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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看到了她身上红色的僧衣,她浑身被僧衣裹得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猛地想起几年前在紫宸殿隔着帘幔看到的那道身影。
李熙和口中那个勇毅坚韧的高僧忽然有了具体的面容。
那一瞬间,他心痛如刀绞。一股烈火从五脏六腑开始燃烧,似要将他烧成一把齑粉。
他相信她已经看到了自己,但她毫无眷恋地挺起腰背,错开他的目光,视若无睹地转过身从他身边走过。
事到如今,他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地骗自己,她只是死了,不是不爱他。
他从小就和她认识,南山猎场围过猎,万寿山上赏过雪,去南诏国看过清澈的海。他们相识二十余年,一起长大,一起孕育过生命,做尽世间亲密事,那么多个日日夜夜。
她就那么坦然地放下了。
他是一国之君,整个天下都是他的,但他从他拥有这个天下 的那一刻起,他就从没有真正地拥有过她。他爱着一个永远也得不到的人,为她落下一身毛病,活得仿佛一只苟延残喘的狗,卑微地乞求着她的爱,但她却不屑一顾,置他和他们的孩子于不顾,置她的性命于不顾,从他身边逃离。
他分明想要什么样的女人都有,但偏偏对她放不下,永远也放不下。他看着她不远处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忍不住眼睛发红。
“陛下。”秦也在身旁唤了他一声,却看到他眼睛通红,身形摇摇欲坠。他看到红衣李洵的目光一直注视着走入营帐的红衣僧人,问道:“陛下认识了尘法师?”
“是娇娇。”李洵听到自己的声音,飘忽不定,仿佛一场遥不可及的旧梦。
秦也大惊:“属下请他过来!”
“不必。”李洵摆手。
他做了那么多的事情,早就把她推得越来越远,也差点逼死了她。
许多个魂牵梦萦的晚上,他多想再见她一面,为此他曾经听信方士的话,吃他们炼的丹药,差点死在他们手里。真是可笑,他以前觉得先皇后愚不可及,竟然听信苗疆人的鬼话,被他们蛊惑得病急乱投医,给李述吃那些乱七八糟的药。傅娇死后,他成了那个遥不可及的人,听方士说吃了那些药便能与她的魂灵相见,他毫不犹豫地吃了下去。
可是没有,她一次也没有出现过。他吃药吃得心肺都快吐了出来,她还是没有出现。
魂牵梦萦的人真真切切在面前的时候,他却胆怯了。
他怕她又慌不择路地跳到河里,她死也不会再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身边。
*
再见到李洵,傅娇的心里起了一阵涟漪,但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她经历过生死,遭过大罪,她连死而已不怕,不该害怕见他。
次日一早有个战士来找她说:“法师,陛下得知您要去京城,特意恩准您跟他同行,五日后启程。”
傅娇转过身对战士无奈地说道:“请你谢过陛下的好意,只是我身体不好,恐怕会拖累行程,还是过一段时间我自己去京城。”
战士劝说她道:“陛下说太子殿下这些年很挂念法师,就算看在殿下的份上,他也该好生照看你。”
傅娇实在不想节外生枝,但那战士软磨硬泡,她怕一再拒绝反而引起李洵的注意,只好点头同意。
*
傅娇只好跟随李洵亲征的队伍一起回京。
李洵对她的衣食住行照顾得无微不至,膳房不仅精心为她准备斋饭,甚至每日都有太医来给她看诊请脉。这么多年艰辛的生活,她早已不似从前那般柔弱,在地牢里受的伤很快就好了。她让太医不必再来,太医道李洵怕李熙和怨他没有照顾好了尘法师,故而对她多加照看。
傅娇不疑有他,李熙和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在京城时他们关系密切,他一直念念不忘实属正常。
不知为何,她跟随李洵的队伍一道回京,预料之中的忐忑不安并没有来到。她白日里随车启程,在车里安然看书,晚夕到了住处,蒙头便睡,好些晚上一夜无眠,睡醒就天亮了。
李洵并不叨扰她,甚至一次也没有召见过她,她的戒心便逐渐放下。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我舅舅生病住院了,周末我在医院陪护,所以没有更新。抱歉啦!
第103章
在李洵的护送下, 她一路风平浪静地到了京城,李洵甚至在皇宫里为她和李熙和安排好了见面。
时隔斯年,李熙和已是个风华正茂的少年。不知不觉间, 他比傅娇已经高出了一个头,站在她身前,一副男子汉的模样。再过几年, 他也该成婚生子了。傅娇看着他,不禁感叹时光易逝,一晃竟然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她和李洵在这个年纪的时候, 决计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们会走到那样难堪的境地。
所幸现在这样就不错。
她一向很知足, 能暂得安稳就很不错。
李熙和数年不见傅娇, 但一直未曾忘怀她的风骨。他也纳闷, 他同这位法师之间甚至没有丝毫生疏感,就像有一种莫名的羁绊存在于二人之间,无论相隔再久再远, 再度重相逢也一如从前。
说了这些年的见闻,李熙和感慨于她的大胆:“你竟然敢一个人到辽地去,若非父皇御驾亲征, 压着韩兆即刻发兵, 你岂不是就死在辽国人手里了。”
“但我没有,不是吗?”
李熙和垂下眼睑道:“万一呢?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性命可贵, 你怎能如此不将自己的性命当回事?”
他话音刚出口,忽然想到一些模模糊糊的往事。很多很多年前, 久到他快分不清是自己的臆想或是真实存在, 她也曾用这样的口吻说了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话。
他心念微动, 柔软的心一个尘封的角落忽然生出细细的狭缝, 有光慢慢透进去,将黑漆漆的角落点亮。
“可我不是君子,我只是个出家人。”傅娇淡笑道。
李熙和拗不过她,他微微垂下头,忽然道:“对不起,我没能阻止辽国和大魏的战争。你今日所说的和辽国广开商道,开展互贸,我现在也做不到。父皇对辽国人恨之入骨,不会轻易答应和平来往。即便是我进言,他也不一定会听。”
傅娇温柔地看着他,语气温和地说道:“我知道,你现在还太小了。等你长大了,羽翼渐丰,一定可以做到。辽国和大魏积怨已久,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就算要开通互贸,也并非朝夕之间便可完成。我在路上都听说了,殿下重仁守义,日后等你登基了,一定能让天下真正地太平。”
“法师……”李熙和吞吞吐吐。
“殿下可有什么困惑?”傅娇问他道。
李熙和叹了口气:“近些年,我越发觉得父皇残暴非常,他排除异己……手段极其残忍……”
李洵得知今日傅娇要入宫见李熙和,他亲自安排他们在嘉罗殿会面。侍人说傅娇入宫之后,他便再也坐不住,踱步去了嘉罗殿,他没有让人通报,因此他站在廊下里面的人也没有注意。
他刚到一会儿,便听到李熙和说他残暴的话。
他垂下眼帘,眸中尽是懊悔,脚步虚浮差点摔倒。
不知为何,疲惫感忽然从脚底生出,他忽然有一种绝望的感觉,梦中傅娇所遭受的撕心之痛他真切地体会了一遍。
“殿下不可这么说。”傅娇敛了笑意,严肃地对他道:“一代皇帝有一代皇帝的艰难,先皇留下了一个烂摊子给你父皇,他若是手段不强硬,周围的国家会伺机而动,就如现在的辽国。他做的这些都是为了大魏好。他登基的这些年,虽然四处都在打仗,但战争对那些苟延残喘的小国而言,既是毁灭,亦是重生。他们或为大魏收编,或依附于大魏,民生都得到了改善。至于近些年……你还太小了,他身体不好,他担心留下一个烂摊子给你,所以要为你肃清朝纲,给你留下海清河晏的盛世。他是世上对你最好的人,你万不可听信他人的谗言,与他心生罅隙。”
其实他刚说出这句话就后悔了,听她一番训斥,他更是羞愧难当地垂下头,说道:“是我不对,父皇的所作所为都是为我和大魏,他是世上最疼爱我的人。”
傅娇心生后怕,李熙和这个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身边若是有小人进谗言,他分辨不清听信了去,和李洵父子反目。她试探性地问:“是不是有谁跟殿下说了什么?”
李熙和摇头说没有:“是我自己这些年看了你留给我的佛经,看到他的所作所为有感,不关别人的事。”
傅娇点了点头,恳切地道:“若只从眼前这一面看,是不能看到这个人的全貌的。你能脱离自己的视线,从更多的方面看他,说明你有做明君的潜质。殿下,我等着看你让这天下昌盛光明。”
李熙和被她的一番话说得心潮彭拜,他说:“法师,你能留在京城吗?”
傅娇愣了下,良久才答道:“我们各有使命,我还要去别的地方求经问道,你要留在京城坐镇中枢,我们总要分道扬镳的。”
李洵在廊下站了很久,耳边都是风雪的声音,一呼一吸都是凉意,但他又觉得没有那么冷。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便是傅娇,她洞悉他的一切。
他发疯般地想冲进去,将她揽入怀里,听她的心跳,感受她温热的呼吸。
但他不能,他只会将她推得越来越远。她已经“死”了快十年了,宁愿出家吃苦,也不肯再回到他和孩子的身边,若是他再步步紧逼,她恐怕会毫不犹豫再次死在他面前。
她还活着,便是这十余年间他听到最好的消息。他不敢再奢望太多,只要能远远看她一眼就好。
他从不知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如此卑微小心,但所有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
傅娇最终还是没能离开京城,因为李熙和向李洵进言要和辽国开通商贸,让辽国的皮草、珠宝、牛马可以进入中原,中原的粮食、蔬菜、医术、制造技术可以去到辽国,让辽国得以在家园安身立命,由此减少战争和杀戮。
他进言的时候没有报多大希望,但是父皇仔细看了他的谏书,却只淡淡皱了皱眉,便让他起草政令,完善细节。与此同时,他在京畿的万寿山上面向吐蕃的方向兴修雁塔寺,请了尘法师坐镇,负责将大魏的经典翻译为各国文字,传到其余诸国。
李熙和亲自到驿站拜请傅娇:“这是利国利民的大事,请法师看在天下人的面上答应我的请求。”
他全然放下了作为储君的姿态,真诚地邀请她来做这件事。傅娇看着面前的谦谦君子,忍不住眼眶湿润,她将他带到这个世上,却从没有尽到过一个母亲的职责。她相信他能做一个好皇帝,也愿他做皇帝的道路是一马平川。她能为他做的微乎其微,但求能扫除一砂砾、踏平一荆棘,如是而已。
傅娇欣然应允。
兴修雁塔寺并非一朝一夕可成,在寺院落成之前,她暂住在宝兴国寺。
冬日里京城的雪连绵不绝,傅娇多年奔波流连,身上落下不少病根,在极度严寒的天气里旧疾便会发作,她就不大出门了。她便窝在屋子里,整日里伏案劳作。
寺里的小沙弥知道她是得道僧人,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知道她睡眠不好,每天夜里都会给她准备安神茶。和从北地回来的时候一样,喝了之后便能一夜无觉,安睡到天亮。
这夜小沙弥照例为她送来安神茶,但她正翻译到要紧处,所以摆手示意他将茶放在原处。小沙弥提醒她忙完了一定记得喝茶,她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等她忙完茶已经凉了,她无意辜负小沙弥的一片好心,怕她看到多思多想,便推开窗,将茶泼到雪地里。
她收拾妥当后,上床拉开被子睡下。
太累了,精神有些恍惚。
迷迷糊糊听到有细碎的脚步声,似乎踮着脚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她的禅房。她以为是小沙弥担心她夜里睡不好进来给她掖被角,便没有理会,只转过身紧紧裹着被褥。
脚步到了她的床榻前便停下了,她霎时间脊背发寒,连呼吸都乱了一下,不断地安慰自己多想了。
可她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已经很久了。从北地回来,一路上她都有这种怪异感。不过李洵一直没有任何异常举动,她以为是自己多想,没往心上去。
她还想宽慰自己,忽然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一阵咳嗽声,像是极力压抑克制闷在喉咙里的一样。
她轻轻闭上眼,心中一片寒凉。
还以为他会把自己抓回宫中关着,永远不会再放她出来。可他没有,他只静静地站在床前,凝视着她朦胧的睡颜,快天亮时,雪风呼啸。他猜想她或许快醒了,便恋恋不舍地离去。
傅娇听到他的脚步声远去,拥着被子越发觉得冷。直到小沙弥来唤她起床,她才昏昏沉沉地起来。
她看着桌上床头的空碗,沉思许久。她想不明白为何李洵没有直接将她绑回宫里,反而用这样鬼鬼祟祟的方式夜里来看她。
血冲脑门的刹那间,她本想连日赶紧离开京城,但很快她就冷静下来。李洵已经知道她在京城,想必早已在宝兴国寺布下天罗地网,她插翅也难逃。细思之下,她想到李洵修建雁塔寺的本意或许也是为了将她困在京城。
得知自己再也逃脱无望,她索性也就放平了心态。总归李洵现在没有捅破那层纸,将她强行带回宫中,那她便只当什么也不知罢了。晚上小沙弥送来的茶汤她都倒了,因而无比清晰地知道李洵夜夜都会来宝兴国寺,安安静静地看她睡一夜,天亮便走,从不曾有过什么越矩行为。
开春的时候,雁塔寺兴修完毕。傅娇挪到京畿的万寿山上,新修的雁塔寺距离京城有二十多公里,她想他恐怕不能每日奔波五十公里去看她了,却没想到,他还是雷打不动地来。
李熙和忍不住找傅娇抱怨:“父皇最近很是异常,我听紫宸殿的宫人说,他每日都要出宫,身边只带了刘瑾和几个侍卫,谁也不肯告诉我他去了什么地方。”
傅娇沉默不语。
李熙和担忧地说:“父皇会不会受到什么人的蛊惑,又去吃乱七八糟的药,把自己的身体糟践得一塌糊涂。”
傅娇慢悠悠地开解他道:“你父皇已过而立,又是一国之君,他肯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你我看不透罢了。”
她实在看不透,但也受够了终日惶恐的日子。总不能一直这样稀里糊涂下去,故事有开始,就该有结束。他们糊涂了那么多年,不该再这样糊涂下去。
李熙和不以为然,用细若蚊呐的声音喃喃道:“碰上她的事,他就彻底没了理智。”
傅娇耳力很好,即使他声音这么低,她还是全然听了进去。她别过头,没再说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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