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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初十三年,乱马过城门,国灭。
春燕归,巢于林木。
她那短短的一生,都在这几句话上了,她从尸山血海里走过的一生,淹没在国灭两个字里。
晏桑枝整个人是怔然的,她没有哭,只是惨然一笑,脑子里闪过许多画面而后一片空白,甚至连谢行安站在背后都没发觉,自己绊自己的裙摆直接摔到地上。
她呆愣楞地坐在那里,她呢喃道:“春燕归,巢于林木,那我是什么呢?”
谢行安同她一样跪在地上,他紧握她的手,哽住的喉咙让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巢于林木,可是后面连林木都没有了。”
晏桑枝她笑,将头埋下去笑了一声又一声,从胸腔里发出笑声,“原来史书是这么记载的,不足百余字。”
她伏地小声地笑起来,她想起自己见过那么多的尸骨啊,每走一步都是踏在别人的骨头,别人的坟地上行走。
那么偌大一个国啊,伏脉千里,可是也只得了那么短的一段话。
“阿栀,”谢行安小声地喊着,拉她起来,紧紧抱住她,侧脸贴在她的脸上,他哽咽地道:“阿栀,你想哭就哭吧。”
“为什么不哭呢?”
他喃喃地问,眼前想起他梦到的那些年,那般的苦,她也从来没有掉过眼泪,他自言自语,“为什么不哭呀?”
“为什么要哭呢,”晏桑枝将头埋在他宽阔的脊背上,短促地笑了一声,反问他。
“可是,”
我这个旁观者都为了你流了那么多的泪,那你吃了那么多苦头,为什么一滴泪都不肯掉呢?
谢行安双手捧住她的脸,让晏桑枝直视自己,他的眼眶通红,有滴泪悬在眼睫上将落未落,脸上满是泪痕。
他从来没有哭过,可是只要一想她的那些苦难,就忍不住想要落泪。
谢行安摸着晏桑枝脸颊的手颤抖,他说:“阿栀,你不想哭就不要哭了,我已经替你哭过了。”
晏桑枝收敛起自己的表情,她伸手去擦谢行安脸上的泪,指尖碰到那泪的时候,她只觉得发烫。
埋头靠在谢行安的胸前,她双手环住他的腰,现在她能听见一个人的真心。
晏桑枝很慢地道:“所以你从什么时候知道我的来历呢?”
那张夹在书里的纸是她到谢家医馆诊脉的医案,如果这也是巧合,那一叠的书册,隐约可见的景平国又是怎么回事。
在昏暗的光线下,两人就坐在地上,互相抱着,谢行安很坦诚地将自己知道所有关于她的事情,一点点讲给她听。
晏桑枝没有过于惊奇,她甚至只愣了一下就接受了这件事情。
她还有闲心关心道:“你那时就不害怕我是鬼?”
“不怕,但是当时觉得你应当执念过深,想去找天师来渡化你,”谢行安想起当初,他又说:“不过我见到你后,我就再也没有想过。”
“为何?”
“因为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该吃了多少苦,才能到这里来。”
谢行安他说完闭了闭眼,因为他知道,究竟吃了多少的苦。
“阿栀,那些事情我知道,它永远都过不去,也不可能会放下。”
苦难永远不会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能带过的,谢行安他说得很温柔,“原来你只能藏在心里,但以后你只要想说,我都会好好听。”
“真的?”
“当然。”
晏桑枝把头埋得很低,她有太多忘不了的事情,她说:“那时走得太急,连爹娘的坟都没去看过,后来做梦都是我在坟前磕头。师父走的时候,你应该梦见了,我当时居然没哭,本来想把骨灰带着的,可是我不想师父死后还不安稳,就将她葬了,后来再也没有见过。”
“我有一段时间,每次睡下都能梦到大家的脸。”
“我收过很多小孩的尸骨,可惜那么小就死了。”
“我的命其实很大,熬到了最后才死。”
她最后一句话说出口的时候,泪才落了下来,一大颗一大颗砸在地上,渐渐晕开,每一颗都是她的恨。
一直哭了很久,把所有的不甘全都发泄出来,谢行安拿巾子给她擦掉全部的眼泪。
他揽着她,很轻柔地拍拍晏桑枝的脊背,“那找个日子去祭拜爹娘,以后可以年年都去,不用再挂怀于心。”
“阿栀,以后要高兴一点。”
这个很漫长的夜,两个人没有睡,相拥着说了很多很多,第二日天还没亮,徒步走到很远的山上,晏桑枝爹娘的墓就在半山腰。
两人都跪,谢行安甚至还在墓前说了许久的话,走在半路上的时候,晏桑枝问他,“你都跟我爹娘说了些什么?”
“我说,要是可以的话,我想阿栀还能有爹娘,我就做上门女婿去。”
谢行安原话并不是这样,但也大差不差。
“你还想着入赘呐,”晏桑枝笑他,可也想起当初是真的为这一份心而感动。
“那你还说了什么?”
“我问爹娘,”谢行安牵她的手,缓缓道:“能不能把女儿托付给我。
“那你听见他们怎么说呢。”
“他们说问问你自己,是不是要跟谢行安定亲?”
谢行安有点忐忑。
“好啊,我替自己答应了。”
晏桑枝没有犹豫,因为她在谢行安身上看到了真诚,那胜过很多很多的东西。
“真的答应了?”
谢行安不敢相信,晏桑枝甩开他的手往前面走,丢下一句,“好话不说第二遍。”
“那我要你再说第二遍。”
“好吧,我说晏桑枝答应了。”
山林里回荡着都是她的声响,那两座坟前的草也摇晃着。
【番外四】
在他们定亲后的第三个月,谢行安有将近一个月没有怎么过来,偶尔过来晏家都是急匆匆的,待不了多少时辰就要走。
晏桑枝也会好奇,问过他好几次,都说有要事,真的不得空。她看出来是真的忙,最后一次见面时,他挨着她的脸都能感受到胡茬,得是多久没有怎么梳洗过了才会这样。
他忙了将近大概有两个月才回来,刚见面时晏桑枝都没敢认他,瘦得太多了些,两颊都凹陷了不少,只有眼神依旧明亮。
“你这是做什么去了,”晏桑枝打量他,话语关切,“要不是看你面色还好,我都要以为你病了一场。你明日过来我给你好好补补。”
“好,我以后天天过来,”谢行安揽着她的肩头,而后把她往马车上带。
“你要带我去哪里?”
晏桑枝坐上马车后,语气疑惑地问他。
“带你去个地方,告诉你这段时日都在忙些什么。”
为着这件事,谢行安真的累得够呛,来回折腾。
“什么事把自己弄得这么累,你真的该补补了,我只怕你这身子现下还不如我呢。”
晏桑枝笑他,她现在的身子确实好上不少,师父时常做药膳给她吃,谢母也隔三差五就会带着补汤过来,曹婶是三餐不落。她觉得自己如今还长胖了点,至少脸上也有肉了。
“你身子比我好就成,”谢行安舍不得掐她的脸,干脆用手摸了摸,靠在她肩头,跟她嘀咕自己有多累。
等车马到了安置所门前,谢行安才止住嘴,从马车上跳下来,扶着晏桑枝下车。
“到安置所来做什么?”她抓住谢行安的手,声音略大,“难不成又有了什么—”
“不是,别慌别慌,”谢行安反握她的手,“是件好事。”
晏桑枝想不出是件什么好事,心里没个定数,只能握住他的手,跟在谢行安身后进去。
跨到屋子里时,她就被乌泱泱的一群人给惊住了,他们全都挎着包袱,手里提着不少家伙什。
“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晏桑枝确实很震惊,以至于失声问出来。
领头的那个汉子跟她熟,沧桑的脸上带着笑,他笑着说:“小娘子,我们要回松镇去了。”
“回哪里去?”
晏桑枝确实觉得很不可思议,她的眼神都在疑问,回松镇去?
“对,小娘子你没有听错,我们就是要回到松镇去了,”汉子眼里都是对松镇的向往,他说,“是谢郎君跟官府说的,忙前忙后,到今日,官府说送我们回去。只是也要我们知道,那里已经没有人住了,光有我们还不够,官府会把其他地方的流民,以及愿意的百姓都迁到那里去。”
“小娘子,我们等了很久,终于要回家了。”
之前说起任何事情都不哭的汉子,现在说出这句话潸然泪下,他哭后面一大片人也跟着哭,因为他们太怀念故土了。
哪怕他们踏上那一片土地的时候,是倒塌的房屋,是遍地的坟墓,亦或是荒芜人烟。可他们还是要回去,因为哪怕最挂念的人都不在了,那里还有他们牵挂的土地。
大家说起乡土来,眼里总带着泪,他们说:“我要回去看看,家里的那颗树有没有淹死。”
“我家的房子用青砖造的,只要它没有全部塌下来,我都能住在里面,我死,也要死在里面。”
“地里的田不能荒在那里,我要回去种地,我想要很多的谷子,我真的饿怕了。 ”
他们说,“小娘子,谢郎君,多亏你们和其他大夫了,我们身上什么也没有,报答不了你们,你们要是来松镇,我们必然好酒好肉招待。”
“不必挂念我们。”
晏桑枝是满眼包泪送他们上船的,明明在院子里有那么多人,一大片的,可一艘大船就能全部把他们装下。有床就睡,没床就躺在船板上,他们都站着挥手,大家的脸上是赤忱的快乐。
就这样,她看着船只越来越远,可是心里头好高兴好高兴,她的高兴只有谢行安才能懂。
他揽着她的肩膀,在码头看着滔滔不绝的江水,告诉她,“松镇改名字了,死了太多人,怕大家只要想起这个地方,最先想到就是瘟疫。所以决定要改,改成安镇。安城的安。”
那是谢行安在这件事情仅有的一点要求,当初从松镇回来,知州曾问他要什么奖赏,他说要再想想。
现在他把自己的奖赏用在重建松镇上,为此他在松镇和江淮之间来回跑,确保这个地方真的能够再住人。
当一切都落实后,大家谈论改名,那是谢行安提出的最后一点要求,要把松,改成安。
既然安城已经无法再回来,那就把希望都寄托到松镇上,让那些苦难都淹没在曾经的名字里,安镇表示苦难后的重新开始。
晏桑枝全然明白他的意思,她忍不住落泪,却又听谢行安说:“等安镇一切都置办好后,到时候我们去那里住段日子,我在那里买了间屋子。还有医书弄好后,我们可以在那里发出,让大家都来安镇买书。那样安镇也会渐渐地变得很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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