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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漪漪头也不抬,应了一声道:“你去忙吧,我等会儿就喝。”
“诶。”吉祥似乎有事,并未发现她的异常,很快离开。
沈漪漪下了榻,将药碗捧在掌心,阖上眼。
刺鼻的药香之中,的确有着当归与肉桂淡淡的香气。
当归肉桂活血化瘀,有孕之人忌用。
若用之过量,易滑胎。
但事到如今,她已经没有办法了。
留着这个孩子,终有一日会显怀,魏玹一定会逼迫她生下来,那时她想走还走得了吗?
唯有落掉它,倘若无人发现,她只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倘若被发现……那就装作是不小心跌倒滑了胎。
本以为早已心硬如铁,可是到了这一刻,冰冷的手掌落于柔软的小腹之上,沈漪漪还是忍不住哭了,心口像是被人剜了一刀,在不停地流着滚烫的血。
孩子,是阿娘对不住你,如有来世,愿你投生到一处好人家。
沈漪漪举起药碗,猛然灌入喉中。
第70章
经过太医院与尚药局一天一夜的努力, 这日的傍晚, 天空仅剩一线浅浅的光影,圣人终于睁开浑浊的眼珠,醒了过来。
“太子……”圣人嗓音嘶哑。
“子行在东宫。”安国公主忙道。
圣人方才放了心,继续昏沉着睡过去。
郭奉御过来把脉, 喜道:“圣人已经脱离了危险!微臣这就去重新调配方药。”
安国公主看着皇叔齐王大步走远的疲惫身影, 劝说魏玹先回府歇一歇。
熬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任是铁打的人都要给熬坏了。
魏玹眸光深凝, 望着榻上的圣人道:“我还有些私事,请殿下先行回去。”
安国公主无奈, 只得独自离开。
又过了一个时辰,暮色四合,宫内掌灯, 圣人才彻底清醒过来,由梁文与魏玹扶着饮下药, 躺在大迎枕上。
“你不必向我道歉。”
圣人仿佛知道魏玹要开口说什么, 开口便道。
过了片刻,又怔怔地望着床侧忽明忽暗的连珠琉璃灯,苦笑道:“其实,朕早该料到有今日。”
从太子突然变得懂事孝顺听话之时,从太子开始对他隐藏内心真实的情绪之时,他便该知道。
太子不是当真洗心革面, 仅仅是将那个最真实的自我隐藏了起来。
表面的平静, 暗藏的却是愈发膨胀的野心与贪念,只等哪一日时机成熟便爆发。
即使没有魏玹的威胁, 终有一日, 他也要死在这个曾经最为爱重的儿子手下。
魏玹默然。
萧瑟的风声呼啸而过, 雕梁画栋的宫苑之中泛黄的枯叶簌簌应声而落。一丝寒凉悄无声息地钻入人的骨髓,此刻圣人才惊觉,原来不知不觉之中,秋日来了。
“朕若没记错,你下个月便要成婚了罢?”
圣人强打起精神,望着眼前灯光下龙章凤姿的年轻郎君,同样狭长清冷的凤眸,棱角分明的脸庞,芝兰玉树的好样貌,喜怒不形于色的气势,杀伐果断的勇气,运筹帷幄的铁腕才能……
千言万语,最终只在心内化作一声遗憾的叹息。
圣人含笑道:“别想太多,回去好好准备自己的婚事,从小到大,你都不喜与人亲近,今日不同往日,等那位陈家娘子有了身孕,朕还等着抱孙子呢。”
圣人至今犹不知,那陈家娘子,实则便是沈漪漪。
更想不到,素来于男女之事上凉薄寡情的魏玹,竟有一日会为了一个女子不顾礼数尊卑,冒天下之大不韪,执意要娶一介卑贱的奴,他所厌恶的程家罪臣之后为妻。
“当年程家的事情,陛下可否告知云卿?”
魏玹忽然发问,圣人颇为惊诧,“你还记得这事?”
魏玹缓缓点头,漆黑的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圣人道:“虽知会令陛下为难,但此事对云卿来说很重要,还望陛下能知无不言,云卿将感激不尽。”
圣人深锁眉头,倒不是不愿说,只是那段回忆令他不堪回首,看重的心腹背叛于他,还令他陷于宫变,险些命丧他人之手的被动境地。
在朝堂之上他亲口承认是他收受了李辅的贿赂之后一时鬼迷心窍将弹劾的计划泄漏了出去,证明长久以来圣人都始终看错、信错了人。
沉默了许久,圣人才缓声开口:“当年,朕与元寂相逢于一场马球赛。那时,你故去的七皇叔梁王在昆明池旁新搭建了一个巨大的球场,朕不服老,乔装改扮,与一众朝气蓬勃的青年一同上了球场……”
圣人年轻时便受先皇之命三度北伐突厥,他精通骑射,勇猛无敌,每次战前必定身先士卒,首当其冲,十分骁勇善战,后突厥向大周称臣,圣人继位之后,已经许久未曾上过战场。
身为帝王,需忧国忧民,夙兴夜寐,不得分毫玩乐空闲,再加上身上许多陈年旧伤,动辄骨肉酸疼,故而圣人也很少出现在马球场上。
不过这一次,看着球场上年轻小郎君们矫健的背影,圣人心痒痒了,拉着马辔一跃而上,冲着球场中央飞驰而去。
球场中央那红袍郎君的球技最好,如今圣人一加入,两人平分秋色。
球场中有官员认出圣人,纷纷装作不敌的模样认输。
唯有那红袍郎君,与圣人来回激烈地推拉追赶,竟愣是不肯退让分毫。
最后圣人胜出,那红袍郎君方才纵身下马,对着圣人深深一揖,“郎君技艺精超,程邈自叹不如。”
圣人笑着说无妨。
程邈一抬头,二人相视一笑。
程邈未必没有认出圣人,可他做事向来丁是丁,卯是卯,极其认真干练,即便是圣人也不给丝毫的面子,圣人正是用人之际,是以十分欣赏严谨认真的程邈,两人熟识之后很快便成了忘年交。
长久陷入回忆之中的圣人再度回忆起当年昆明池的那场酣畅淋漓的马球赛,浑浊的眼珠仿佛焕发了神彩一般容光焕发。
回忆结束后,圣人摇头道:“……其实直到现在,朕都始终不明白他当年为何要背叛朕,权势,地位,金钱,于他这样的人而言,当真的便要比心中所要施展的宏图大业更重要吗?”
“陛下既然有所怀疑,难道这么多年从来都想过,或许当年程元寂并非有意想要背叛您,只是有苦衷不能说罢了?”
圣人喉头微动,眼神又渐渐黯淡下来,“查过,可一无所获,贿赂,他的确收受了,后来李辅身边的内侍也曾说过,当年李辅的确贿赂过他,宫变前一夜,亦是他亲自派人将告密信送到了李辅府邸之上。”
这些话,圣人当初也不信,但铁证如山,他亲口认罪,容不得半分作假。
“依照他的品行与朕多年来对他的了解,他的确不像是会做出此事之人,只是如今事已至此,他饮鸩自尽,程家长房一脉这十几年来亦死的死,残的残,凡事皆已无回头之路。”
“如果事情还有回旋余地呢?”
圣人迟疑地看着魏玹,不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魏玹却起身走到圣人面前跪下,沉声道:“求陛下给云卿一个机会,去调查清楚当年之事,即使不能还程元寂一个清白,至少了却陛下的一个心病!”
圣人长久地凝望着跪在地上的魏玹,想着自己如今半截身子都快要入土,这件事这么多年过去了却依旧不愿旧事重提,不得不说,的确已经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好半响,圣人叹道:“既如此,便依你。”
魏玹离开之后,圣人在床上独自坐了一会儿,将梁文叫了过来。
“陛下不可,您身子还需静养……”梁文一听圣人要见太子,急忙阻拦。
“让他过来。”圣人坚持道。他养的孩子,他心里有数。
没过多久,同样一夜未睡的太子从东宫被禁卫们押解到了圣人的病榻前。
太子见到圣人,宛如见到救星一般,哭着要跪倒在圣人的床前,金吾卫却将他的双手绑起来,在身上搜摸了许久才肯放他进去。
这一番举动下来,太子已是面色惨白。
“父皇,您不信我?”
圣人无悲无喜地看着他,“事到如今,子行,你认罪吧。”
“孤不认,凭什么,凭什么!从小到大,你可有疼过我半分?你眼里只有景王,只有魏云卿,你从来都看不到我!!”
太子疯了一般地嘶吼,似乎是要把这些年来所有的委屈都发泄出来,忘记了君臣礼法,父子尊卑。
圣人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同样流下泪来,他摸着儿子的发顶,叹道:“让你受委屈了,子行,这些年来,是父亲对不住你。”
不是皇帝,此刻的圣人,只是一位心力交瘁的父亲,面对儿子的质问,他同样委屈,哀伤,且无能为力。
太子心如死灰,悲恸道:“父皇,儿臣当真没有机会了吗?”
圣人阖上眼:“只要你安分守己,朕不会要你性命。”
太子眼中闪过一抹恨意与怨怼,讥诮道:“父皇,你当真以为你这样做魏云卿就会放过我吗?你今日留我一命,倒不如现在就将我杀了一了百了,免得来日我死在他的手中!”
圣人摇头道:“你还是不懂,孩子,于你的性子而言,做一个闲散的亲王郡王,并不比做帝王要屈辱,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父皇的苦心。”
“我不明白,也不屑去明白。父皇你记住了,若有一天儿臣身首异处之时,便也是儿臣几个弟弟丧命之日!”
太子冷笑一声,扭头就走了出去。
既然父皇无情,那他干脆也做个不孝之子,哪怕有一日圣人死了他都不会为圣人心软半分!
*
沈漪漪饮下了堕胎药后,便躺在了榻上。
闭上眼睛,眼泪像是开闸一样往下掉,她干脆把被子蒙到脸上,一点点地平复自己的心绪,告诉自己她没有做错。
初时,她感觉心口似有火在灼烧,热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
慢慢地,那火焰继续下移,她开始疼得痉挛,忍不住疼吟出声。
猩红的热流从身下滑了下来,小腹深处那刀穿一般的剧痛令她额头上直冒出豆粒般大颗的冷汗。
紧紧地抓着身下的褥子,疼得几乎要昏厥过去。
耳旁隐约传来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阿娘,阿娘,你不要我了?阿娘,阿娘……”
一声声的阿娘,仿佛是扎在了沈漪漪的心口上。
她看着自己浑身淋漓的鲜血,心底的罪恶感与怨恨、酸楚来回交织纠缠,泪水止不住地掉,摇着头失声哽咽道:“不,不是!对不起,对不起……”
入夜,魏玹从宫中回来。
一路上,吉祥低声说着这一整日沈漪漪做了什么说了什么,直到走到正屋门口,魏玹停了下来。
吉祥悄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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