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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静下心仔细为朱昀曦诊脉,对照太医们开出的药方,疑点浮出水面。

“陛下脾胃极度虚弱,气血亏损严重,太医们却还不停使用凉补的药剂,这就加重了病情。最近这两副药更莫名地添了许多安神镇定的药材,这些药好人吃了也会困倦嗜睡,别说陛下如今异常虚弱了。依臣女看,陛下昏迷非出疾病,而是汤药所致。”

御医给皇帝开处方都慎之又慎,至少得经过两人审核,煎药后的药渣还得封存供医师检验。

朱昀曦患病后先后有五名太医为其诊病,回宫昏迷后更集合了太医院全体精英会诊抢救,出现这一情况,正如春梨断言的是整个太医院联手弑君。

冯如月恐惧过甚,脑袋一阵晕眩,被宫女架住,扶坐到椅榻上。

“闻所未闻,这怎么可能呢?”

柳竹秋压住愤懑,为她推导:“先帝崩逝后陛下将太医院原来的主官们罢职裁革,新入职的这批医师都是各地官员举荐的,受人控制唆使太正常了。但出现集体作案确是罕见,这说明他们各自背后的势力达成了共识,都想置陛下于死地。”

冯如月知道丈夫搞税改触犯了士绅阶层的利益,但他是天命所归的皇帝呀,那些满口纲常伦理的大臣竟都这样大逆不道吗?

柳竹秋跪地恳求:“娘娘,陛下的病情已非臣女力所能及,原太医院吕太医医术精湛,过去在宫里当差也很忠谨,请娘娘速招他进宫为陛下诊治,或可救逆回阳。”

冯如月又急又怕,促迫道:“召民间医师为陛下治病非同小事,我得与阁臣们商议。”

“再晚就来不及了!”

柳竹秋大声疾呼,撑地爬起来,上前抓住她的手。

“您就说是被臣女胁迫下的旨,如有意外便将臣女千刀万剐去抵罪。”

春梨担心事有不祥真把她搭进去,忙说:“娘娘,这个责由臣妾来担,眼下救人要紧,请您速做决断。”

冯如月见这二人甘为朱昀曦拼命,她身为原配怎能落后,命陆君越领两百甲兵去接吕太医。又激愤地招来侍卫将在乾清宫当值的太医全部抓起来秘密看押,为防惊动外界,暂时没动其他人。

吕太医夤夜入宫,柳竹秋怀孕后遇到病痛都找他诊治,已与他十分熟稔,代春梨向他介绍朱昀曦的病情,给他看了太医们开的药方。

吕太医仔细检查过朱昀曦的身体和脉象,赞同柳竹秋的判断,皇帝的病是被奸人所害,并另外补充了关键点。

“陛下的脉象慢而无力,如屋漏残水,良久一滴,已近似屋漏脉,当是中了慢性毒药。看情形投毒时期最短也有四五个月了。”

闻者震惊,冯如月喃喃自语:“四五个月?意思是陛下刚开始南巡就被人下毒?凶手还是每日服侍他的人?”

她心疼丈夫,立刻怒不可遏地命人将随同朱昀曦南下的侍从全部抓起来拷问。

柳竹秋说:“娘娘,眼下先救治陛下要紧,过后追查不迟。”

冯如月便让吕太医设法医治。

吕太医动身时已与家人作别,并叫他们准备棺材。为皇帝诊断病情后抱着与老天赌命的决心说:“草民带来了秘制的丸药,用做药可抢救危重病患,但此药性烈,并非人人都受得住。若娘娘允许,草民便为陛下制药。倘若陛下服用后不耐药性,出了闪失,草民甘愿领死。”

冯如月狐疑犹豫,柳竹秋果敢劝谏:“臣女愿为吕太医担保,恕臣女斗胆直言,陛下已油尽灯枯,不冒险一试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死马当做活马医,为了丈夫,冯如月豁出去了,准许吕太医放手救治。

吕太医配好药剂喂朱昀曦服下,再配合针灸和推拿术施救。

漫长的等待中,春梨悄悄将柳竹秋叫到屋外,来到左近空寂的弘德殿,查明四下无人后小声问:“小姐觉得陛下是怎么中的毒?”

南巡期间她全程侍奉朱昀曦,最了解状况,柳竹秋问:“你是不是已经发现什么了?”

春梨说:“陛下日常的饮食检查极严,如果是投毒,一次两次还行,连续数月断无可能。”

柳竹秋想起当年庆德帝之死,问:“他可有经常接触的事物?比如食具茶具,香囊枕头?”

春梨说:“我正想说这个。先给你看样东西。”

她掏出一个手绢裹成的小包摊开来,露出一串断了线的多宝沉水佛珠。

“陛下自南巡之日起每日都将这串珠缠在腕上,前日他病势沉重,奴婢们为他更衣时不慎扯断珠线。他怕弄丢了,叫我好生收着。”

能让朱昀曦如此珍视,其来历必不寻常。

柳竹秋问佛珠是谁进献的。

春梨眉宇间似压着巨石,语速也因疑惑迟缓了。

“陛下启程前,皇后率众嫔妃联名进献了好些恭祝圣驾安康的礼物,这串珠就是其中之一。”

第二百二十一章

柳竹秋拈起串珠观察, 仅凭眼看瞧不出名堂,她让春梨重新收好,说:“此事不可声张, 待陛下醒了再说。”

二人回到乾清宫, 冯如月问她们去了哪里。

春梨说:“荥阳君为陛下焦思两日, 精力实难支撑, 臣妾刚领她去弘德殿的后室看了看,想安排她在那里歇宿。”

冯如月称是:“你们都是有身孕的人,经不起这么熬腾,都去歇息吧。本宫在这儿看着,不会有事的。”

春梨谢恩, 请求:“陛下若醒了, 请娘娘即刻派人通知我们。”

她和柳竹秋重回弘德殿,叫宫人在后室的床榻上铺设寝具, 打水洗漱了, 一块儿熄灯睡下。

柳竹秋睡到四更便起来了,本想悄悄下床,仍惊动了春梨。

春梨跟着起床,梳洗后一人吃了一块干点喝了一盏热茶,匆忙赶回乾清宫东暖阁。

冯如月在屏风后的椅榻上小憩, 吕太医和几个宫女还守在皇帝榻前。

吕太医通报近况:“药起效果了,陛下三更时曾恢复意识, 喝了半碗燕窝粥, 脉象也比之前有力了。”

柳竹秋欣喜, 凑近端详朱昀曦, 问吕太医:“陛下这是昏迷还是睡着?”

吕太医说:“陛下应该有知觉, 因太过疲累, 身子还不听使唤,跟他说话他大概知道。”

柳竹秋在床前坐下,握住朱昀曦的左手,在他耳畔轻声呼唤:“陛下,柳竹秋在此,您听得见臣女说话吗?”

朱昀曦的手指似乎微微动了动,她低头查看,视线抬起时见皇帝紧闭的眼角渗出泪珠,无疑是对她的回应。

她悲喜难禁,柔声安慰:“陛下放心,臣女就在这儿守着,您不会有事的。”

她为他拭去源源流溢的泪水,心疼得十分厉害。

无关爱意,也无关人臣忠义,是觉得朝廷弊病,政体畸形造成的矛盾斗争都集中到他一个人身上实乃大不幸。

敌方是数以万计的官绅富贾,而他几乎是孤军奋战,犹如一头病虎试图在群狼围堵的藩篱上啃出缺口,这奄奄一息的下场似乎预示着笼罩着神州大地的铁幕不可撼动。

你一定很绝望吧,现在是否认清了皇权的本质?

它并非你独享的光环,是整个统治阶级的工具。那些所谓的忠臣勇将、朝堂上的衮衮诸公都站在皇权这杆大旗下奴役百姓,你实际是替他们扛旗的傀儡。

他们口口声声劝你做明君圣主,所谓明就是对其言听计从,所谓圣就是任其为所欲为。

他们为你描绘的恢弘盛世里只有士绅权贵的纸醉金迷,你闭目塞听,浑浑噩噩便可做太平天子。

可是你偏偏心野,不顾阻挠走出皇宫看到了被谎言遮蔽的民间疾苦,识破了他们文过饰非的伎俩。

当你决定担起君王职责,拯救瘠牛羸豚般可怜的子民时,便不可避免地开启“众叛亲离”。

你就像一座魑魅魍魉打造的虚假神像,那些妖魔们可以对你奴颜婢膝,可以任你呼来唤去,甚至不介意被你羞辱、作践、凌虐。

然而一旦你真把自己当做神,试图保佑你善良无辜的信众,他们就会露出狰狞嘴脸,绝不手软地打倒你。

谁做神像都无所谓,他们只需要由此获取合法吃人的权利。

柳竹秋含泪注视临近坍塌的神像,仿佛陷落地底深处,耳旁回荡着群妖的哄笑。

“千百年来人世的兴衰变迁都遵循同一种规律,没有人可以颠覆它。心怀理想的你终将是孤独的。”

可是……盘古不也是在孤独中诞生的吗?

她挺起脊梁,用孤愤将自身点做火把,紧握朱昀曦的手,像握住依然锋利的巨斧。

胜负尚未分晓,该她上阵了。

上午云杉来向冯如月禀报外廷的动向。

“坊间传言陛下已崩逝了,群臣们不停逼问宫内情形,要求派代表入宫探视。还有很多人请奏拟定遗诏,奴才推测一些地方官已收到风声,连吊丧的奏表都写好了。”

冯如月烦恼如何应对,柳竹秋说:“娘娘想知道哪些人涉嫌谋害陛下,眼下正好试探。”

她向皇后嗫呫献计,后者的表情不停在惊讶的范畴内微妙变化,末了迟疑地注视她。

柳竹秋知道冯如月对朱昀曦既有臣子的忠,也有女子的痴,持续煽动:“陛下是娘娘至亲至爱之人,当年先帝和朝臣们数次示意他废了您另立储妃,他都一力拒绝。如今他被奸贼害得这么惨,您想必也会与他同仇敌忾。”

冯如月对朱昀曦的疼惜十倍于她,当然恨透凶手们,受她激将便不在意贤德慈善的虚名了,命令云杉听其调度。

云杉与柳竹秋议定计划,派人传话各司官员,让他们后日五更在午门外集合,巳时到皇极殿参加朝会共议如何草拟遗诏,并嘱:“皇后娘娘说了,群臣可顺带提出对朝政的见解,写成奏疏带来,作为来日制定新政的参考。”

隔天五更时分,百官齐聚午门外,司礼监派人来收取奏疏,过了一个多时辰,内官领群臣入宫。

等他们在皇极殿分班列队整齐,云杉先自后殿入内。

站前排的官员见他哭肿双眼,只当山陵崩了,忙七嘴八舌询问。

云杉挥手道:“诸位大人先勿躁动,皇后娘娘看了一名官员的奏疏,打发咱家来念给诸位听。”

他拿出一份奏疏大声朗诵,内容全是抨击新税法的,还谏请新帝继位后废除税改,赦免因税改获罪的官员,将被抄家富商的产业归还原主,加征田赋,加强海禁,发布昭告向广大士子承诺永不加赋,拨乱反正,安定民心。

云杉读完,通告众臣:“娘娘说这篇奏疏析理透辟,用心良苦,想听听群臣的意见,有赞同其观点的请往左边站。”

左尊右卑,官员们听说皇后如此安排站队,以为她认同诏书上的提案,一时间人头攒动,将近三分之二的人都站到了大殿的左边。

六部尚书里除萧其臻和吏部尚书米涵,其余四个全部支持废除税改。

那写奏疏的户部郎中胡杰禳得意洋洋,公开认领笔者,引来一片恭维称赞。

云杉问原地伫立的萧其臻:“萧阁老,你对这篇奏疏是何看法?”

萧其臻不知皇帝生死,当此不利局势仍直言不讳道:“朝廷财政匮乏,而百姓已不堪重赋,税改是补偏救弊的重大国策,这点陛下强调再三,臣认为断不可废弃。”

反对派估计朱昀曦已死,可以明目张胆泄恨了,一些人立即向萧其臻发难,指责他蛊惑君王滥行苛政,是祸国殃民的奸臣,

还有人讽刺他靠女人的裙带关系才得以迅速晋升,矛头直指柳竹秋。

萧其臻欲批驳,云杉抬手制止,骤然喝令锦衣卫将骂人的官员统统拿下。

官员们莫名惊诧,质问他此举的理由。

云杉詈斥:“尔等秽言谤君,已犯下大逆罪,还不该重处?”

嘲笑萧其臻靠荥阳君上位即等于讽刺朱昀曦和柳竹秋有私情,确实够得上“秽言谤君”。

那些大嘴巴的臣子们吓得不敢开口,接着更令众人恐惧的事发生了。

执礼内官走上御台,站在龙椅旁扬声高呼:“陛下驾到!”

海啸般的冲击席卷大殿,数百道怔愣的目光中,一位丰神轩昂的美男子身着秋香色八团龙袍,头戴金龙翼善冠,迈着稳健的步履登上御台,庄重地在龙椅上落座,不怒自威俯视众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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