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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舒以为顾长晋这是要她给他上药,一时有些迟疑,抬眼瞥见他越来越沉的眼,眼皮“咯噔”一跳,只好规规矩矩抱着药匣子坐过去。

顾长晋拎过那药匣子,在里头扒拉几下,掏出一瓶外伤药,下巴往她左小臂一抬,道:“自己上药。”

容舒低下眼,原来她也受伤了,袖摆处蹭了点血渍,但不多,想来就是道小口子,应当是那会袖摆被刀锋割开时划拉到的。

可即便是道小口子,那也是疼的,她打小就是极怕疼的人。

小时候磕着碰着了,阿娘总会各种哄,把她养得格外怕疼,也格外娇气。

说实话,方才顾长晋若是不提醒她,她大抵注意不到这伤。可经他一说,立马便觉着疼了。

容舒卷起袖摆,果见自己白皙的小臂内侧,划拉了一条细细长长的口子。严重倒是不严重,血都快要止了,但那伤药往上一撒,定然要疼上一阵。

容舒有些犹豫,一边的顾长晋见她这模样,心里那莫名的烦躁简直要冒上眉眼。

他等闲不是这般把不住情绪的人,然此时此刻,看着她小臂那道细长的口子,天知道他花了多大的克制力才忍着不讽几句的。

就这么点小口子,上个药有多难?

她就不能利索些,赶紧给那该死的伤口上药么?

察觉到他那逼人的视线,容舒后知后觉地想起他也有伤,估计他也在等着这药。

难怪惯来冷淡的脸冒出了一丝不耐。

她当然不想耽搁旁人疗伤,于是微微吸气,把药粉撒上伤口,立时一阵火辣辣的疼,但她始终忍着,只长睫微微颤了下。

等那阵疼过去,勉强露出个笑,对顾长晋道:“妾身这头好了,郎君也快点上药吧。”

药瓶缓缓推过去,可身子却一动不动,半点儿给他上药的意思都无。

容舒十分识相且十分有自知之明。

上药这种事太过亲密,用膝盖想想都知道,他定然不喜,而她也不愿意。

顾长晋嗯了声,接过药瓶,却没急着上药,而是眸光一转,定定看着许鹂儿,冷不丁问道:“许姑娘,那香炉底下压着的,究竟是何物?”

第二十四章

许鹂儿上了马车便一直处于一种惊惶不安的状态, 顾长晋冷不丁的一句话,犹如春雷炸耳,直把她逼出了一身冷汗。

“那, 那是一封血书。”她咬了咬唇道。

顾长晋面色不变, 又问道:“何人写的?”

“是民女写的, 不,应当说,是以民女的名义写的。”许鹂儿垂下了眼, “我也不知那人是谁,每次来,他都在我身后压着嗓儿说话,民女……不敢回头望他。就是他同我道, 只要我死了, 留下那封血书,便能让东厂那位杨公公给阿娘赔命。并且,还能救顾大人一命。那人说,顾大人在长安街遇刺便是那杨公公派人做的, 杨公公一日不死, 大人您便一日不得安宁。那人还说,顾大人这样的好官不应当死在那群番子手里。”

许鹂儿说到这, 便停了下,抬起眼,认真望着顾长晋道:

“我原是答应了的, 等那香点完, 我便会乖乖自缢。民女贱命一条, 若是能给阿娘报仇, 还能救大人您的命, 那这桩买卖委实是太值了。只是——”

只是当那香一点一点往下燃的时候,她忽然有些舍不得。

舍不得还未给阿娘守灵便死,舍不得还未抱抱她亲手养大的小花猫便死,也舍不得还未再看一眼家门前种的槐树便死。

她被杨荣抓走时,家里的猫儿怀了崽,整日里懒懒的,也不知晓它生下了几个猫崽儿。院子里的槐树是幼时她与爹爹一起种下的,再过几日便要开出一蓬蓬花来了,从前爹爹最爱摘那上头的花送给阿娘与她了。

这一切一切,在驿馆那袅袅檀香里,忽然变得那般鲜活,那般美好。

说来也是奇怪,阿娘闭眼时,她明明心里都了无生念了的,觉得活着还不若早点下去陪阿娘与爹爹。

等真的要死时,她又舍不得去死了。

大抵是因着她是个懦弱的人罢。

许鹂儿眼里冒出了点泪花,道:“大人与夫人可会觉得鹂儿贪生怕死?”

“怎会?你若贪生怕死,当初在北镇抚司早早就认罪了。”容舒一脸正色,郑重道:“你这不是贪生怕死,你只是对你自己的命负责。许姑娘要明白,只要你不想死,没人可以逼着你死。贪生不是件可耻的事,你无愧于这天地,本就要好好地活。别以为脖子一勒,眼睛一闭就能痛痛快快死去,死可难受了。还有啊——”

她缓下声音,用十分笃定的语气道:“顾大人可不会那么容易死,你放心,东厂那什么杨公公,弄不死顾大人。”

好歹是未来的太子殿下,只可能是杨旭死在他手里,不可能是顾长晋死在杨旭手里。

容舒从来不怀疑顾长晋的能力,若不然,她也不会想借顾长晋的手救下许鹂儿。

闻言,她嘴里的那位顾大人微微侧眸,瞥了瞥她。

这姑娘先前还因着芝麻大点儿的伤疼得满脸白,这会倒是能侃侃而谈了。

很奇怪的,顾长晋心底那点烦躁倏地就散了。

他微不可察地勾了下唇角,望向窗外。

她倒也没说错,杨旭还没那本事弄死他,而许鹂儿也不该死。没有什么路,是非要用无辜者的血来铺就的。

便是有,那也不是他顾长晋要走的路。

马车一路颠簸,到梧桐巷之时,张妈妈已经领着盈月、盈雀在松思院里侯着了。

容舒进了院子便吩咐道:“把东次间收拾出来给许姑娘住一晚,今个夜里你们都在正屋歇。行了,先带许姑娘去安顿罢,我还有话要与二爷说。”

顾长晋就站在月洞门那并未进院子,听见容舒的话,正要抬起的脚便顿了顿。

容舒走过去,斟酌道:“今日在驿馆行刺许姑娘的黑衣人,身上带了点香气,那香气若妾身没闻错,应当是龙涎香。”

真正的龙涎香十分稀少,多是外藩进贡,市面上极难采买到。

许多勋贵豪族喜欢用龙涎香来彰显其门庭高贵,但实则他们用的龙涎香并不是真正的龙涎香品,而是用沉香与龙脑和着鹅梨汁做成的合香。

在上京,能用得起正品龙涎香的人家十个手指都数得出来。

顾长晋一听便明白容舒的意思。

“确定是龙涎香?”

容舒想了想,颔首道:“妾身对香气很敏感,阿娘那儿曾有一块拳头大的龙涎香,当初妾身学制香时,时常把玩,那人身上的香气虽十分淡,但妾身应当是没闻错的。”

说完怕自己太过托大,又补了句:“郎君只当是个参考便好,莫要真拿妾身这话做依据。”

顾长晋不置可否,只点点头道:“夫人今夜也累了,早些回去歇吧。”

等容舒离去,他微微眯起了眼。

龙涎香?

常吉在他身后问道:“主子,可要属下去查一查,上京哪几户人家爱用龙涎香?”

顾长晋摇头:“不必查,这上京城,有些人不用龙涎香,身上也会沾上龙涎香的香气。”

常吉咂摸了好半晌才听明白顾长晋的话,“主子的意思是那人是——”

“嗯,让横平明儿就回来,不必再盯着那人了。”顾长晋说完,望了望天色,又道:“我去趟六邈堂,你先回书房。”

常吉心里一沉,望着顾长晋往六邈堂去的身影,面露忧色。

夫人最不喜主子心慈手软,主子今儿救下许鹂儿,也不知夫人会不会责怪?夫人的手段……

其实今日主子下值的时候便交代过他,等六邈堂的人歇下了,便悄悄去驿馆守着的。

“许鹂儿有皇后的人陪着,那些人大抵不敢动手。只凡事都有意外,今夜驿馆那处未必会太平,你还是走一趟驿馆,若她遇险,便悄悄救下她,记得别留下痕迹。”

本来救许鹂儿的事不能声张,尤其不能让六邈堂的人知道,可今夜动静那样大,只怕他们还未进城门,六邈堂那里便已经知晓了。

六邈堂。

安嬷嬷拿香匙挑着博山炉里的安神香,对徐馥感叹道:“若少主不去驿馆,这许鹂儿定然活不过今晚。她一死,那后头便大有文章可做了。少主此番去驿馆,到底是莽撞了些,也心软了些。”

在安嬷嬷看来,三姑娘真个就不该放手让少主处理许鹂儿的事。少主的手段还是不够狠,从前就因着一条孽畜忤逆过三姑娘。

徐馥垂眸看手里的游记,神色淡淡。

往常这个点,她本该歇下了。但她知晓顾长晋会来,便拿了本书,坐在罗汉床等。

没一会儿,廊下便传来一阵说话声,是林清月在同顾长晋说话。

徐馥抬了抬眼,安嬷嬷领会,快步掀开内室的帘子,笑吟吟道:“少主快进来罢,老奴带清月这丫头去打打树上的蝉,免得吵着夫人了。”

林清月被安嬷嬷拽走,嘴里还不甘地念着:“姑婆婆,二爷手臂受伤了,横平、常吉他们也不知晓受没受伤!”

安嬷嬷恍若未闻,拽着林清月的手跟个铁钳似的。

其实不必林清月提,徐馥自也瞧见了顾长晋的伤口,她却没问,只道:“为何要救许鹂儿?”

顾长晋立在罗汉床的一侧,垂眸道:“侄儿想将她送入坤宁宫,到戚皇后身边。”

徐馥微怔,放下手里的书,仔细思量。

半晌,笑了笑,道:“许鹂儿视你作救命恩人,把她这枚棋子放入宫里,倒也不差。只是宫中波云诡谲、朝不保夕的,就她这么个懦弱无脑的性子,你怎知她能活下去?又怎知她能为你所用?”

“就像姑母教侄儿的,一枚棋子只要在关键时刻能用上便可。侄儿把许鹂儿放入坤宁宫,也是为了未雨绸缪。宫里有人想她死,自然有人想她活。侄儿猜,戚皇后应当是想她活的其中一人。”

“呵,戚皇后。”徐馥淡淡一笑,眼里似有回忆之色,“戚甄呐……”

她淡笑了声后便是长久的无言。

顾长晋亦不出声。

许久之后,徐馥道:“许鹂儿入宫的事,可要我着人安排?”这便是同意顾长晋的安排了。

顾长晋道不用,“许鹂儿今夜遇刺,原先派来陪她守灵的宫嬷已经回去宫里禀告,戚皇后不会坐视不理。”

“也是,戚甄那人最爱做这些表面功夫。”徐馥颔首,面上已有疲惫之色,挥了挥手,又道:“既如此,我便不管了,你且歇去罢,记得把手臂上的伤处理了。”

顾长晋离开后,六邈堂很快便熄了灯。

松思院的灯却亮了足有小半宿,容舒梳洗好,便披上件大红色的斗篷去了东次间。

盈雀就在这里伺候许鹂儿,许鹂儿还是一身孝衣,今日在鬼门关里走过一遭,她到这会心里还惊惶不安着。

盈雀东扯西扯,说了许多话,总算是叫她那紧绷的心神松了松。

“你莫怕,姑娘说不会再有人逼你死了。”

许鹂儿怔然道:“顾夫人如何知晓?”

盈雀耸耸肩,道:“这个婢子就不知晓了,不过我们姑娘聪明着呢,她说的话肯定是对的。”

盈雀一脸的“我家姑娘最厉害”,看得许鹂儿跟着弯下了眉眼,不由得想起容舒来。

今夜在驿馆,容舒罩着斗篷,半张脸藏在兜帽里,面容瞧不真切。

她虽很想知晓那位大人究竟……会娶怎样的妻子,但因着一点儿难以言喻的心思,她始终不敢抬眼去看容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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