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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五岁的崔九和王铮,心底皆装着压抑,几欲疯魔的岩浆,捆绑一处渡过了困苦的年月,到如今,非君非臣。

崔漾起身,掌中折扇与那支荷花一并握住,负于身后,踱步至院中溪流边,看了一会儿落花随流水而逝,温言道,“重遮,你我少小相伴,你若欲榻上鱼水,共赴巫山,朕亦欣悦,宫中之污垢,譬如泥泽,与后宫搭了边,良弓典藏,明珠蒙尘,亲眷,君后,父子,母女,兄弟姊妹,无一不反目,重遮,朕只愿你此生鹏程万里名留史册,或是田园闲居安和自在。”

握着玉箫的手收紧又松开,纵是知晓此一言,安抚居多,却任就叫他心力失在这一声重遮里,郁积一夜的种种皆散在清越的声音里,再成不了气候。

王铮看向梨花木下的女子,冷凝了声音,“陛下如此抬爱,吻一下草民不算过分罢。”

崔漾吃惊,折身看向石桌前岩崖青松眉目清俊的青年,见其俊目里皆是冷凝,气笑了,她的话虽是安抚居多,却未必不是肺腑之言,既然对方不领情,便也无需再多说什么。

错身间手腕却被牢牢箍住,崔漾本欲动内劲,念及他不会武,收束了内劲,这一瞬停顿,被推到梨花木上,一句放肆被温热的唇堵回去,鼻息间皆是松木淡香,咫尺间是他纤长如扇的眼睫,倒不知自己心里是怒气多一些,还是吃惊多一些,王铮性子隐忍,沉稳似风霜刀剑洪流雨雪皆不能叫其动摇的松柏,叫他失智做出这等以下犯上找死的罪行。

只怕是笃定了她暂时舍不下狠手杀他。

崔漾气笑了,到箍在腰上的手臂越收越紧,眉间便也溢出了霜寒气。

王铮用了走至宇宙尽头的速度缓缓放开手臂,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底已无太多情绪,声音沉稳,“无论男女,平等才是相处之道,草民欲以江山为聘,手中却无城池,陛下南下收复江淮,草民西行,收拢西域三十六国,距三十岁尚有八年,成之,是幸。”

不成,沙场裹尸还,或黄沙埋骨他乡处。

十数年受控制,没有自我的人生造就了青年隐忍沉稳的性情,此时却十分不同,松柏欲成参天华盖,崔漾看他半响,未出言阻止,应了声好,将一封军报递给他,“朕有圣令送至冀北军中,你一并带去,再折转玉门关罢。”

“草民领旨。”

王铮深看她一眼,垂眸,探手取了她骨扇下坠的玉玦,在玉箫上系好,取了装着风袍的包袱,行礼告退。

到那青袍身影出了街道,崔漾唤了洛扶风洛青衣出来,吩咐道,“你二人暗中跟着王铮,待他到冀北后,若留在冀地,不必管,若是往西行,把人制住,送回宫中暂押,勿要伤其性命,待朕自闽越回来再行处置。”

洛扶风洛青衣二人应声称是,并不敢隐瞒洛拾遗下药,导致沈平武功尽失的事,埋头回禀,“属下知罪,请陛下责罚。”

崔漾眼底寒霜更甚,“把王铮送回上京城后,回暗阁后自去刑司领罚,去做事罢。”

临行又叮嘱一遍,“王铮心机比之司马庚,只深不浅,沿途注意了。”

两人叩首谢恩,取了圣令,收拾东西上路了。

寝房里人去楼空,只留了一卷信件,心中说他游走天涯,有游侠相伴,不必挂念安危,珍重。

洛铁衣回禀,“晨间沈先生离开,再未回来。”

昨夜海誓山盟,情话说得好,叫她哄了半夜,天一亮便走了。

也许是顾虑她曾与沈恪有过婚约,也许不愿拘于深宫。

崔漾自来不会在这件事上强迫人,愿意便愿意,不愿便不愿,本是要叫回侍卫,又挂心他内力尽失会有危险。

平素仗着武功高,到处得罪人……

崔漾压了压眉心,她动了两次立后的心思,多少有一番心意,却是会错意表错情,可见她在这方面看人心辨真伪的本事,还差得十分远,但她若再在同一个坑里摔两次,便是脑子有问题了。

洛拾遗跪在地上,面容苍白,崔漾盯着他,背后握着折扇的指尖收紧,语气平静,“随朕上马车来。”

白菘随自家公子北上,第六日穿行山林时遇到暴雨,自家主上掉进了猎人的陷阱,坑深壁滑,他根本没办法将公子拉上来,衣服扒光长度不够,一拉便坏,要去砍树手边连个刀具也没有,要去山下叫人,只怕没等他走几步,雨水倒灌,公子也被淹死了。

白菘急得眼泪都出来了,“这怎么好好的掉进去了,明明公子还拉了小的一把啊——”

雨水已经泡到了腰腹,用不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要淹到口鼻,白菘一边搓藤条一边喊,“公子坚持住,小的这就来救您!”

斜里树梢上闪出两个黑衣人影,白菘认出来是陛下的暗卫,顿时大喜,“两位大人快救救我家主上!”

洛青衣洛扶风自然知晓丞相在主上心里的位置,漫说旁的,便是每年中秋节,只有王铮一人能陪在主上身侧,便非同一般,深坑最多只容两人,洛青衣朝洛扶风点点头,下到井底,把浑身湿透的丞相带出来了。

白菘忙扔了藤蔓,上前上上下下将自家大人检查一遍,虽是大雨淋头,却忍不住喜笑颜开,陛下多在乎他家公子呀,公子拒了虎贲卫,陛下便派了暗卫暗中保护。

洛青衣洛扶风欲隐去身形,王铮拧了拧袖子上的水,声音沉稳,丝毫不见狼狈,“既然已经露面,便没了隐匿行踪的必要,下着大雨也不方便,一道走罢。”

洛青衣洛扶风对视一眼,点点头,朝王铮行礼,“前面三里有一处山神庙,我们到那处避雨,雨停再赶路。”

王铮点头,一行人歇在山庙,因着陛下嘱咐,洛青衣洛扶风一路警戒,宿也宿在同一间屋里,到达留县时,着实松了口气,再有半日的路程,便到冀北军营了。

用完晚饭却觉头昏脑涨,反应过来时已来不及,洛青衣抚着脑袋,脚步趔趄,怒目而视,“你下药,饭食茶水明明都——”

王铮不擅用药,但相处多时,知晓此二人习性随她,若有条件,客舍送来的碗碟必重洗一次才用,他把迷药加在二人清洗东西的药剂里罢了,茶中也有,他喝了,二人自不会怀疑,万无一失。

一旁端着盆的白菘瞠目结舌,几乎拿不稳,才惊得瞠目结舌,“大人,这可是陛下派遣的暗卫,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您这样……”

在这之前公子神色如常,别说是他,观两个暗卫的神情,今日是完全没有防备,或者说防备了,却防不胜防。

白菘牙齿咯吱咯吱响,跪下劝道,“大人三思,陛下派近卫给您,未必是监视,只是挂心您的安危,陛下说了,此次北上,权当游山玩水,大人……”

其实他知晓的,大人带的行李不多,那件陛下赠予的风袍却走哪带哪儿,怕被雨淋湿,里面还包了一层蓑绒,一路快马加鞭,偶尔想念得厉害,夜里辗转反侧,恰好碰上大猫后,更是马不停蹄赶路商丘,却碰见陛下与人同房,要立别人为后。

白菘咬咬牙,跪地劝道,“小的观陛下待大人,未必没有情谊,陛下一见面,便与大人把脉,挂心大人的身体,心里说不定是有大人的……”

他有什么,能叫她立他为后。

王铮眸光微暗,未有言语,银钱干粮分做两份,拿了绳子,叫白菘过来。

因着过于沉稳冷静,反而叫人畏惧害怕。

白菘呐呐走过去,到被绳索捆缚在柱子上,方才反应过来,这是连自己也不带了,急急道,“大人,主上,您去哪里,带小人一道去,您一个人怎么成。”

王铮垂眸,看向手腕间的红痕,用绳索穿了一块饼挂在白菘脖颈上,放到他低头便能吃到的位置,吩咐道,“给他们下的药是迷药,昏睡两日便醒了,你自己回上京城,若不敢,便再往前六十里,到冀州军营,拿着我的信件给营官,自有人送你回上京城,保重。”

这是不愿带他了,指不定是要去做什么危险的事,白菘被塞着嘴巴,发不出声音,急得眼泪流到鬓发,便是刀山火海,他也愿意陪主上一道去。

“主上……”

王铮下了客舍,给了足够的银钱,交代掌事楼上三人赶路辛苦,一日内不要打扰三人休息,在城中绕了一圈,采买西戎胡人的衣物,水囊,留下往西行的痕迹,出城后实则往北快马去冀州城,一则洛扶风二人醒来,必定往西追,此举可避开搜查,二来虽知她给的这一封军令,只是迷惑他的障眼法,他也不愿违背她的意愿和命令。

哪怕只是一卷空白的绢帛,只要她吩咐,他便会做到。

他本是欲把大猫一并拐走,好叫她心心念念,但也罢了。

王铮勒马,回望南山,眸如漆夜,终有一日,必不会不得亲近,亦不会听她与人一响贪欢,为君为民,不能阻止。

第70章 、一封是给兄长的

陶然陶修是兄弟, 修同一宗心法,单独一人战力普通,倘若两柄君子剑合力, 威力堪比一流高手,接到门主后, 立刻便看出来了门主身体有异,把脉后大急,“您的内力。”

陶然陶修是为数不多知晓门主真实容貌的人, 现在见他内劲全失,心中都是大急, 却也十分迟疑,门主从不会藏私, 只要他有的功法,品性端正的人愿意学,他便绝不隐匿秘籍,元阳正功亦如是,只十数年过去,能练成的只有门主一人。

原因无它,修元阳功时需是童子, 练功以后, 非但不能近女色,便是有一丝意动,失了精元, 内力也会迅速消减, 到内力散尽的地步, 可见不止一次意动了。

可便是天下最烈的烈药, 辅与绝色女子倾心相诱, 门主也心如磐石,从未有过一丝意动,要叫他失去元阳,简直比登天还难。

两个好友神情骇然,同为男人,便没什么好避讳,不由都扫向嘉小平的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除非门主自愿,否则何人能逼迫得了他。

沈平正盘腿调息,顺着好友的视线低头扫过,又挪开视线,微微赫然,除了沐浴,他从未动过的地方,在她身边时,在她榻上时,像雨后的龙竹春笋,变与不变已不由他控制,她的发丝,呼吸,触碰在他肩背上的指尖,都叫他热烈反应,他见过男欢女爱,曾嗤之以鼻,到他自己,快活却似比旁人多数百倍。

与她亲近的渴望太强烈,哪怕他自她身后拥住她时,便知内劲必失,也甘之如饴,纵然只有吻,并未发生他渴望的欢/情,却也快活似升天。

如若有一日,她能给与同样的回馈,便更好了。

好友们的目光诧异震惊,沈平轻咳一声,并不掩藏,“遇上了命定之人,情难自禁,以后我再不嘲笑你们了。”

陶然陶修听他这样说,大笑出声,又叹息,毕竟那是十数年苦修的武功,只二人都发现了门主的变化,整个人都不一样了,以前他们称呼其为门主或宗主,总会被纠正,这一次却没有。

天下游侠敬重他品性无私,济困扶危,平世间之不平,不藏私,不留财,奉其为门主,宗主,但他说有门有宗必有纷争,天下无门,天下无宗,大道至简,与大家相处,只如茅帽草鞋的友人,不愿被称为宗主门主,一旦听见必定肃声纠正,今日却没有。

陶然陶修相看一眼,问道,“门主的武功怎么办?”

沈平易了容,一双曜目却灿如骄阳,“另修旁的武功便是,现下要紧的是闽越,有异心人作乱,危害江山,毁坏百姓安平的生活,召集兄弟们,与我一道南下,查清楚神迹内情,搜集有用的信息,辅助女帝平定叛乱。”

陶然应声称是,游侠对沈平的敬重是发自内心的,不需要约束的,看他曜目灼灼,已与往日大为不同,另有勃勃生机,忍不住问,“是因为女帝么?”

沈平笑,“是,她是我之所爱,亦是值得千万人追随的好皇帝,天南地北若是统一了,兵强马壮,便可驱除鞑虏,安定民生,她是一个已站在顶端,却也能顾惜百姓苦的人。”

两兄弟对看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眼里的震骇,沈平之固执,堪比千年不移的山海,现下竟是认同了君主论,且对一个人赞不绝口,然女帝自接手江山来的所作所为,桩桩件件,无一不叫人折服。

北地突厥一战后,女帝之名威震四海,陶然陶修单膝叩地,“谨遵门主令。”

沈平纠正,“是谨遵陛下令,通知兄弟们不要擅自行动,牵一发动全身,为了避免破坏陛下计划,有行动之前,我会与陛下取得联系,再动手不迟。”

沈平知南下一行,危险只会胜于御驾亲征时,虽知她武功卓绝,却还是叮嘱道,“另外请养鸽子的兄弟们注意闽越的动向,若有人对陛下不利,立刻报知我。”

他出商丘后知晓闽越司马慈的事,便打算南下收拢江淮闽越的游侠,一旦她有需要,应声而动,助她早日平定叛乱之地。

陶修陶然应声,想留下人照看他,沈平摇头,“便是暂时失了内劲,寻常人也没办法对付我,除了暗器弓/弩,我新近学了医毒术,你们放心去,建业汇合。”

门主擅暗器,寻常不用罢了,陶然陶修便不再多说什么,听令去办事。

沈平调息完,取了笔墨写信,一封是给兄长的,一封是给安平王司马庚的。

有关安庆太子的信息实在太少,现在查来不及,若是直接问她,胞弟起乱,提起来她心情肯定不好,所以也不想叫她想起以前的事,除了她之外,司马庚自小生活在上京城,又做过皇帝,必定是最清楚的。

沈平写完信,绢帛收到信筒里,出了客舍把信送去驿传点,在街上见到两名侍卫正在打听他的去向,知晓她是挂心他,心里便漾出蜜糖一样的味道,与两名侍卫擦身而过时,往他们手中塞了布条,叫他们立刻启程南下保护她的安危。

正值多事之秋,保护她的高手多一个,便安全一分。

司马庚与沈恪刚至冀北军营,稍事休息便会前往渤海拜访名士,信送到营帐时,两人正商议出行路线。

司马庚见沈恪容色苍白,取过信看完,握着信帛的手指便也泛出了白色,信中言女帝因沈家成年旧事,心有芥蒂,于男女之事十分排斥,身重烈药,浑身湿汗,亦无法意动,失敦伦之乐。

撞破祖父丑事时,她不过十二三岁,如何能叫她无视,沈恪眸中皆是痛苦,握着信筒的手指蜷住,难怪她已过二十六岁,尚未有子嗣,选后立后之事,也一拖再拖。

想来沈平的真容很得她青眼,司马庚眸光暗黑,垂眸遮住眼底神色,看另外一封信,面色微变,正欲开口说话,外面已有士兵在议论,越王吴康安拥立司马慈称帝,集二十万大军,定都陵林,起势叛乱,声势浩荡。

军营里哗然声震,沈恪变了脸色,一时心焦,司马庚微闭了闭眼,不理会外面纷纷扬扬的议论声,摊开舆图,算了算时间,以及这冀州营里的异样,沉沉吐了口气,“不必忧心,她早有安排。”

梁焕、盛骜等人都不在军中,士兵说是回朝了,兵丁的数目却对不上,队伍分得很散,班师回朝的,戍边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一通障眼法,便是军中将领,只怕都摸不清楚各军去向。

司马庚看向舆图上的闽越之地,只怕从一开始,她便打着武力收复的主意,否则兵力调动,何须连将士们也瞒。

第71章 、老神仙,请留步

越国国都陵林, 侯将军府,侯万疆正听臣佐参将回禀城中奇事。

“自齐鲁来了一名先生,非但算命奇准, 断案亦是一名好手,城中出不起状钱, 不会书写的百姓,遇到难以断绝的纠纷,都会请他帮忙, 两三枚钱,先生能断个明明白白, 都说是个神仙。”

侯万疆每日铠甲不离身,虽已年过六十, 头发依旧乌黑,五官方正,精神烁烁,闻言手里的竹简搁在案桌上,“又是神仙,越国近来的神仙还少么?照老夫看,神迹遍地走时, 便算不得什么神迹了。”

最大的神迹自然属于安庆太子司马慈, 连越王都唬住了,信了司马慈所谓的神迹,愿意将来与竖子司马慈划江而治, 朝中文臣以桓洼为首, 无不俯首称臣。

奸佞误国, 侯万疆怒目圆睁, “往后这些事, 莫要传入将军府,污了耳朵。”

老将军军威赫赫,说一不二,臣佐不敢再劝,行礼告退。

文相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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