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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知道了。

……

就是知道了。

要是可以不知道那些事就更好了,只知道这两个月出去玩了一趟、又回来的他,身体好了、心情也好,又开始弹吉他了,还新画了很多画。

他们接下来要出门,去更远的地方玩,去看更远的世界,他也会变得更厉害。

……所以他想稍微有那么几分钟,不太厉害一下。

最后一下。

明危亭像是猜到了他要说什么,不等明炽开口,就揉了揉他的头发,温声说:“我去问问禄叔,车什么时候来。”

明炽弯起眼睛,用力握了握影子先生的手。

明危亭起身向下走。他走出很远,回过头看的时候,明炽一个人跪在墓前,额头抵着那块碑石。

明禄站在远处,他刚和那个守墓员聊过一会儿,看到明危亭的身影就走过来:“先生。”

明危亭点了下头:“不要紧。”

明禄就也不再多说,只是跟着走进被雨洗过的松树林里。

地面的松针铺得厚厚一层,踩上去很软,空气里有淡淡的松香。

守墓员说,那孩子在墓园里的时候也从不哭、不难过,有几次来的时候浑身是伤,都要把伤全藏好不被发现,永远只说高兴的事。

可一年一年地过,高兴的事好像也越来越少了,所以那孩子就抱着吉他来唱歌。

有很多人都会来墓园寻找安慰,因为故人已经不在,因为逝者是最沉默和不会提出异议的听众。

要是在这里都只说高兴的事,那些没好过的伤口、一层一层被压下来的难过,就是真的完全没有地方可说了。

……

“任家的那个人。”明禄说,“任家没想到他会做那些事,来致过歉。”

这其实不意外。任家会有任夫人这种性格的家主,那些人还不至于善恶不分,在知道了这些真相之后,依然选择包庇任尘白。

只是有时候,感情压过理智的人也会因为这一点伤人,甚至放纵恶行。

过去的任家人一直认为,骆枳再怎么也是个外人,任夫人的过世毕竟和他有关。

任尘白从没对任何人承认过那次争吵,任家人的视角里,只知道任夫人是去给骆枳准备礼物的时候出的意外。

加上后来定墓地那次争吵生出的间隙,他们把整件事迁怒在骆枳身上,认为骆枳多少要为这件事承担责任,也从没有人纠正过任尘白的想法。

明危亭平静听完:“所以?”

“没什么所以了。”明禄说,“这就是他们给的解释。”

明禄说:“小少爷又不记得那些事。”

任家会来致歉,是因为发现了那些公司的合作是骆枳当初留下的人情。

骆枳从任夫人那里继承的人脉,他从没只是自己联络,也一直都和任夫人一手创办的那些嫡系公司分享。只是碍于任尘白的存在,任夫人的旧部也不敢轻易去动。

现在一切风平浪静,这些公司重新有了机会,许多人振作起来,不再有过去被打压和边缘化时的懈怠应付。那些合作渠道自然也全都派上了用场。

任家的老家主重新出来管事,他当初曾经用拐杖砸伤过骆枳,这次冒雨来致歉,有多少是为了当初的过错、多少是为了还人情、又有多少是因为明家,谁也说不清。

明禄只是亲自下了船,听完了老先生的解释,又问:“您知道骆枳已经在海难里失踪,被判定死亡了吗?”

任家的老家主愣了下:“可是——”

他说到这里,却又忽然被剩下的话突然梗住。

他慢慢皱紧眉,回过身,看了看那片被冷色水雾罩着的海。

“明家没有这种做事的传统。”

明禄和气地解释:“我们不会因为包庇自己人,怕自己人承受不住某个结果,所以就完全不去调查。”

“我们不会把责任全草率地推给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一推就是十年。”

“那是个十三岁的孩子。”明禄说,“他被一个心里最亲近的家族罚了十年,这是他唯一推不掉的罪。”

明禄亲自带人重建望海别墅,他知道里面被人改了多少,知道任夫人精心给那个被她保护的孩子准备的礼物,有多少是被随意丢弃、有多少是被故意修改抹去的。

那么大一个家族,有多少处房产,是不是真的非要去和一个孩子抢长辈留给他的唯一的家?

任家的子弟有没有那么多,是不是连主宅都住不下,真的非要去占二楼那一间起居室、去住一间那么远的小屋?

是不是别墅非要重新粉刷,把墙上所有的涂鸦都刷干净。是不是连那辆车也要尽快挪走,因为花园要扩建,视野不够开阔。

骆枳什么都说不出,他对任家只有亏欠,他完全没有任何立场去拒绝这些要求。

那个孩子的性格,也根本不会拒绝这些要求。

他唯一提出过的请求,就只有不要让他再去任家,不要让他再去望海别墅。

骆枳不知道自己生了什么病,他把难过全藏起来,全死死压在连在墓园也不会泄露的地方。

他只是本能地知道,自己没办法再去望海别墅。

“任夫人和小少爷的性情是一样的,他们发现不了任尘白的问题,也完全理解不了那些思路。事情发生了,他们完全想不明白为什么。”

明禄看着他,语气很温和:“老先生,我们年纪相仿,看过大半辈子的人和事。”

“任尘白把别墅借给骆家人,让那家人陪那位骆夫人去那里休养,随意使用望海别墅的时候。”

明禄问:“您真的没有察觉到一点不对劲吗?”

任家的老家主一言不发,苍老的手捏紧拐杖,沉默着立在原地。

“任家不欠他的。那只是任夫人的孩子,任家没有照顾他的义务,所以我们也并没有对付过贵家族。”

明禄缓声说:“但致歉就不必了。”

任家收留骆枳的恩,骆枳一直在用任夫人留给他的人脉来还,现在那些人脉的确派上了用场,也成了任家在这场风波里的一线生机。

到此为止,两不相欠。

这是任霜梅的家族,是任霜梅一手创办的嫡系公司,明家当然不会干涉。

如果任家以后能继续维护当初任霜梅制定的发展路线,一直好好对待这些公司,他们永远都不会再过问这家人的任何事。

“我家的小少爷不记得这些,他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明禄说,“知道你们做过什么的那个孩子,会叫你爷爷的那个孩子。”

任家的老家主忽然剧烈颤抖了一下。

他的呼吸发紧,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愣怔许久,慢慢低下头。

……会叫爷爷的那个孩子。

十岁的孩子,被任霜梅带回任家,整个人紧张得发烫,小声地叫爷爷、叫阿姨叔伯。

他们叫那个孩子小火苗,轻轻摸他的头。

手落下去的时候,那个孩子僵站着,全身都在发抖。

“他成长得太快了。那三年里他越来越稳重,越来越勇敢,越来越能冷静地处理好任何情况。”

明家那位总管和他年纪相仿,语速不急不缓,像是在说他自己的想法:“快到让人觉得,他就该像个成年人那样为所有事负责。迁怒、冤枉、排挤、疏离……他什么都能承受。”

“当初那段时间过去,其实也后悔了,不该跟一个孩子置气,把事做得这么过。”

“但这么去说未免太丢面子了,还是再等等。”

“没关系的吧,再等等。”

明禄看着海面:“等以后哪天,把他叫来家里吃顿便饭,差不多该让以前的事过去了。”

任家的老家主死死攥着拐杖,定在原地,依然沉默。

对方的每一句都没有错,所以他什么也说不出。

不会再有这一天了。

那个会叫爷爷的孩子已经不在了,睡在霜梅原本想睡的地方。

那个孩子被带去见他们的那天,听见他们和霜梅一样叫他小火苗,整个人被慌乱和惊喜充满,眼睛亮得像是被带回了家。

……

那位任老先生最后没有再去打扰明炽。

他留下了一样任霜梅的遗物——当初办葬礼的时候,他们那么迁怒骆枳,没让那个孩子拿到任何任霜梅随身的东西。

明禄回到船上的时候,任家的老家主还一动不动站在海边,看着被水雾包裹的海面。

任夫人不耐烦戴那些多余的累赘饰品,不怎么戴耳环,常戴的耳钉也都小巧精致、别具一格。那份遗物就是枚铂金耳钉,是劲节爽飒的梅枝造型。

“恰好那边的进度很快。设计师一见到这个,就调整了原本的设计。”

那几位珠宝工艺师就在船上,明禄来得稍晚,就是去取新做好的吊坠:“要是找到合适的时候,先生把它给小少爷。”

明危亭接过绒布内衬的盒子,打开查看。

那枚耳钉没有任何修改,只是去掉了背后的细针,仔细打磨平整。它原本就已经足够小巧,被嵌进吊坠也完全没有任何地方显得违和。

铂金的梅枝纯白遒劲,和半片亭檐对应,牢牢护住那一小块被打磨光滑的变色玻璃。

玻璃的中央被仔细嵌进去了颗鸽血红的细钻,切工精细,光线折射得鲜艳热烈,像是燃烧的火焰。

明危亭道了声谢,转过身,沿着台阶向上走。

明炽第一次放纵自己在墓前痛痛快快地哭出来。

他知道姨姨一定会为自己骄傲、一定永远不会再为自己担心,所以他可以放心地哭出来,因为哭过以后一切都一定会好。

明炽哭的超级爽。

他自己一点没出息地拿袖子抹眼泪,想到姨姨一定会来刮自己的鼻子,就又忍不住抿起嘴角。

脸有点发烫,明炽把额头贴在碑上,还觉得不够,又把脸颊也贴上去。

他深呼吸了几次,反复排练了相当多遍,终于有了底气,却还是张了几次口才叫出来:“妈妈。”

“妈妈。”明炽小声说,“我们去玩。”

……不论这句话被默念过多少次。他自己也没想到,原来说出来的时候这么疼这么爽。

明炽和这片墓园的每棵树都很熟,和每棵树都聊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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