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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竟陵王坐镇之时,你王昊苍只敢窝在巴蜀,一动不敢动。如今不过趁竟陵王北上稷都趁虚而入,又算什么英雄好汉——”
“就是,就算如今竟陵王不在城中,像你这样的野狗,也配来我们襄阳城拉/屎——”
“……”
这样的场景着落在白衣的禅师眼中,心弦为之一颤。
他长期坐镇襄阳,彼时有大军驻守,襄阳城安如磐石,他从未面临如此艰难的境地。此刻,望着城楼上那一张张鲜活的面孔,他身为一军主帅,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退后的话来。
他望向王昊苍,声音一凛:“今日的襄阳城,唯有死战之士,绝无生降之人——”
王昊苍冰冷的眸色中闪过一丝狠厉,道:“既然禅师如此不识好歹,恐怕今日襄阳城会平添数万冤魂。全军攻城——”
军令既下,川蜀军人人奋勇向前。川蜀军战事生疏,却胜在人多,而襄阳城守军虽然人数不足,且有一半都是自发前来守城的新丁,但人人皆有死战之心。城下不断冲锋,城上箭矢如雨,一时之间,双方竟是相持不下。
乐歌坐了下来,横琴于膝上,素手一挑,琴音倾泻,无边杀意已凝弦而出。襄阳城下的巴蜀前排军士登时被弦音所伤,纷纷倒在地上。
王昊苍发出一声冷笑:“早听闻乐歌禅师以乐道入武道,一弦一音,皆可伤人,然而我既然奉命攻城,又怎会毫无准备——”
“屠维,该你出场了——”
王昊苍喊了一嗓子,却并没有人出来,襄阳城下却忽然起了一阵女子的歌吟之声。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乌可食,收我枯骨,啄我腹肠。死不葬,谁复伤。招魂去,谁复伤?”
那歌声哀婉渺远,一字一句,如述衷肠。似是起战歌,亦是安魂曲。
她仿佛在为这战场上的将死之人哀叹悲歌。听着这如泣如诉的悲歌,战场上人人心中莫不兴起哀痛之感,就连超脱俗世的白衣禅师也为歌中之意一恸。
巴蜀大军兵临城下,今日城墙上的战士,又有多少人将会战死城郭,无人收葬,成为乌鸦的口中之食呢?
耳膜一荡,乐歌倏然发现不妙。
那歌声并非响在襄阳城外,而是响在他的耳膜深处。他的五脏六腑的蠕动连同心跳呼吸,都被这声音带动着颤抖和鸣,他急忙收敛心神,却已是迟了一步,呕出一缕朱红,登时受创。
乐歌心下一凛,“屠维”是生死楼中天干令主的代号,在生死楼十大杀手中排行第六。没想到这位诡异的杀手竟然与他同样以乐道入武道,单凭歌声便可杀人夺命。而且她的实力也同在上三境的入神境,若是乐歌与她公平对决,谁胜谁负犹未可知,可是他一时不慎,竟然着了对方的道,吃了暗亏。
襄阳城上,人人皆被方才那诡异的歌声所感染,沉浸在莫可名状的悲伤之中,此时见主帅受创,士气更是为之一衰。
就在此时,城墙之上出现了一道胭脂色的素影。她走上前去,将乐歌扶了起来,清叱道:“敌人所用不过诡道而已,如今襄阳城仍在我们的脚下,众人切莫失志——”
可惜众人此刻仍然沉浸在歌声之中,竟无人注意到她。
看到红酥清丽的面庞,乐歌微微一惊。红酥深得竟陵王信重,主掌襄阳城内务,但从不参与军事,没想到竟然会出现在今日的襄阳城头。自己既已受创,难保全身而退,更不用说照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红酥了。他的声音中有一丝自己未曾察觉的慌乱:“你怎么会在这里?赶紧离开,你是竟陵王身边之人,若是出事,我该如何向师弟交代——”
红酥摇了摇头,那一双幽柔的双目直照入他的神魂:“我与竟陵王毫无关系,我是为谁来到襄阳,禅师心知肚明,不是吗?”
乐歌一怔,他自然知道自当年醮事之后,这位青楼名妓对自己错放的一腔深情。只是他早已堪破凡尘爱欲,红酥于他,与这世间木石并无区别。这些年他镇守襄阳城是为着对师弟的承诺,也视此为自身的修行。
生死关头,他不由想到她一介孤女,天涯零落,在襄阳城佐助李放数载,又是为了什么?便是为了那明知不解渴的蜃楼之水吗?
望着红酥那双含情的双眼,即使是持心严正的乐歌禅师亦感觉心中砰砰一动。
红酥脸上的神情转为凝重,轻声道:“如今还未到绝望之时,红酥特来一助禅师破境退敌——”
乐歌一疑:“破境?”
红酥未答,却径直走向西侧的鼓楼。
那里悬有战鼓,方才大战方兴之时,便一直有军士击鼓,为守城大军一壮声势。只是被那歌声一扰,已失了三分威重。
“咚——咚——咚——”那鼓乐之声忽尔一变。分明仍然是轰隆之声,落在听者耳中,仿佛有了万千气象,落在听者心中,仿佛眼前多了无边色彩。
似是万里长江滚滚而来,纵遇礁石险滩,不改曲折东流去。
似是十万将士沙场征伐,誓取胡头盛酒,不破楼兰终不还。
似是老者临终前最后的呻/吟,又似是婴儿初生的第一声啼哭。
似是风雷鼓荡,天地肃杀,摧折万物,又似是春风和煦,雨露跳珠,草木欣荣。
那声音极为昂扬,又极为幽微。那声音极为欣悦、极为欢腾,却也极为悲壮、极为雄浑。
不因生而惆怅,亦不因死而哀俱。
城墙上的襄阳守军在刹那间如梦初醒,高声喊道:“兄弟们,那是红酥夫人在擂鼓。王爷和王妃虽然不在,但是红酥夫人和乐歌禅师都在此,我们又有何惧——”
“王爷将襄阳城交给我们,我们务必守住此城,等到王爷胜利班师的那一天。”
“今日的襄阳城,唯有死战之士,绝无生降之人。”
“……”
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登时在整个城墙上扩散开来:“兄弟们,杀——”
那鼓声似乎受到这股呼声的感染,更转激越,气势磅礴,响彻云霄。
乐歌虽然看不到红酥擂鼓的英姿,却也能遥想出那女子的无上风华。在他的心魂中,平生第一次浮现出红酥的倩影,那本是天下之间独一无二的美丽色相。当它到来时,这一方天地都生发出姿彩。
声不为痴,色不为妄。
我之耳欺我,我之目瞒我,我之心愚我,从前我所听所见所思皆不过虚妄的观想,竟到此时才得见这世间真正的声色。
乐歌禅师的心魂一震,发出一声清叱:“我明白了——”
“乐中至道,在于天人之和,发天地之声以为音——”
他再次拂上琴弦,指下铮铮,琴音如冲霄般陡然拔高,一改之前的清和之声。
乐歌仿若未觉,五指变幻、诸弦并奏,琴声与鼓声汇作一处,清越激鸣,仿若亘古之初,天地初开,混沌之中的回响。
回响中更带着无比伦比的杀伐之气,襄阳城下的巴蜀大军登时倒落一片。
荒野幽处,那不知隐藏在何处的歌者发出一声闷哼,幽魅的歌声也随之止歇。
王昊苍同样遭遇重创,擦了擦唇边的血道:“你竟在此时突破了洞微境,这怎么可能——”
眼见着巴蜀大军被琴声所慑,纷纷后退。远方传来一道冷哼:“哼,一群废物——”
那声音呕哑低沉,听到这个声音,王昊苍满脸惊惧,下拜道:“参见楼主——”
在他面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身材佝偻、满面皱纹的老者。那老者望向城楼之上的白衣禅师,面上露出颇有兴味的微笑:“临阵破境,当真不错。可是你以为这样就能改变襄阳城覆灭的命运吗?”
话音未落,他的人已如兀鹰一般腾空而起,往城楼上掠去。
乐歌禅师已入洞微境,那一弦一音中莫不包含恐怖的力量,巴蜀士兵还未靠近城墙范围便为之所伤,那老者却是夷然不惧,转瞬之间便已稳稳立在城墙之上,袍袖鼓荡,随风呼响。
他并未出手,只一双睥睨的眼淡淡扫过四周。襄阳守军见到有敌人攻上城墙,无数的飞箭流矢尽朝着他招呼,但飞箭在靠近那人三尺之处便仿佛遇到无形屏障,反射而回,登时守军便已有数十人毙命。
乐歌禅师神情一凛,他离得最近,已然感受到那具躯体里传来的恐怖力量与惊人的压迫感。虽然他临阵突破,进入洞微境,眼前之人仍是稳压他一头,那是乘化境才会有的力量——
当世之上,能登顶乘化之人屈指可数。
武学之道,九品三境,乘化境几乎已是凡人能达到的武学巅峰。自己已入洞微境,若想退走,或许能苟全性命,但襄阳城内的普通人只能如蝼蚁一般任人拿捏了。
每一个进入乘化境的高手,都会对江湖乃至天下格局产生莫大影响。卓天来已死,罪头陀远在稷都,此人又会是谁?
假如说之前他看到王昊苍与他麾下的十五万大军,还觉得襄阳城仍有一战之力。可是当他看到眼前之人,便已经预见了襄阳城破的结局。
他沉声道:“阁下是谁——”
佝偻老者淡淡道:“生死楼,命宰相。”
乐歌心下骇然,蛰伏巴蜀的生死楼势力,在南周与北梁两虎相争的数年里,暗中积蓄着力量,直到此时才露出自己锋利的爪牙,给这天下之争再增变数。
既然生死楼之主命宰相亲自出手,接下来的战斗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乐歌收了琴,叹了一口气道:“既然楼主亲自拜会,乐歌再反抗也属多余了。我愿献城,避免双方伤亡,希望楼主能善待襄阳军民百姓——”
事已不可为,想来李放也不会怪他。李放绝不会愿意看到为了区区一座城池而落得老弱妇孺尽皆战死的结局。
命宰相却审视着他:“此时献城已是晚了,失败者并没有谈判的条件。不过你既然已经破境,天下间洞微境高手再多一人。若是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倒是可以考虑……”
“什么条件?”
“你跟我走——”
形势迫人,乐歌知道自己并没有讨价还价的空间,只好点头道:“可以。”
他面色无波,襄阳城的众多守军却炸开了锅。他们见识到眼前佝偻老者的身手,已然明白今日必败的结局,但听闻乐歌禅师竟欲舍身献城,以自己为筹码来保全襄阳城之军民百姓,纷纷涌下两行热泪。
“禅师,万万不可答应他的条件——”
“这生死楼邪诡无比,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禅师若是落在他的手中,必定危险万分——”
“不错,襄阳城本是四战之地。也只有竟陵王来了之后,我们才过上几年太平日子。我等就算尽数战死在此,也要为王爷守住此城……”
“我们愿与襄阳城共存亡——”
“……”
乐歌禅师摇了摇头,他平静的目光扫过城头之上的万千将士,缓缓道:“诸位襄阳父老对竟陵王的厚爱,乐歌感同身受。将来若有机会再见王爷,也必会为众位转告。可是,天下兴亡,不在一城一池之得失,而在于人心向背。众位既然心念竟陵王,应当知道王爷绝不愿看到襄阳城血流遍地。乐歌希望各位保全有用之身,以待竟陵王光复襄阳的一日……”
从前的乐歌禅师坐镇襄阳,心中只觉红尘每多忧怖烦恼。自家师弟坐困愁城,远不如自己剃度出家来得自由自在。可是如今的乐歌禅师,将心投射红尘,望见这世间十万生灵,他才终于明白师尊选择李放为天命之人的原因。
人世诸苦,所求的不是解脱,也非涅槃,而是在那满目疮痍的尘世之中,开出殊丽的花,结出青涩的果,再从那酸苦中寻找一丝的甘甜。
在他身后,命宰相发出一声讥诮的笑声:“禅师对你那师弟倒是很有信心,只怕禅师你不会再有机会见到那一天——”
乐歌的声音淡泊安然:“我已见过这世间殊绝之美,听过这天地希世之音,得证这红尘至情之爱。朝闻道,夕死可矣,这才是我的修行。可叹楼主你一身血腥与罪孽,就算身登乘化,也不过一世皆空罢了——”
“你——”这番话不知哪里戳到命宰相的痛点,他面色森寒,冷哼一声:“和尚道士,最是伶牙俐齿。不过你既有无量寺与步虚观双重身份,想必会是一枚极为好用的筹码……”
他将白衣僧者的衣服拎起,一转身,两人便已消失在襄阳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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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小星从安子期口中得闻消息之后,立刻向襄阳进发,可还是晚了一步。等谢家那艘大船泊在江陵码头之时,距离襄阳城破已经过了两天了。
三人换了马,连夜向襄阳进发。一路之上,到处可见因战乱而出逃的灾民,人人携老扶幼,面色惊恐。卓小星去年曾两次到过江陵一带,此地在西府治下,素来富庶安宁,没想到一朝遇到战火,竟也显出末世的情状来,让她心里颇不是滋味。
傍晚时分,三人在驿站歇马,吃些干粮,正要继续向北。忽然听到后面传来大呼之声:“几位,停步——北边如今可去不得了——”
卓小星回头一看,见说话之人是一名三十来岁的精壮汉子,他身上带着伤,但是腰间鼓囊囊的,似是藏着武器,看起来应该是个练家子。卓小星心中一动道:“北方怎么去不得……”
“如今襄阳城已经落到巴蜀军手中——”那汉子上下打量了卓小星三人一眼道:“我看你们几位的装扮,应该是江湖中人,最好是不要向前走了。”
江秋枫奇道:“巴蜀军不是川西都护王昊苍的麾下吗?和江湖人又能扯上什么关系?”
那汉子警惕地朝四周望了一遍,这才低声道:“如今的巴蜀军与生死楼沆瀣一气,他们占领襄阳城之后,生死楼四处派人搜捕曾经习武的江湖中人,我也是好不容易才从他们手中逃了出来。”
江秋枫与卓小星对视一眼,没想到生死楼竟然如此明目张胆地搜捕江湖人,不禁面露忧色。
李梦白道:“生死楼为所欲为,难道就没人拿他有办法吗?”
那汉子叹息道:“如今竟陵王不在襄阳,代他执掌西府的乐歌禅师也败于生死楼楼主之手。听说这位乐歌禅师出身步虚观,是竟陵王的师兄。连他也不是生死楼对手,我们这些无名小卒又有什么办法,只能自己赶紧逃命了。”
卓小星大吃一惊,道:“你说什么?就连乐歌禅师也败了,你可知他现在怎样?对了,襄阳城破,竟陵王府的其他人都怎样了?”乐歌禅师曾与她有过数面之缘,而红酥算是她的好友,如今襄阳城破,不知他们生死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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