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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臻问:“梦多吗?”

明炽点了点头,又轻轻笑了下:“大多都是好梦。”

这也是颅脑手术会有的正常情况。加上明炽失去的记忆太多,平时遇到空白卡顿的地方难免要动脑去想,所以也经常会引出术前反复描摹的那些回忆。

……

不过这种感觉其实一点都不差。

因为从梦里醒过来,现实比梦更好。

他躺在床上,影子先生躺在他身边,只要一抬手就能摸得到。

“这么好。”荀臻看他神色,大约已经能猜出来没被说的话,“一晚上醒三回也愿意?”

“是。”明炽的耳朵比刚才更热,但依然不回避问题,点头点得更认真,“很愿意。”

荀臻笑了:“那也不能总是醒,我再让他们调整一下你的药……好了,这是医生分内的事。”

他不让明炽再道谢,只是示意对方继续填表,不再打扰,拿出手机发了几条消息。

在术后的恢复期,患者需要服用营养神经的药物,如果有需求,也可以加上助眠药,保证身心都能获得充分的休息。

荀臻和团队确认用药调整,在对面发来药名里划去几种,简单说明了缘由。

患者的失眠症状不是一两天的事。他早就自己去医院、自己开药,有些药已经被他吃得没什么效果,也不能再乱用。

骆枳是在彻底离开望海以后,开始睡不着的。

他还没有成年,所以不能开着车到处走,就按照任姨的嘱咐去上了学。

学校担心他会伤人,这一点即使他自己都担心,所以前些年都不方便正常去上学读书。但任姨也一直有给他请家庭教师,家里的书房也从来都随便他看。

骆枳的美术功底很扎实,后来挑了一所不算太有名气、但管理很宽松,风景和艺术氛围都相当好的本地美院。

这三年里除了骆橙,几乎没人见过他。

荀臻也是看到这里,才知道原来骆橙那时候情急反驳的那些话,竟然都不是假的。

骆枳是真的一直在试着去照顾好骆橙。

荀臻去给骆母“治病”那天,骆承修就曾经逼着管家说骆枳曾经说过的话,后来又让管家来医院,把每一句都说清楚。

再后来骆承修也病倒,人迅速衰老下来,再没有当初骆家主的意气风发。

衰老的标志似乎就是容易陷进往事,没人知道他在那些时候究竟是会懊恼,还是又有什么别的感触……只不过他开始越来越频繁地重复,翻来覆去地说当初的事,几个护工都已经听得快背下来。

骆承修病倒后已经很难自行起居生活,加上接二连三的打击,整个人迅速一蹶不振。虽然思维能力依然正常,但骆家也已经没有要他动脑子的事。

简怀逸入狱,骆钧不再来看他。骆母的只要出门就怀疑有人在骂自己,只能靠丈夫活着,每天在丈夫床边哀哀哭泣忏悔,他甚至已经没了发火的力气。

骆承修没有发火的力气,他被护工搀扶起来,颓然靠在轮椅里,对着随便能找到的什么人,一遍又一遍地低声咕哝着重复。

骆承修当时都没去听,他甚至想不起骆枳的语气,只能去回想管家复述过的话。

骆枳说过,骆橙和她母亲一个脾气,不要把她们放在一起。

骆枳说,简怀逸会和母亲还有骆橙说一些话,她们听了真的会信。

骆枳说简怀逸会教坏骆橙。

骆橙喜欢听好听的话,容易被哄得动摇,只要是讨到她好感的人,做什么在她眼里都是对的。

简怀逸就算真算计她、对她做了什么过分的事,只要说些好听的哄一哄妹妹、再买些礼物,前面的事就都能翻篇。

……

骆枳那时候已经不再试图解释过去的事。他不想再被卷进那些无休止的争吵,也不想再让那个被他叫“母亲”的人犯病的时候什么都喊、什么都骂,甚至去骂任姨。

在那几年里,骆枳依然会回骆家,但只是去管骆橙。骆橙小时候毕竟丢过,回来以后被宠得过了,做错的事都是他来纠正,闯的祸他会去收尾,然后领着骆橙去道歉。

“他能把骆橙教好的。”荀臻去查看情况的时候,被骆承修扯住,依然喋喋不休地问,“为什么连他也教不好骆橙?”

荀臻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摆了摆手,叫人把骆家主推回去休息。

……如果一开始就把骆橙教给骆枳来带,如果骆枳一直都领着骆橙,或许真的会有些变化,但这也只不过是一种假设。

这种假设终归没有发生。

十岁的骆炽被打得没了动静,让人扔在柴火垛里昏迷了三天,被那位同样是受害者的女大学生抱回去一点一点喂水,勉强捡回一条命。

而在多年后,骆橙知道了这些事,第一反应是去怪骆枳,认为是骆枳差一点害得她落到纪录片里的那种境地。

不论发生什么,骆橙每次的反应都是去责怪骆枳。

荀臻原本一直奇怪,骆橙对骆枳的敌意究竟从哪来,为什么明明清楚二哥一定会保护和照顾她,还跟着家人这么抵触和反感骆枳——直到看了纪录片才清楚,像骆枳这种教法,怎么可能不让骆橙抵触他。

骆枳对长辈的全部印象都来自于任夫人,所以他也这样去教妹妹。

他永远不无条件纵容骆橙,认为不对的事就不会同意。他蹲下来和骆橙一点一点讲道理,不允许骆橙伤害别人。

骆橙只不过是犯了错,他竟然就要带着妹妹去给人家道歉。

……

荀臻被这个念头引得轻哂,摇了摇头,轻叹口气。

他来之前还听说,骆橙正和骆钧在骆家要被收走的那个别墅里对峙。

管家颤巍巍去医院找骆承修,满面愁容地说骆橙躲在二哥的床边不跟走,险些哭昏过去,但还是被骆钧从那个已经不是他们的家里强行带离,那幢别墅也抵押给了银行。

骆橙会出现在骆家,是因为剧组已经完成了拍摄。她作为b角出演了相应的角色,但她的镜头没有出现在任何正片里。

她扮演的角色实在不合格,龚导演精益求精,不会把这种表演水平纳入自己的作品。

……

骆橙似乎直到现在也没有意识到,其实她一直都有机会。

即使是在清算的时候,她也一直都有机会。

龚寒柔没有把她赶出剧组。方航那些人截住了简怀逸的安排,没有毁了她。荀臻那天去的时候,本意只是想让她清醒些,不要再给剧组添麻烦。

在任何时候,只要她想清楚了自己在做什么、又都做过什么,只要她真的意识到自己曾经做过多过分的事,只要她不再是埋怨二哥这次不来救自己,而是真的对她二哥生出任何一点真正的歉疚和悔过——哪怕一点也足够了。

淮生娱乐的人不是为了逼得她走投无路。

他们不是只为了惩罚和报复她,才让她去念有关她二哥的评论,去让她看清楚她二哥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的。

十八岁的骆枳,原本的计划是开着车出去旅行,去四处采风,去做个边流浪边自食其力的歌手和画家。

任家人扣住了任夫人的墓,所以他被拴在那。

他终归不放心这个妹妹,还想再试一试,再想办法把这个妹妹从那家人手里扳回一点。

就像当初任夫人明明已经非常生气、非常恼火,还是要去骆家把门敲开,最后再和那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把事情说清楚,想要让对方从给自己编织的谎言和幻觉里清醒过来。

任夫人为什么没法规劝骆母,骆枳就为什么教不好骆橙。

对着那些被撕碎的照片,任夫人的茫然和无力,和小骆总面前那个被打翻的一片狼藉的蛋糕是一样的。

……

荀臻绕回桌子对面坐下,端起咖啡杯。

明炽抬起头。

他刚刚写完这份量表,听见荀臻忽然叹气,以为是自己哪个地方答得出了问题:“荀院长?”

“没事。”荀臻喝了两口咖啡,“在想别的事。”

明炽眨了下眼睛。

他只是看了荀臻片刻,就又问:“和我有关的事?”

“这么神?”

荀臻有点惊讶:“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在术前的时候,患者本人其实也向心理辅导团队解释过,不留太多信息其实也没关系,等做完手术养好身体,自己根据线索也一样能慢慢分析出来。

荀院长当时没太放在心上——毕竟时间卡得太紧、总有事情来不及,以为是他在想办法宽慰众人,现在才发现对方说得居然也是实话。

“没这么神。”明炽忽然笑了,“只是觉得,荀院长好像有话对我说。”

他已经猜出自己和对方在术前就很熟悉,所以不再过分拘束,半开玩笑地拿过随身的便签本和笔,放在腿上,做好了准备听课的姿势。

他今天没有出行计划,只穿了件普通的白衬衫,领口被扣得规矩,加上头发依然比之前稍短,就显得年纪好像更小。

纪录片里没有本人在这个阶段的影像资料,但也还是很容易叫人忍不住猜测,或许在他上学的时候,就是像现在这样。

荀臻看了他一阵,揉揉额头哑然:“好吧,好吧……确实。”

“确实有话对你说。”荀臻拿过那份量表,看着上面已经相当清俊流畅的签字,念出来,“明炽。”

明炽笑了笑:“到。”

荀臻也被他逗得笑了一声,索性改口:“明炽同学。”

“有件事,大概不会有人想到要和你说……手术前的你自己也不会。”

“别人想不到,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原来这种事还要特意说。”荀臻说,“你想不到,是因为从没有人教过你这件事。”

明炽同学握着笔,认真地听着他讲。

“每个人生下来都是独立的。”

荀臻看着他:“没有人欠别人,没有这样的事。”

“过去的你不欠任何人,你给的远比你得的多出太多,至于现在和以后的你。”

荀臻停了停,斟酌了个更合适的说法:“你可以认为,我们这些人,你多少欠我们这么一点人情。”

他边说边比划手势,拇指和食指间的缝隙连张纸都戳不进去。明炽弯起眼睛,还是把笔放下,张开手臂:“有这么多。”

荀臻笑出来:“都行,看你自己。”

荀臻并不改变他的想法,只是继续说:“你欠我们人情,是因为我们希望你能生活得更好,所以做了一些事帮你。”

荀臻推导给他看:“所以,你回报我们、不辜负我们的方式,就是生活得更好。”

明炽慢慢眨了下眼睛。

他看着荀臻,神色认真郑重,像是第一次开始思考这个问题,隔了许久才慎重点头。

他在想淮生娱乐的朋友和赵岚姐姐。他的确希望他们每个人都生活得更好,能放下过去的全部阴霾,不要再被任何事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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