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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什么?”内侍心慌。

秦恕不作声。

风又大了,花枝晃了半天,彩笺被吹掉下来。

他抬袖捏住彩笺, 朝内侍伸手, “灯笼。”

内侍愣了半天,把灯笼递过去。

秦恕展开彩笺,借灯笼光辨清背面每一行小字。

他亲手养出来的一笔字,他认得。

上面无非是岳金銮幼稚的寄愿,什么变瘦变美, 自不提,末尾倒是有一句特殊的。

“听说苏才人是花朝节前后生的, 生辰应是这几日,她虽不在了,可人有轮回,愿花神娘娘记得,多照拂她来世一二,也希望能告诉她,她儿子如今过得很好。来生可千万不要来宫里当宫女了,若能寻个平民良家,好生嫁了吧,宫里浑浊,要弄脏她的。”

“花神娘娘保佑,让秦恕也要健健康康平平安安,虽然不知道向你求这个有没有用,但是先求了再说。”

她连那点儿小迷信都是可爱又天真的。

秦恕指尖一沉,忍不住压皱彩笺一角,他迅速碾平,可掌心却又控制不住地将彩笺揉进掌心,揉进每一道掌纹里。

内侍心里是真怕,又不敢走,单薄的身板在风里抖了半天,额头一凉。

下雨了。

雨水打湿秦恕的衣袍,他抬头看天。

内侍忙道,“奴才送您回宫吧。”

秦恕道:“不用了。”

他把揉皱的彩笺妥帖放在心口,拢好衣襟,“送我去眉寿殿。”

内侍:“哈?”

“听不清?”秦恕隔着雨帘,面目深冷不清,“我说送我去眉寿殿。”

·

秦恕眉寿殿乱成一团。

正殿传来皇帝震怒的吼声,“一群废物,好好的梯子怎么会塌!”

御花园在场的宫人哆哆嗦嗦跪了一地,有的年纪小鼠胆子的,直接吓尿裤子,惨白着脸被人拖出去。

那几个送梯子过来的小太监跪在最前头,抖得话都说不连贯,“前儿连着雨天,梯、梯上那截横梁被虫蛀空了。可奴才们检查得很仔细,之前真的没看出问题来,皇上饶命!”

岳贵妃哭得近乎麻木,眼神空洞守着床上昏迷不醒的岳金銮。

她小脸上还沾着一块干了的血块,恰好溅在唇边,不经意一看,真像是唇脂画歪了。

岳贵妃抬起发抖的手,用衣袖一点点蹭掉血块,眼泪“啪嗒”掉在被子上。

小丫头少有这么安静乖巧的时候,可现在她却希望岳金銮坐起来朝她笑,生龙活虎告诉她,她没事。

岳贵妃轻轻戳她脑门上裹着的白纱,哽咽道:“没心的臭丫头,姑母一会看不见你便摔成这样,早知道这样,我还养你这么多年干什么,你要是醒不过来,是打算把我也一起带走吗,你怎么这么狠心,你要把我气死。”

姮娘抹着眼泪走过来,“娘娘,三皇子在外面候着。”

岳贵妃疲怠不已,“他怎么来了?”

“说是要看看郡主。”

“那让他进来看看吧。”岳贵妃揉头,“看一会便走。”

姮娘将秦恕引进来。

外头下了好大的雨,纵使有内侍撑伞,秦恕身上还是湿透了。

岳贵妃略微打起精神,虚弱道:“怎么湿成这样了,姮娘带他去换衣裳,别冻出病来。”

她余光瞥见秦恕袖口的血,神情一恸。

那是岳金銮的血。

岳贵妃不想在外人面前落泪,匆匆掩面拭泪,等秦恕换好了衣服,才招手道:“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阿柿还没醒,太医说了,要等上十几个时辰才知道好歹,你先回去吧。”

秦恕看着床幔中朦胧不清的小影子,良久才道:“我想在这儿陪着她。”

岳贵妃惊讶,“陪着她?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困糊涂了?”她同姮娘道:“把三皇子送回去吧,看也看了,该回去了。”

殿中烛火明灭,外间雷声隆隆,电破长空,夹杂着许多人的哭号惨叫。

皇帝将今日御花园一半的宫人都罚了杖刑,大雨混着血水,腥味儿直往门缝里钻。

秦恕挥开姮娘的手,低声问:“贵妃娘娘,我想在这儿陪着她,行吗?”

岳贵妃复杂地看着他,“你……”

外间又是一声惨叫。

紧接着静默下来,唯有雷声涌动。

行刑的宫人语气冷淡,麻木叫道:“这个不行了,拖下去,换下一个。”

岳贵妃脸色惨白,倏忽闭上眼睛,掌心捏作的拳头不住发抖,气息低微,“你要留便留下吧,别出去了,出去看见那些,反而不好……”

她一阵头晕,撑着茶几半天都没站起来,纤长高挑的身影在烛影里轻抖。

秦恕目送她走去正殿,才拨开床幔,俯身,把胸口彩笺压在岳金銮枕头下。

又从袖里掏出红线银铃,慢慢往她腕上扣去。

红绳上有好几个扣,往常为了好看,岳金銮总系的松松垮垮。

这一次,秦恕把扣子推到了最里面一颗,直把她纤弱白净的手腕箍出红印来,才扣紧,像怕她会逃,所以用力攥住。

他拇指摁住她青细的脉络,死死盯着苍白柔软的小姑娘,像要把她折断。

“你之前说什么,醒不过来了?”

秦恕轻哂,“那我就再去求一支返生香,再等二十八年,再当一回无妻无子的孤家寡人,我不要紧,岳金銮,我不怕等。”

红绳染上他的温度,灼炙烫人的像一团火。

“你要是舍得让我等,我就一直等着。”秦恕失神道:“我不介意多做几个噩梦。”

“是我没护住你。”

“对不起。”

“……但这次太长了,上回是二十八年,这回是三十五年,我也害怕。”过了良久,少年清明的眼睛,忽而垂下一滴泪来。

岳金銮的小手指,轻轻勾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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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上辈子金銮是十五岁死的,离秦恕死隔了二十八年,这辈子八岁死的话,离秦恕死就是隔了三十五年啦。

银铃之前在猫踢金銮以后掉下来了,是挡过一劫的意思,所以后面梯子断了没有能挡成,意味着命中注定有此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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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花朝节那晚宫里流了不少血, 听说当日搬梯子的小太监没一个活下来,帝王之怒,岂是他们能够承受的。

岳金銮一病便是大半年, 临到年关,人才勉强能走动。

年三十的家宴, 她没去, 年初一也没回岳家,因为人还没养好, 根本吃不消路上劳顿。

但总之是过年,岳金銮还是换上小红袄,抱着镜子看了半天,才敢撩起额前的碎发。

她那天不光摔了, 还被地上的石子磕破了头, 如今留下一道好深的疤痕。

痂落了,疤陷在肉里, 皱巴巴的。

她花了太医多少辛苦才捡回一条命来, 能只留下个疤就不错了,可小姑娘爱美,岳金銮看着看着, 眼泪断了线地往下滚。

“郡主, 三皇子来看你了。”灯草的声音从外间传来。

岳金銮连忙擦干脸,用白纱重新裹住头,装作病还没好的样子,抱着汤婆子往被窝里缩。

“知道了,让他进来吧。”

她说完, 脸往汤婆子上贴了贴,像是围着火炉卷尾巴的小狸子。

殿里烧了好几个火笼, 温热如春夏之节,岳金銮身体虚空,仍觉得冷。

她病的那阵子,昏睡了一两个月,每日都用参汤吊着,除了汤药什么都灌不进去,昏沉浑噩,像被强行系在躯体上的一缕魂,不知饥饱,只知疼痛。

人硬是瘦了十来斤,醒的时候手腕细地把骨骼的形状都凸露了出来。

太医说,便是醒了,半条命也没了,好在年纪小,日后好生养着或许还能痊愈。

打那以后,岳金銮从不怕冷的小火炉成了畏畏缩缩的病猫。

窗外北风一啸,她骨头缝都咯吱叫。

秦恕轻步走来,见岳金銮埋在被子里,姮娘为她扎了两个小揪揪,比前阵子总是散着头发看上去精神多了。

他伸手把被子拨开,眼神掠过她眼角的红,“哭过了?”

岳金銮抱着小火炉无精打采,“没有。”

“头还疼不疼?”秦恕没有深究,话锋轻转,“药也按时喝了?”

她现在有头疼的毛病,也是当初摔了的后遗症。

岳金銮答:“不疼,喝过了。”

打从她生病,皇帝的心情就没好过,宫里没有喜事,秦恕择母的事情也被耽搁下来。

不过太后很看重他,现如今他已经不再是两年前那个任人欺负的小狼了,皇帝也开始多多关注这个儿子,宫里的人都将他当作正经主子看待,再没有人敢怠慢他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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