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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竹秋摇摇头:“千万别这么想,假如你生在那种权势下,就不会长成我喜欢的样子了。”
她捧起陈尚志的脸,仔细擦去上面的泪水,使劲亲了几口,再用甜蜜的微笑感染他。
“我刚认识陛下时以为美丽的皮囊能遮盖坏脾气,后来方知可爱的性格才是最迷人的。现在想想他应该是你的替身,只不过比你先出现。”
一个月后的黎明时分,他们在通州张家湾码头靠岸,天下着小雪,山峦成玉丘,长风响琼枝。
柳竹秋刚登岸,便被宫里派来的车轿接住,她请求先回家看望三哥亦未获得准许,便转而交涉:“陈小少爷许久未归家了,陈阁老来信说很想念孙子,请送他去陈府吧。”
陈尚志先跟她商量好了,见内官应承,便听话地另乘一辆车出发。
一行人朝北京城前进,到十里长亭处遇一人拦截喊话。
“请问荥阳君在车上吗?”
柳竹秋听这声音很像学生张体乾,又比记忆里的粗沉,推开车窗观看,还真是他。
这小子今年该满十九了,身量比最后一次见面时高壮许多,披着墨色斗篷,头戴奓檐帽,身上已看不出少时的调皮劲儿,气质稳重干练,全然是大人模样。
“体乾!”
她欢快招呼,张体乾闻声后惊喜上前,不避地面泥污,端正地跪下朝她磕了三个头,。
“学生听说先生返京,已连续在此等候五日了,敢问先生别来无恙否?”
柳竹秋暴露身份后张体乾仍坚持尊她为师,当时还央求祖父搭救她,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能眼看先生遭难而无所作为。”
张选志训斥他:“那柳竹秋是个女人,你难道还要认她做娘不成?”
张体乾正色道:“孙儿早年粗鄙顽劣,是先生教会我礼义廉耻,我这一生都会以弟子身份侍奉她。”
后来柳竹秋离京还乡他也曾骑马远送,临别时牵衣不舍,热泪沾湿衣襟。
柳竹秋时常记挂这个学生,这两年她居无定所,双方无法通信,此刻相见,必要叙一叙旧。请求内官稍事停留,下车与张体乾去亭中谈话。
“体乾,你都长成大人了,可曾参加今年的乡试?”
张体乾自豪道:“学生侥幸,已考中举人,准备挑战明年的春闱。”
柳竹秋惊喜:“你爷爷一定很高兴,他还好吗?”
张体乾顿现悲色,伤心道:“爷爷自在颍川王叛乱时受伤,身体每况愈下,已于您还乡次年的夏天病逝了。”
柳竹秋和张选志交情不浅,乍闻噩耗也很难过,问:“那你这两年过得如何?”
张体乾说:“爷爷留给我不少产业,衣食用度不愁,只是日子比从前清静不少。”
官场上人走茶凉,张选志一死,趋炎附势之徒都散了,以前巴结张体乾的人还反过来嘲笑他,说他长于宦官之门,出于妇人座下。
提起这些讥讽,张体乾愤慨道:“他们笑话我是宦官之孙便罢了,但贬低您我是一百个不服。您做温霄寒时谁敢质疑您的学识才气?知道您是女子就全盘否定。以前我以为人们信奉男尊女卑是因为男子确实比女子强,但打从认识您以后才知道这实是井蛙之见。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以做您的学生为荣,今后若能考取进士,出仕做官,定会推行您的主张。”
曾经的樗栎已长成良材,柳竹秋成就感十足,拍着他的肩膀赞许:“体乾,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还是当街耍横的纨绔,当时真没想到你会这么有出息。世人给你起外号‘张阿瞒’是想挖苦你,但我觉得这外号很贴切。曹操若生在治世将是位出色的能臣,这定是你的将来。”
她还想多勉励张体乾几句,奈何内官连声催她上车。
张体乾小声道:“学生听说有坏人抱团攻讦您,先生此番若有急难,务必知会一声,学生随时听候差遣。”
他上马尾随车队,一路护送柳竹秋直到皇城外。
此时皇极殿上朝会到了尾声,朱昀曦突然宣布:“荥阳君今日已抵京了,日前群臣不断上书奏请朕惩办她,朕思之再三,认为她现在声势不小,若加惩处,反会助长她的名声,引得狂悖之徒诋毁朕。因此朕决定予以羁縻,纳荥阳君为贵妃。”
聪明的大臣立刻明了皇帝用意,钟尚书出班敬奏:“万岁圣明,这样既能禁止荥阳君再散播言论,又可让世人知晓她是因为您当年未能给她应得的名分才怀怨报复,从而搞出那套歪理泄愤。如此不伤圣德,不兴风波,保全人才,体恤民心,可谓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皇帝要讨小老婆,官员们纵然反对也只能从相应的规矩里找理由。
陈良机提醒:“荥阳君的三位兄长都担任要职,恐不宜选为妃嫔。”
朱昀曦笑道:“这点朕自有相应举措。”
说罢传令柳尧章出班,问他可赞同这样的处置。
柳尧章寒毛森竖,面对皇帝假惺惺的好意,只得恇怯谢恩。不敢想象妹妹收到这个消息将做何反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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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九章
柳竹秋乘坐轿子来到乾清门前, 剩下的路需要步行。
跨过宫门,右前方赫然出现一块印象中不曾有过的铜碑,她走近看清上面的字, 不禁愣住。
“后宫干政, 人人可诛。”
她问引路的内官:“这块碑是何时立的?”
内官介绍:“这碑上写的是先帝生前留给太皇太后的遗旨, 陛下登基大典前一个月, 太皇太后命人铸碑树
在这儿,好时刻警醒后人。”
说着微妙地瞥她一眼。
柳竹秋明白庆德帝和许太后都在针对她,生怕朱昀曦难舍执念,先立规矩约束。
难为他们壁垒森严,别说她没这个心思了, 就算有, 看见这条警告也会被唬退。
走进乾清宫,她发现这里的陈设比记忆中简朴多了, 但这种简朴由于崭新的外观显现出一种牵强附会的造作。
近两年全国多灾异, 去年十一月,历来不见严冬的琼州竟连降大雪,积雪深达数尺,冻死无数牲畜。
今年四月南方雪飘千里,麦田都遭冻毙。立夏农田又遇霜冻, 颗粒无收。而河南、甘肃等地一连数月大旱,地如火炙, 百草俱枯。严重的饥荒致使上百万人逃亡, 乡乡几断人烟, 夜夜常闻鬼哭。
每遇天灾大臣们便会上书劝谏皇帝修德, 朱昀曦登基这两年多想必天天被这类说辞困扰才被迫对外展现去奢就简的明君作风。
柳竹秋不信天灾与帝王的德性有关联, 只觉得朱昀曦倒霉。
本来他即位时唐振奇等阉党刚垮台, 清洗掉朝中奸邪之辈,正是励精图治的好时机。偏偏遇上百年不遇的重大灾害,各地税收亏欠,国库里的银子根本不够周转。
为筹措经费,他提拔了一批能吏,想方设法捞钱。
这些人知道鸡脚上刮不出油,聪明地将矛头对准肥得流油的大地主大商人,宰掉好些肥猪肥羊,收效显著,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由此升官发财。
但如此一来也触动了旧官僚旧贵族的利益,出于自保和壮大势力,这些官场新贵们各自拉帮结派,加紧丰满羽翼。
目前朝堂上形成了以刑部钟尚书为首的浙派和户部肖尚书领导的楚派,这两派与以陈良机为代表的齐派旧官僚争权夺利,相互排挤,庆德帝在位时期不曾有过的党争现象开始抬头。
一个王朝出现党争,通常预示衰弱和没落。
东汉的党锢之祸、唐末的牛李党争,北宋的新旧党争,无一不是亡国的丧钟。
朱昀曦没有足够手腕压制这些腹黑老道的臣子。
张选志已死,他在清洗章皇后残党时又将大量老资格的宦官裁汰外放,候补的年轻宦官缺乏经验,不能出色领导司礼监和东厂,导致皇帝制约群臣的利器失效。
八方掣肘,顾此失彼,柳竹秋不用细想也知道朱昀曦当下的日子有多煎熬。
在东暖阁等待半个时辰,皇帝驾到。
她跪下拜礼,朱昀曦先让她平身,命侍从们退下,再去椅榻上落座,
柳竹秋站起来等待训示,室内静悄悄的,少顷,朱昀曦不温不火问:“都两年没见了,你还不愿看我一眼?”
他使用亲密口吻,这对柳竹秋来说不是好事,矜持道:“陛下是九五之尊,臣女不敢冒犯。”
朱昀曦嗤笑:“你还是说一套做一套,你在外面干的好事我全知道了。经你煽动,近来秽乱风俗,忤逆纲常之辈越来越多了,尤其是那帮嚣张女流,个个都想爬到男人头上来。听说何玿微的老婆邓氏是你的好姐妹,她抗旨犯上也是在向你看齐。”
柳竹秋诚恳道:“邓夫人的事臣女已听说了,臣女想她当时只想要一个公平的裁决,因性情刚烈用错了方式。而陛下也没理解她的本意,怪她触犯了您的威严就赐毒酒要挟。其实您只要采取稍微温和理性的措施便可避免僵局。”
朱昀曦立时来气:“你还有脸奚落我,这件事肇因都在你!天底下有用的学问那么多,你偏要鼓吹人人平等,号召女子自立。因为你,都有女人嚷嚷着要求朝廷向她们开放科举了。”
柳竹秋正色道:“陛下不认为这是好事吗?天下德才兼备的女子众多,若允许她们参加科举,将为朝廷输送更多人才。”
朱昀曦反问:“朝廷取仕都有定额,让那些女人高中岂不意味着有同等数量的男子落榜?”
“大浪淘沙,优胜劣败,淘汰能力不济者,让更有才学的人主事,这也是老祖宗所提倡的。”
“你想得太简单了,且不说女人理政合不合规矩了,她们做官以后难道不嫁人吗?既嫁人,定要相夫教子,主持中馈,哪有时间处理公务?”
“教育子女,主持中馈等事务男子也做得,大户人家的管家都是男子,不也挺擅长这类事吗?”
“混账,你这是颠倒尊卑阴阳!”
“陛下想想臣女假扮温霄寒时也曾为官,当时还时常得您夸奖,做事没有不如男子的地方吧。”
柳竹秋翻开旧账,全是毋庸置疑的论据。
朱昀曦情知驳不倒她,也无心磨蹭,严肃地道出正题:“你的那些狂行早已激起公愤,我护你多时,再也护不住了,非得给朝野一个交代才行。”
又是一阵沉寂,朱昀曦故意问:“你怎么不说话了?”
柳竹秋猜他在等她求饶,平淡回应:“臣女正听候陛下发落。”
“哼,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闯的祸有多严重?向平民灌输异端思想,引导他们轻视皇权等同于谋反,凭我以前给你的那份免罪书也救不了你。”
“臣女只是将孟子的贵民思想做了重申,希望老百姓能受到上位者的优待尊重。陛下知道您的子民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吗?各地土地兼并严重,不事稼穑者田连阡陌,广大辛苦耕耘的农夫却少地、无地。每年的收成还不足以应付苛捐杂税,想做工贴补生计,又要被迫从事繁重的徭役,日子越过越凄惨,卖身为奴或者沦为流民都算幸运,很多人最后乞讨无门,只能活活饿死。臣女所到的广东浙江已算富庶之地,大部分平民仍穷困潦倒,饔飧不继,更莫说那些土地贫瘠,连年受灾的地区了。”
朱昀曦登基后每天都面对官员哭穷的奏章,知道国家正面临民穷财匮的窘境,见柳竹秋有责难之意,窝火辩解:“你以为我不着急吗?我即位以来不停推行惠民举措,尽量蠲免地方拖欠的赋税,停止各处营造,也不再征集乐工和匠人。你待会儿不妨看看我每日的膳食,比我在东宫时精简了一大半。我也想让老百姓生活好过一点啊!”
柳竹秋终于忍不住抬头目视皇帝,他依然是眉目如画的美男子,但失去了从前朝气蓬勃的风采,疲惫困苦清晰可见。
他刚才说的措施全都治标不治本,造成弊政的病根是他不敢碰触或者没能力解决的。
她深深担忧,眼神随之变化,近似朱昀曦曾经熟悉的怜惜。
他不失时机地快速上前握住她的手,热切道:“柳竹秋,这次没我的庇护,你难逃罪责,我当然舍不得你经受牢狱流放之苦,而且我也急需帮手。外面那帮大臣没一个好东西,我信不过他们,只相信你是真心为国为民的,请你回到我身边来辅佐我。”
若他的动机果真如此,柳竹秋义不容辞,试探:“陛下想让臣女做什么呢?”
朱昀曦酝酿须臾,攒足了底气说:“我方才已在朝会上宣布,要封你为贵妃。你看这乾清宫的装潢是不是很合你的喜好?是我特意让人精心布置的。以后你就随我一块儿起居,要是不习惯与我同房,可去西暖阁,那边比这里还雅致舒适些。”
这一板斧如同闪电,柳竹秋目光顿失温度,强行抽回手,峻色质诘:“敢问陛下是何用意?”
朱昀曦保持温和,耐心解释:“大臣们让我至少对你实行禁锢,阻止你继续布道。我对他们说你功勋卓著,不能视为罪犯对待,纳你为妃别人就不会说你是反贼了。你著书讲学意在拯救黎民苍生,做我的臂膀更能达成目的,也更符合你的心愿。你以前觉得女子身份弱小,怕我来日变心伤害你,如今世人都知道柳竹秋的大名,推崇尊敬你,你已给自身找到足够保障,应该安心了。”
柳竹秋心中的怒意排山倒海,决然揭露他的阴险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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