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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啻帝叁十八年,暑热蝉鸣。
那年萧行逸还叫萧无量,还是个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小胖子。
他随父王母妃千里迢迢自南境至日光城参加百年一遇的神州大祭,一路上吃吃喝喝好不快活,尤其是这日光城中,新鲜事物那么多,他每日都在城中玩得不亦乐乎。
他记得一日,殷朝王室招所有城中达官贵族中尚未婚配的童男稚女进行香寺中用膳,他曾偶然听闻父王母妃私下说,“这是给太子玄王还有神爱公主寻良缘呢!”
那时他从没放在心上,只念着行香寺为皇家国寺,其中如迷宫一般大得没有边际,里面可好玩了。
表面上他老老实实跟着教引宫人入寺,实际上他早早准备溜走,于寺中畅玩。
那日教引宫人似乎要务在身,根本无心管教这些无关紧要之人,来来往往的宫人一波一波,见人就便咬耳朵问道,“有没有见着公主?”
“公主若是出事,仔细你的脑袋!”
宫人唯唯诺诺又加快脚步仔细寻找,萧无量趁机以小解为名,溜出队伍,满园子溜达。
步行至一处极大的荷池,荷花盛开,蓬勃满池,他蹲下去伸手撩过莲茎,仔细一嗅,是沁人心脾的芳香。
一侧头,发现荷池旁假山下有一个极为低矮的小洞,仅够一个小孩进入。虽说他胖胖的,但不过年纪轻逮着个洞就想往里钻,谁知刚弯下腰,看见一小块衣角。
原来早已有人捷足先登。
洞中人也没想到,探出头发现是个从未见过的小胖子,立马朝他比划道,“嘘。”
萧行逸愣住,眼前是一个散着发,身穿莲花仙裾的小女孩,巴掌大的小脸,尖尖下巴,一双黑白分明的星眸微转。
传闻殷氏一族为神族后裔,人人一张堪比神仙的容貌,尤其是玄王与神爱公主。
人说神爱公主不过九岁,就长得倾国倾城,有着夺人心魄的美貌。
只用一眼,萧无量头晕目眩只觉得自己如坠云间,连身后追来了宫人都没有察觉。
公主贪玩不见踪影,整个行香寺的仆人都慌了神,一个仆人眼尖,遥遥看见荷池假山边有个人,以为是公主,连忙跑来,这功劳可不能被别人抢了。
谁知到眼前才看见是一个涨红脸的小胖子,“这是谁家公子,怎跑到这来?”
萧行逸回过神,擦擦额头汗,“我…我…我来找茅厕,教引宫人说在这里…”
宫人晦气一瞥,见这小孩被尿憋得满头大汗,嫌弃说道,“往前走就有了,真是晦气。”
直到打发走宫人,他才觉得自己裤脚被扯两扯,他连忙猫着腰躲进洞中。
洞那么小,两个小孩紧紧地挤在一起。
他紧张地一直冒汗,还是这娇生惯养的小公主先开口,“谢谢你啊,我最讨厌这行香寺里仆人了。”
她说完见萧无量傻傻望着自己,张开嘴巴,不自觉地,“你…你…”
“什么我我你你的,你是小结巴吗?”小公主得意笑笑,其实她早已习以为常,外人见她第一眼都是这副是呆呆傻傻的泥人模样。
萧无量喘过一口气,这才问道,“你是公主吧?你躲在这里,外面所有人都在找你。”
“这里可以看见萤火虫哟。”她笑着仰起头,萧无量跟着她的动作,果然见围绕着二人飞的萤火虫。
“萤火虫啊,我们南境多得是。”他又悄悄收回仰望的目光,见身旁的女孩,高高扬起下巴,指尖也不不由自主地向上勾着。
她在看萤火虫,他在偷偷看她。
“南境来的啊,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小公主突然认真,托着下巴说道,“我曾在国师处那里翻到一本经书,国师说他从南境带回,叫《华严经》。”
“《华严经》末尾是一个故事,故事说,有一条恶龙,每年都会要求一个女孩献祭,村庄里有个少年看不下去,持剑要与恶龙决斗。但这个少年出发后,再没归来,村民们好奇就悄悄尾随,见龙穴内满是金银珠宝,少年正与恶龙一番缠斗,终于用剑刺死了恶龙。可令人没想到的是,少年坐在龙身上,慢慢长出了龙鳞,接着那屠龙少年竟变成了恶龙。”
说道这,小公主眼睛闪闪,“你知道这个故事吗?”
萧无量从不喜欢这些经书,自然没看过,但他仍点点头。
“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结局。我本以为,这少年会救出公主,将财宝分给村人,从此所有人都过上了开心幸福的生活,为什么屠龙的少年会变成恶龙?”
她下巴尖尖抵在膝盖上,蛾眉轻蹙,看着有些伤感模样。
萧无量动了动喉咙,“应该不是所有的屠龙少年都会变成恶龙吧…”
说完又觉得自己差劲极了,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小公主也觉得这个小结巴傻傻的,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也许二人今后也不会见面,拍拍自己的衣襟,时候也不早了,再不出去父皇母后定要责罚自己。
她猛地站起身,“好了,小结巴,我要走了。”
萧无量觉得自己的叁魂七魄都随着她离去,唯有肉身不自觉地回到自己的来处,与其他世子王爷入了席。
他两眼空空盯着桌上的餐食,头一次知道什么叫食不知味。
隔了许久,帝后带着叁名子女登场,他顺着所有人的目光拳拳望向主桌,太子与玄王果然如传说中的绝色,带着不分雌雄的美感。
然后是神爱公主,都说殷家兄妹叁人感情和睦,两个哥哥无比宠爱妹妹,连出门赴宴都要哥哥们抱着。
萧无量远远看向她,躲在太子殿下怀中,虽然换了宫装,但一头黑发未髻,散至脚踝,背过脸,也不正眼瞧躺下众人,极不情愿的委屈模样。
在众人痴痴的眼神中,萧无量埋下了头,盯着自己滚圆的肚子,说不出的沮丧。
她多好看啊,一出场所有人都看傻了。
微微一蹙眉头,所有人都愿舍命博她一笑。
他莫名地开始流汗,为掩饰自己的无措,只能一口一口强装镇定的吃饭。
时间彷佛在此刻停止,众人都陷入仙人之姿的殷家叁兄妹的容色中无法自拔。
唯有他能清楚地听见王位之上的对话。
是皇后正逗着宝贝女儿开心,“大士,你瞧,台下众人因你一闹无人敢动筷,唯有一人,坐姿如泰山,吃相如虎狼,吃得下这九州斋饭,定是有胆识之人。不如将你许配给他,如何?”
这话难道说的是自己?
萧无量一下子紧张的心提到喉咙眼,夹菜的手都在微颤。
下一秒,听见小公主咯咯一笑,“他长得那么胖,我才不愿意嫁给他。我以后只想嫁给二哥。”
他不敢再听,强装着镇定,吃完了整场宴席,直到尊主离席。
他望着满桌的杯盘狼藉,身体一阵冷一阵热,胃里一阵接着一阵的翻滚。
他目送着她离开,最后眼中盯死玄王,
风流倜傥身姿飘逸的二皇子。
她倾慕的男子,原来是这般模样。
那一刻他决定,他不再做福寿无边的萧无量,他要做偏偏君子萧行逸。
傍晚,他发了热,那是他孩童时期最后一次发热。
父王母妃都以为他吃席后积食,可只有自己知道,原来太过强烈的心动也会引起高烧。
他做了一个纷繁复杂的梦,梦里他一会儿长大成人,手持着利剑毫不犹豫地斩掉龙头,他梦见他站在万人之巅,脚下是千万人朝着自己叁呼万岁,他梦见自己迎娶神爱公主为妻,掀开红盖头,她还如孩童时纯真无暇。
他沉溺于一场又一场的梦境中,虚脱脱水,但又无比清醒认识道,将来自己若不能尚神奇为妻,那这一生必是白活。
病好后,他登崖山,眺南海,对着上天起誓,除非崖山崩塌,海水倒流,此情不移。
此后他一颗心沉入海底,坚若磐石,人变得深邃内敛,他立誓要成为屠龙的少年,而绝非长出龙鳞的恶龙。
人一旦有了清晰的目标,行起事来也有了章法。
他第一次有推翻殷朝的想法在一年后,那时神爱公主为国祈福,摇身一变为殷朝圣女。
他知道奉了道的女子,再无嫁人可能,唯有毁了日光城,才能将她救出。
只是啻帝期间,国富民强,他只能将这念头按住不表,韬光养晦。
他读史书观的日光城已是日薄西山的晚霞之景,再灿烂不过一瞬,而自己则是明日之主,他等得住。
谁知一等就是九年,日光城传来为公主招婿的消息,他心知是时候了。
短短不到十年,殷释天当上下帝,风云诡谲下,国运衰败如今腐朽入骨,如此摇摇欲坠,甚至不用自己出手。
他本能地嗅到在这山雨欲来之下,皆是杀人的阴谋与肮脏的秘密。
天龙皇帝,玄王嘉耀,各方王爷你方唱罢我登场,他自岿然不动,直到再次见到她。
萧无量能想得到,九年过去,她容比花娇,美得大杀四方。
眼神飘忽而有恃无恐,彷佛淬了毒汁的玫瑰,越危险越让人忍不住靠近。
再也没有了,那个躲在山洞里看萤火虫的小公主,再也不见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无比迫切地需要知道,她心中单纯骄傲的小公主,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山上莲宫鬼影幢幢,宫变那日,他自天龙皇帝寝宫的通天玉梯拾阶而上至莲宫,秘密即将揭晓,他混迹于林立的禁军中,耳聪目明,直面了这场兄妹叁人的最后的结局。
原来所谓的兄妹情深,所谓的莲宫圣女,不过只为天龙皇帝的一己私欲,毫无人性地将自己的亲妹妹占为禁脔,这么多年看似金尊玉贵的,光风霁月的王朝之下,都是见不得人的暗垢。
他甚至都忘记,当初自己是怀着如何的心情,一步一步走下天舟山,心里难免想起她火烧莲宫时决绝狠戾又伤痕累累的面孔。
他后来常常在想,神爱公主这些年被关在莲宫里,到底是如何度过的?
人们都看见她表面的美丽,唯有他一人能看出她的忧愁。
想到此处又觉得心痛难忍,转而化成无尽的恨意。
恨啊,如何能不恨殷释天!连同整个殷氏一族,恨到他甚至想以殷家人之血,洗清这日光城中的罪孽。
这恨实在难消,每日每夜烧得他浑身疼痛,莲宫已毁,玄王已逝,唯有殷释天还活着。
他怎么可能让他活,杀了这种禽兽不如之人,又有何不敢?
手起刀落下,他没有一丝犹豫,瞒住天下人,让所有人皆以为天龙皇帝因思念弟妹成疾短短叁月内暴毙。
天下人不敢做之事,他敢。
天下人不敢杀之人,他亦敢。
萧行逸已不是当年的萧无量,隐忍多年,终于轮到他登场。
人都说南境新萧王,年纪虽轻,却极为沉稳练达,不喜出风头,这些年从未踏错行差半步。
短短叁年,厚积薄发地将这江山万里纳入麾下。
可是谁都不知道,在坚若磐石的外表下,他心头一直有个流着血的疤,从未痊愈,折磨得他病入膏肓。
他花了整整叁年寻找这救命的药,直到叁年后于西界雪山之颠,二人再次相遇。
她一双眼比天上北极星还要亮,依然如初见一样纯真懵懂。
她不知道,从来都不知道,那夜他又变回无忧无虑的萧无量,背着所有人偷偷在雪地里打滚,皑皑白雪覆盖他心头的红莲业火,感受如此冷冽的空气灌入自己的肺腑,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感到如此的畅快,
她不知道,自己每一次凝望她,甚至连关于二人的未来他在心中已经描绘千万遍。
没关系没关系,所有错误都会被纠正,所有的遗失都会被找回,所有的伤口也终会结疤。
他躺在雪地之上,心里默默念叨着,“殷大士啊,你一定是我上辈子的债主,这辈子一见你就开始还债了。”
(摸摸男主,下一章就安排吃肉了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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