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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今日时间不多,废话少说。”

“是!”申姜赶紧坐直,不再和叶白汀讲仇家军的故事,但他非常迅速的朝叶白汀递了个眼色,像在说——我们私下再聊。

当着指挥使的面,给叶白汀挤眉弄眼。

要照往常,他早就要被仇疑青收拾了,今日运气着实不错,没被点名。

仇疑青饮了口茶,继续:“我父亲身体不好,安静独处时多,喜欢钻研文之一道,也算有些天赋,勉强称得上才华横溢,读的书多了,心地开阔,性格也乐天幽默,很懂得体贴,跟我娘相遇后,便生了蒹葭之思,只是当时他从未想过嫁娶之事,因双方身份云泥之别,又恐自己寿数不长,拖累了我娘,可当时我娘生存环境也……长辈之事,子不敢妄语,总之他们最终喜结连理,伉俪情深。”

“但这桩婚事,所有人都不看好,先帝和后宫也是,俱都认为我娘再没什么利用价值,慢慢的不再找她,我父亲也因身体之故,虽才学甚佳,却并未科考入朝,二人婚后数年,幽居一隅,与世隔绝,更是被人们忘到了脑后,我这个姓氏,自也渐渐不为外人留意。”

仇疑青缓缓讲说着往事:“我孩提时异常淘气,少年时也无法无天,无数次带着皇上偷溜下山玩,京城街巷也不是没打过架,皇上偶尔有些小暴躁的脾气,就是我当时带出来的……当年惹了些事,被人记恨,后皇上回宫,有心人查过往,自然也会发现我的姓氏,但我因一些意外状况‘死了’,大家便也不在警惕,连这个姓氏都忘了。”

“我自边关回到京城,第一次和皇上相遇,他的表情并没有什么不对,我表现也没有出错,遂哪怕顶着同样的姓氏,也无人怀疑我身份,顶多是觉得皇上还年轻,念旧,仍然贪恋当年那一点长公主给予的温暖,是看在姓氏一样的份上,给了我些面子。”

“且在这之后,我与皇上交集并不多,甚至除了必要的公务往来,不会进宫觐见,朝臣们便更无过多猜测了……”

叶白汀懂了。

仇疑青在世人记忆里的淡化,都是有迹可循的,且时间漫长,甚至这可能是他和宇安帝少年时,对未来判断计划的一部分,仇疑青回京之后,和宇安帝在外人面前的第一次见面,未必就是真的第一次,他们有自己的感情维系,自也会有约定的暗号标记,针对当时朝局,未来的发展方向及调整,他们必会有一次深入的交谈……此前见过,计划中的再见面,自然不会过于激动。

至于之后没太多交集,也正常,因为没必要。他们熟知彼此,心有灵犀,行动默契,有些东西根本不必频繁来往确定,事情发生的当下,他们就会知道彼此会怎样抉择,怎样应对,怎样对彼此最好。

仇疑青:“说回我娘。我娘当时养我和皇上,其实是很难的,我们年纪小,尚不知道大人艰辛,以为她说没事就是没事,她天天能笑就是过的开心,调皮捣蛋,掏鸟捉鱼,我什么都干,皇上也是个不讨喜的小孩,才两三岁大时,就阴沉敏感,可有心眼了,我俩见天不对付,我每天要不就收拾他,要不就哄骗他同我一起干坏事,然后被我娘发现,互相指责,算计想要让对方背锅……”

“起初我们感情是真不好,最擅长的事就是不听我娘的话,天天我打你你设计我,若不是我娘性子坚韧,始终温柔,用不怎么有力的肩膀扛起了家,包容我们,关心我们,哪怕我们做错天大的事,都没有放弃我们,扔了我们,始终在引导我们,教我们向善……若没有她,我们或许真会长成不为世间所容的大恶人,而非现在这样,为人做事不图什么,不慕权,不贪利,所有作为,只是因为觉得,男儿立世,该当如此。”

叶白汀眸底微热:“你有一个好母亲。”

“嗯。”

仇疑青低眉:“……总之,这一路行来很不容易,但皇上和我的出身,都没有问题,族谱皇牒皆可查,证据丰富。”

申姜摸下巴:“那三皇子是脑子昏了,没法子可想了,才搞这一出?”

“未必,三皇子心性不端,脑子却没扔,如果不是被人蒙蔽,或者过于激动自负下的决定——必有理由。”叶白汀不一样的看法,看向仇疑青,“你和长公主当年,可曾与三皇子有过交集?”

仇疑青轻轻摇头:“我不确定,若说与本案有交集的点,我现在能想到的,只有一个,我娘被先帝罚去庙宇禁足,时间是在二十三年前。”

叶白汀迅速计算,也就是三皇子出世后,未满一岁,先帝和尤太贵妃一行离开江南行宫,回到京城安定的时候。

仇疑青细思:“当时皇上都还没出生,我也还小,父亲刚刚去世,都不大记事,更不可能懂朝局,是后来回想,方觉微妙。”

“我娘是在宫宴上,对尤太贵妃不敬,惹怒先帝,当场被发落的。可我娘自幼在宫中长大,最懂的就是识眼色,辨时机,绝不可能在宫宴之上,对当时正在受宠的贵妃不敬,还惹怒了先帝,就算有些意外发生,她也是有急智圆缓拖延,想办法的,当场被发落……”

“我怀疑,这一切都是借口,我娘大概是知道了什么不应该的事,被忌讳,被记恨,因她到底是皇室宗室,身份地位与普通人不一样,不好随便打杀,且她向来‘胆小’,也没什么圈子人脉,不如罚禁足庙宇,便于控制行踪,或消息扩散。”

随着仇疑青的话,叶白汀大脑迅速转动,尤太贵妃借子嗣争宠一事,前后影响了三批,或许不止三批宫人,第一批是离开京城决定下江南之前,死了一波人,第二批是在江南,‘怀孕小产’时,清洗了一波,第三批是回京后,大约是为了斩草除根,又来了一次清洗。

这么多持续动作,总会让聪明人猜到点什么,例如长公主,她可能并不想沾这些是非,但只要离皇宫近了,有些人有些事你就是不想沾,也会被迫的看到,猜到一些事……

尤太贵妃当时已经很受宠,几乎如日中天,长公主又如何,她但凡想治,就敢下手。

叶白汀判断她‘几乎’如日中天,而不是已经,是因为回宫以后的这个时间段,后宫仍然有人在怀孕,比如那日遇到的那位老宫人,就是在这个阶段怀上孩子,被尤贵妃暗害了的,还有就是宇安帝,也是在这个阶段因宫人受孕,生下来的。

宇安帝的身世,所有人都清楚,没有外家,生母只是一个宫女,当时宫中境况如何,叶白汀不知道,但尤太贵妃势力大成,她怀了胎没被治死,还能把孩子生下来,明显很聪明。

她死于难产大出血,宇安帝生下来先天不足,带有病根,叶白汀甚至猜测,这是不是为母则强,当年的宫女为了能保住孩子一条命,故意如此,连自己的命都放弃了。

后来果然,宇安帝弱成这个样子,别说母族,连亲娘都死了,不知在宫中能活几日,尤太贵妃干脆就没管,任他自生自灭,看着又烦,最后直接扔进了皇家寺庙……

“长公主可能知道了三皇子的身世秘密……”

叶白汀沉吟:“可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三皇子于此时拿出这件事攻击,一定还有什么别的,方便利用的原因。”

三皇子说宇安帝是长公主的儿子,甚至信誓旦旦,坚定不移,会不会他觉得这就是事实?

若这是故意编制的谎言,过往证据太好查,很快会被戳破,他为什么会以为,这件事就是事实呢?

叶白汀看向仇疑青,又问了一个非常关键的点:“长公主的去世……是否有疑?你方才说,你在世人眼里,是已经‘死了’的人,这又是为何?”

说到这里,仇疑青神情一怔,又恍然凛眉,似乎懂了什么:“我去往边关,是十四岁那年的冬天,我娘去世,便在前一年。”

“我那时心性已经成长很多,与皇上感情也很好,我们早就不是敌人,而是背靠背的伙伴,但仍然很淘气,经常溜出去游玩,并不知朝野内外的危机,我娘也从来什么都不告诉我们,只自己一人,默默注意着外界发生的一切,局势如何变化。”

“我和皇上每天都有很多课业,是我娘亲自教授的,我娘别的时候都很温柔好说话,唯有这一点,下手从来不留情,族里的老师父教我和皇上习武,我们都敢偶尔造个反,我娘一拿起手板,我们俩就不敢动,压力之下,就会想悄悄跑出去玩。”

“那一年是过年前,腊八节后,我和皇上去城里玩,出来的晚,遇到了些意外,我娘在山上久久等不到我们回去,便下了山来寻我们……她本不该出来的。”

仇疑青捏了捏眉心:“那一夜发生了很多事,太复杂,我们也都受了伤,因当时伤到后脑,我醒来忘了一些事,我总是很想想起来,我娘却说不重要,都解决了……可过完年没多久,她就去世了。”

叶白汀:“这么突然?可有因由?”

“我看不出来,”仇疑青道,“我只记得她在那夜之后就染了风寒,一直未愈,过完年就开始咳血,正月没走完,她就没了。”

“那个冬日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一点都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有瓦剌人,还有个小孩,跟皇上差不多大的样子,还有银子,多很多银子……”仇疑青垂眼,“那一夜,和此后一年的经历,让我和皇上迅速长大,第一次直面朝局诡谲,太多时刻我们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怎么应对,好在我娘虽没跟我们提起过这些事,在日常课业中也已循循善诱,教会我们方法,甚至和我们演练过,该要如何处理,如何找准自己的位置,巧妙的四两拨千斤……”

“我们吃了很多苦头,也没浪费我娘交给我们的智慧,我们保住了命,但未来如何,很不清楚,痛苦抉择后,我们决定兵分两路,皇上回朝堂去,努力活着,我则‘死’遁,去往边关,如若能赢,便对得起我娘的教诲和保护,如果不能赢,还是输了,也对得起这一身骨头,身上流着的血。”

叶白汀看着仇疑青表情,知他再说往事,也在顺便剖析思考内里的脉络,见他眸底墨色翻涌,似有所悟,自己脑中的弦似乎也被打开了:“你是不是觉得……那个冬夜,记忆里的小孩,是三皇子本人?”

仇疑青定定看着他:“是。”

“很多事当时不知道,现在想一想,就能明白了,三皇子本就与瓦剌人有勾结,根由,可能就结在当时,”他沉了眼,“当年先帝昏聩,对瓦剌多有妥协,太皇太后和尤太贵妃在斗的时候,也或多或少利用了这些关系,只是太多事淹没在时间里,理不清,怕只有身为当事人的她们自己最清楚。”

叶白汀:“你的记忆里还有银子,银子是怎么回事?”

仇疑青:“我记得的不多,只知道数量巨大,且是官银,底部打有标识,好像……是个‘予’字。”

“你说是什么字?”叶白汀突然一凛,“予?”

“不错,是‘予’字,予你所求的予。”仇疑青看着他,“怎么了?”

叶白汀声音有些低:“你说这件事发生在你去边关的前一年,也就是……大概十三年前的冬天?”

“差不多,”仇疑青颌首,“算一算,你那年应该才五六岁?”

叶白汀深吸口气:“时间,地点,你可还记得?”

仇疑青想了想,道:“地点就在京郊不远,官道之上,腊八才过了一天,大约是戌时。”

叶白汀追问:“那里可是有一个土坡,北面形状有些怪异,像老虎吃撑了肚子?”

仇疑青一怔:“你如何知晓?”

“我知道为什么这个案子跟我父亲有关系了……”叶白汀闭了闭眼,“因为那一日,我们也在现场。”

这下别说仇疑青了,申姜都愣了:“啊?怎么回事,少爷你怎么会在现场!”

叶白汀努力回想。

在这里生活了那么久,他越来越自如,越来越能理解身边发生的一切,记忆里对原文故事的内容越来越模糊,甚至记不清后来的故事走向,原本非常模糊的,原主的记忆,却浮现更多,只要他愿意,好像就能融合,仿佛他已经彻底取代了这个人,他是现代的叶白汀,也是这个世界的叶白汀。

“那时年纪小,很多事记得不太清楚,但那一夜,我印象很深。”

叶白汀微微抬头,眼底有浅浅亮光:“我和父亲,的确就在现场。”

第265章 我会好好珍惜你

叶白汀的记忆里,那年冬天很冷,父亲叶君昂带着全家人归京。

“一路风雪兼程,父亲顾及娘和姐姐,还有当时年幼我的身体,走的很慢,但现在想,他应该是有些着急的,因为他当时归京并非和以往一样,是卸任后回来,等待新的调派,领的最后一个任务,似乎就是顺路押送官银。”

叶白汀眉宇微垂,细细想着:“那一日行至京郊,父亲原本安排我同娘和姐姐一起先回城,他略慢几步,因要交接任务,最迟天亮会回家,我却觉得父亲一个人留在外头很可怜,缠着他不放,就是不走,非要跟。”

“我幼时身体不怎么好,那年冬天却还不错,几年调养后,健壮了很多,火力算旺,父亲担心我缠的更久,再哭的难受,反倒更影响身体状况,就允了我,把我带在身边……”

“他必须得慢一些,是因为冰雪太厚,路不好走,官银也太多,太重,不好押,不过他已经派人回城去官署申请,不久后就会有人来接应。我那时还小,听不懂大人的话,只是缠着要玩雪,父亲一直陪着我,但到后来,我玩困了,就被他抱回车上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听到马车外有动静……有妇人同我父亲说话。”

“说了什么,我不大记得,但那道声音很好听,像春天的雨,很温柔,明明说着吓人的话……”

叶白汀想了想:“说遇到了什么难事,惹得仇家追,不求别的什么,只求借我父亲的马车躲一躲……这对当时的我来说,就是很吓人的事了,可她说话却并不特别紧张,声音不高,不像外边那些人,求我爹办事时又是磕头又是哭喊,生怕显得不够惨,我父亲不会答应似的,她好似猜到了我在马车里睡觉,不想打扰……”

他说这话,申姜都懂了,眼睛睁的老大:“莫非那位妇人就是长公主,带着的孩子就是指挥使?”

叶白汀也转向仇疑青。

仇疑青却摇了头:“若你们当时遇到的的确是我娘,那跟在他身边的孩子不是我,是皇上。”

叶白汀:“皇上?”

“我和皇上被我娘找到时,已深陷麻烦之中,皇上受了伤,我气的很,根本没同我娘商量,顾自撂下一句‘我去引开别人’后,去了另一个方向。”

仇疑青解释:“好像当时情况很凶险,我不得不这么做,但为什么那么凶险……我又想不起来。”

申姜拳砸掌心:“那我知道了!为什么三皇子那么笃定,说皇上是长公主的儿子,是不是因为当时看到了!”

“或者是听到了,长公主亲口‘承认’的话。”

叶白汀眸底有微光闪烁:“若当年在场的人真就是你们和我们,三皇子潜在暗处,长公主出了山,身份不好暴露,你不在身前,皇上又还小,需要保护,长公主又不想惊动连累无关之人,便没说自己是身份,只说身边的人是自己儿子,三皇子却当真了……”

他看着仇疑青,万万没想到,那么久远的过往,竟然有一段这样的缘分。

仇疑青也看着他:“所以官银……丢了?”

“大约是,”叶白汀点点头,若有所思,“我玩过雪之后,全程都在马车里睡觉,醒来时装官银的大箱子已经没有了,我也没看到有官府的人过来交接,四周人也不多,还在奇怪,问了我爹,我爹笑着跟我说已经交接好了,我这个小娃娃不要担心……”

现在看,明显是没有的,所以这批银子的下落不明,才成了父亲身上唯一的污点,以及贪污罪证。

父亲在牢里不解释,是因为解释不了?是不知道长公主身份,或者也对长公主那句话当真了,认为天子身世存疑,之后在金銮殿朝见宇安帝,不敢提当年之事,更不能提?

“若是如此……我和皇上对不住你们。”仇疑青紧紧抿了唇。

叶白汀却摇了摇头,还是觉得逻辑有点不顺。

父亲为官多年,不喜欢官场潜规则那一套,却未必愚钝莽直,他不愿留在京城,常年在外做官,其实是放弃了一个中心圈子,人脉关系的,可他放弃了这么多,还能做官这么久,每次卸任归京之后的调派仍然很顺利,足以显示了他的实力,他很聪明。

大雪寒天,荒郊野外,看到一对来路不明的母子,恻隐之心肯定有,但不可能抛却理性的认知,对环境的警惕性,何况当时伴他身边的不仅有年幼的儿子,还有随身押运的官银。

长公主在寺庙生活清苦,可能穿着打扮上并不富贵,可一个人的教养,行为习惯,气质谈吐是藏不住的,她的话,父亲能信多少,能分析到多少呢?

叶白汀想,父亲选择帮忙,应该是深思熟虑下的结果。

他可能猜到了很多,意识到了很多东西。

叶白汀在姐姐那里看到过父亲留下的手书,很多来往信件,也在北镇抚司调派下,看过父亲的手札,这些年的经历……也算对他有些了解。

叶君昂是个有点理想派的人,哪怕身在浊世,仍有对未来的无尽期许,他深知大昭弊病,也知自己一介文官,人微言轻,无力改变一切,大昭若想破局,需要的是雄主,是有足够才能的股肱之臣,可当时的朝堂,根本看不到。

后宫倾轧,权势沦为彼此斗争的工具,皇子们也一个个人心浮躁,或阴郁或自负,看不出将来的半点可能,他不愿在京城为官,是讨厌官场潜规则,也是一种逃避,他从心底里不认可先帝时代,内心觉得悲凉,恐日后有社稷倾塌之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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