在加油站,我当时并没有完全晕死过去。你跟李应的对话,大部分我都听到了。”

“所以。”裴照雪问,“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你回潞城能查到的事情我也能查到。”事到如今,周策也不想隐瞒下去,“关于你的一切我都知道。”所以他选择退到后面来,所以陆艾才会有那么长一段时间在外奔波。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了周家大部分财产去外面,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不会措手不及。

“但是我太天真了,我以为你……”周策的拳头攥紧了,表情也变得有些挣扎。这些秘密他一直藏在心里,他猜想过裴照雪也许会报仇,如果裴照雪想杀了他,他也完全不会意外。他在观察裴照雪,裴照雪的沉静让他有时会幻想,也许这个人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也许他真的麻木了,也许他们可以这么扭曲地过一辈子。

当他意识到裴照雪有所行动的时候甚至给了裴照雪无数个挽回的借口,可是裴照雪什么都没说。

“其实从那时起,我死不死根本就不重要了。”周策苦笑,“你想扫平所有的家族,你想让潞城的时代彻底结束,对不对?你还不如直接杀了我报仇来得痛快些,有些事情哪怕被磨成了粉末化成了灰,都不会改变的,你又何必自欺欺人?

“虽不能改变,但至少……”裴照雪说,“我不会再有什么介怀了。我所做一切,也并非出于报复。”

周策脸上浮现出一丝讶异。

“周策,你知道吗?在教堂发生那件事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确实很想杀了你,每个午夜梦回时都想。但是想到和做到,有时是两件事,我不想被情绪支配。如果那时我能少给自己找一些理由,事情可能就完全不同了。”裴照雪说,“后来延城发生的事情,你也知道了。那时我很混乱,我杀你的理由比以前更充足了,但当我把一切都想明白透彻之后,我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周策很久没有听裴照雪说过这么多话了,也没有听裴照雪讲过自己的内心想法,这些话对他而言是一种巨大的冲击,让他足以消化很久。

只听裴照雪继续说道:“对我而言,其实选择哪种结果并不重要,我没有必要非去寻求一个意义。我父亲也好,我也好……我不想活在复仇的因果之中。只要我能尊崇我的本意去做任何一件事,那么,其他的人和事再怎么变化,都与我无关。”

“我也与你无关么?”周策问。

裴照雪没有回答。

周策忽然说:“那天那个人是张文杰吧?除你之外,我一直能够感受到还有一股隐形的力量,我不知道你们是从什么时候融合在一起的,但我能推断出来,你们的目的是一致的。不光你,他……甚至可以说是他所代表的力量需要让这些家族分崩离析。你怎么让张文杰相信你,愿意跟你合作的呢?”

“我对他说,周策能做到的,我也能。”裴照雪把背后的刀卸下来握在面前,“我有资格,我可以取而代之。”

周策大笑两声:“他相信你?”

“他相信人对权力的迷恋。”

“所以你真的想取而代之吗?”周策笑了一会儿,脸色忽然变得阴沉起来,大声对裴照雪说,“我说过!只要你想,只要我有,我都可以给你!”

“我不想。”裴照雪摇摇头,“当初我让你想个法子,把账算一算,两清。你没想到办法,如今让我来吧。”

周策说:“你我之间的事,不死不休。”

裴照雪走到了一旁的刀架前,拿着面前的刀扔给了周策,周策伸手接住。裴照雪说:“办法很简单,要么你死,要么我死。”

他慢慢地把刀拔了出来,横在他与周策之间,周策明白了他的意图。

小的时候,他们常常在道场里比试刀法,大家拿着木刀幼稚地砍来砍去,唯有裴照雪有些章法。年轻的男孩儿总会不服,他的哥哥们没少为此受伤。比刀对他们而言是一种相当古老的决斗方式,也许在无法靠其他分出胜负时,这种方法最简单。

也是对于周家的人来说,最为体面、公平的方式。

周策也拔出了自己手上的刀斜上方一挥,刀背贴着背膀转了过来,左手接刀灵活地转了一圈,刀接到了右手上,身体后倾一步,马步盖刀。一个行云水流极其潇洒的开刀式,刀尖就朝向了裴照雪。

裴照雪起式简单,但能看出来,他对于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报以了十二分的专注。

“嚓”的一声,两把刀刃就碰到了一起。裴照雪没想到周策竟然一上来就是猛攻,挡了他三刀之后,裴照雪才发现周策的刀术并没有生疏,反而招式娴熟,力道精准。这让他想起了当年在医院遇袭的那刻,周策也是展露了绝顶的枪法。也许对于周策来说,没有他学得好与不好的本领,只要他想,他都可以做到最好。

周策不是隐瞒,是被仙人抚顶却满不在乎。

又是一刀劈下,裴照雪双手握刀开步格挡,周策的刀架在他的上方,裴照雪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心有杂念,提了力气,上步劈刀把周策顶开,刀势一转直接刺了出去。

真言律刀削铁如泥吹毛断发,周策即便是躲开了,胸口也被那相差一毫一厘的刀尖挑了很长一条伤口,血流了出来。他眉头也没皱一下,左右劈刀,刀在空中挽了一两圈斩向裴照雪。

道场之内只有金属擦碰的声音,一声声一下下,仿佛闪电惊雷。外面的雨没有停的势头,里面的二人打得愈发火热,各自身上都添了刀痕,血的味道越来越重。

周策伤得比裴照雪更重一些,他被裴照雪打到了场地的边缘。裴照雪将刀藏在腋下,再抽出时双手转刀,将刀按在了身体另外一侧,左右手换把竖劈,周策只得狼狈地在地上一滚,躲过裴照雪这几刀。

这时,周策明白裴照雪是真的想杀自己,爱恨皆无,没有任何情绪的杀意。若在平时,他不认为自己能打过裴照雪,但现在无论周策自己怎么想,他都还留有人类身为动物的最高本能,自杀的人濒死之际也会本能地去对抗死亡,何况是他?

他以命相搏,裴照雪一时半会儿也讨不到什么好处。伤越添越多,体力消耗也越多,裴照雪气喘连连,刀势却不落下风。周策知道自己再这样下去只会陷入无尽的泥潭,他们都知道胜负就在这一刀之间,于是周策便拼尽全力到当头点裴照雪一刀。

“喝——!”

裴照雪深吸一口气,横刀架住了顶头落下的刀刃。周策这一刀力道极大,震得裴照雪虎口作痛,裴照雪的刀刃贴着周策的刀滑过,只听“嚓啷”一声脆响,周策手里的刀就被劈成了两段,刀尖一头飞出了场外,直直地插在了木地板上。

周策大惊,就是这一下的失神让裴照雪抓住了时机,转身挥刀便上。周策乱了阵脚慌不择路,一把抓住了裴照雪的头发,扭着他和自己贴近。

刀有长度,需要一定的距离施展空间,两个人越是近,刀就越施展不开。裴照雪没想到这时周策还能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紧接着,他腰里一空,原本别在身后的戒刀被周策抽了出去。

短刀破甲,最适合近身攻击。裴照雪当机立断,转手将刀背向身后快速一抽,周策拽着的头发失去了对抗的力量,连他也失衡地后退一步,再一看,裴照雪原本梳起来的一条辫子落在自己手中,裴照雪人也和自己拉开了距离。

紧接着,周策感觉腰部一热,裴照雪的刀已经捅进了他的身体,这一刀有些偏,可他在这一瞬间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哐当倒地,裴照雪的刀抽出来时他才感觉到那股锥心疼痛。

他此前从未有过这种疼的感觉,可下一秒,他好像又感觉不到疼了。

他的双手在地上挣动,怎么都爬不起来,手里还有裴照雪的一把头发。

再一看裴照雪的人,头发全散了下来,用刀割得参差不齐,长的到肩膀,短的还不过耳。他竟然把自己从小留到大的头发都斩断了,周策握着手里的头发,所有的情绪全都哽在了喉头,血就呕了出来。

原来人没有牵挂了,就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了。

裴照雪提着刀走向周策,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周策,然后半跪在周策身旁,刀尖高高举起。

真言律刀在周家传了这么多代,据说刀下亡魂无数,周策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周家的人。也许周家的人总要死于真言律刀之下——因为它是权利,是欲望,是一切。

就在刀落下的一瞬间,周策突然喊道:“裴哥!”

杀人不能犹豫,更不能听临终遗言,裴照雪的刀却停了下来,因为周策问他为什么还带着他送的项链。

裴照雪没有回答。

“裴哥,我爱过你。”周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他好像回到了最初的模样,可以宣泄感情,可以声嘶力竭地问裴照雪,“这么多年,你以为我爱过谁!哪怕你恨我也好!”

裴照雪顿了一下。

就是这一瞬间的停顿,一颗子弹划破空气,从裴照雪的胸口穿过。裴照雪声音都发不出来,就倒在了周策身上,血像是决堤的洪水一样,浸满了周策。

周策慢慢地抬起手来,他的手上全是血,他有些失神,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他用这双沾满血的手抱住了裴照雪。

阿飞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的手里拿着一把枪,也许这枪里只有一颗子弹,杀一个人足够了。他在外面埋伏了很久,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一直等到刚刚。明明裴照雪可以先杀了周策的,他不知道为什么裴照雪忽然停下了动作。

刹那之间,生死互换。

“他死了。”阿飞对躺在地上的周策说,“也解脱了。”

周策抱着裴照雪的尸体动也不动,他的手抚摸着裴照雪的发端,嘴巴动了动,阿飞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也读不出来。

阿雪,你不该信我的。

血流得太多,好像连外面的雨夜都染红了。

第55章

周然很喜欢珍珠庄园,自从小时候跟陆艾一起出来住过一段时间之后,他就爱上了这里的风景。

只是后来一直没有什么机会再来,上学读书需要花费的时间太多,假期可以和同学在一起玩,很快地,那种一时兴起的喜欢就不再认真了。

直到十四岁的时候,他要去看珍珠庄园看望周策。

数年前的纷争结束之后,潞城的几大家族元气大伤,固有秩序被打乱重新清洗,连周家也不免被牵连。还好周策早有先见,把很多资产和生意转移了出来,如今也不在以潞城为中心,渐渐地远离了那个世界。

他把大部分生意交给了陆艾,几年前自己就搬到了珍珠庄园,有点避世的意思。不是他刻意萧条,而是他的身体状况大不如从前。他有一道伤是在腰上,准确来说,是在脊椎上。他的下半身彻底失去了知觉,只能依靠轮椅度日。

面对这样惨重的打击,周策也没有太过失落痛苦。

他得到过,也失去过,人生大起大落在他面前已经不再算是什么值得神伤的了。

“小叔!”

周然见到周策还是很亲切的,男孩儿处在变声期,生意哑哑的。周策要摸他的头顶,周然拒绝说:“小叔,我都多大了。”

“你长大了。”周策说,“小叔也老了。”

“小叔你不老。”周然一边推着周策一边说,“你帅着呢!是那种我们班上女同学最喜欢的帅叔叔。”

“是吗?”周策问,“那有女同学喜欢你这样的吗?”

周然脸一下就红了,开始扯东扯西,胡言乱语。

他推着周策在走廊上,看到尽头的门,随口说:“小叔,那个房间不是真个庄园里最大的房间吗?你为什么不住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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