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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经释然,收了对他的所有痴念,安安分分同高年待在一起。
这日退朝,特意将高年召来。
对方刚进门,他便一眼瞧见高年的袖口。那里绣着小小一团簇新的如意纹,一瞧便是她新补的针脚。
官白纻补衣裳,有个奇怪的习惯。若是一个绣纹脱线,旁的绣娘不过是将四周的图案拆下、寻线去补。她偏要拓下整个图案,非得全拆下不可,再自个儿一针一针绣上去。
只是这一小小绣纹,就叫他几乎捏碎手里的茶杯。
殷俶忍下心里翻天覆地的心绪,看向高年:“明日送官氏入宫来……两年未见,朕该与这老友好好叙上一叙。”
*
特意换了崭新的衣裳,对着镜子整理再三。确信那镜子里的人只是长了年岁,却不减分毫当年风采,这才走进殿内。
她静静坐在那处,两手抱着一长长的匣子。岁月对她似乎格外优待,她微微垂首,雪白的脖子以一种令人心颤的柔美姿态曲着,听到来人,她侧过头来,耳上挂着的耳珰在面颊上投出晃动的碎影。
她敛眉看过来,眼里噙着些水光:喜悦、感激、释然、怀恋……,他原本近乎雀跃的心情,骤然坠落下去。
那夜、脚下石板的凉意,再度窜上来,叫他几乎再也生不出往前一步的力气。
“陛下……”
不知该如何称呼自己,她露出了显而易见困惑的神情。
这样的困惑,他也是爱怜的。
殷俶脑内素来紧着的弦,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断裂。他走过去,想要摸她的脸,却被她避过。她两眼里,是不加掩饰的畏惧、还有些许乞求。
“怎么了?”
她张着仓皇到极致的眸子,身子开始不住地颤抖起来。官白纻有多聪明,他眼睁睁看她瞬间跪倒在地,将怀里的匣子掀开。
鲜红的嫁衣掉出来,那鲜亮至极的颜色,几乎要灼伤他的双眼。
“爷,你叫鸦娘嫁人,鸦娘乖乖嫁了”,她边抹去脸上的泪,边将那嫁衣捧出来:“自去了高府,也生出过自戕的心思。思忖着不若自我了断,可心里到底放不下你。”
“原以为,或许就在这心里默默念着您,了此残生。可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对高年起了心思。”
“鸦娘守了您多少年,自个儿也记不清楚。可他是头一个说愿意守着我、不论多少年的人。”
“这情爱,终不是剃头担子一头热就能得的东西。鸦娘受尽世间情苦,现终于寻到归处。”
不敢说高年是他亲自指给她的,更不敢质问他的言而无信。在她心中,他便从来不是君子。她了解他,到现在,还懂得如何不着痕迹地讨好、舒缓他的心思。
*
殷俶扣下官白纻,将她关在重华宫里。
再之后,御医讲她已是怀有身孕。
殷俶是不会有后悔的心思的。他是大历的天,他永远有终止和开始的权力。
官白纻怀孕后,也是相当的漂亮。她更丰盈、更温润,整个人的锋芒都融成为柔软的光亮。哪怕只是远远看着,他都能多觉出几丝温度。
他找来高年,告诉他官白纻怀孕的消息,同时将他发往边疆。谋夺臣妻,放在任何一个帝王身上都算得上荒唐。但是有睿宗珠玉在前,他的做派也算不得多么惊世骇俗。
亲眼看见她吞掉堕胎的药汁,又亲眼看着浓稠的鲜血如何浸染她石榴红的裙摆。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用前所未有的凄怆眼神仍旧瞧着他,然后渐渐失了光彩。
“陛下,您爱我吗?”
他走过去,握住她苍白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攥紧。他茫然、无措,进而生出忧惧与恐慌。什么是爱,如何去爱,他竟当真,一无所知。
再之后,官白纻安安分分留在宫中,只是愈发沉默寡言起来。她仍旧如之前般陪在他身侧,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直到边关传来高年的死讯,所有的平静便也都碎裂了。
“我自去了高府,才逐渐明白了一件事……”,她吐出口黑血,瞧着他的眼神温和又坦然,“初见你,只觉得你是世间一等一的金贵人。为了攀龙附凤,所以强缠上你。可你非但没有看轻我,反而温柔以待,便自然而然陷下去。”
“后来知道你是个烂心肠的,当年那些好里,不知掺了多少阴诡的算计。只因喜欢,所以便也都不在意。只想跟着你,陪在你身边,哪怕是为妾。”
可他却开始回避、看轻,经年累月的情愫如同石沉大海,得不到回应,便也都化为难言的执拗与疯魔。
高年的死,叫她生出求死之心。陆蓁蓁那个蠢货端来的毒药,她竟看也不看地直接饮下去。
殷俶只来得及听完她的最后几言,便眼睁睁看她在榻上咽了气。
他做了件多可笑的事情,是夜,搂着渐渐失去温度的女人,他独自上了普元寺,寻到如一大师。
天下有多少荒谬事,漆黑的深夜,正值壮年却好似失去所有生机的帝王,抱着咽气的女人,跪在他素来嗤之以鼻的佛堂。这像是最离奇的志怪小说才会有的诡异场面。
他用手背轻轻贴了贴她的侧脸,眼里闪过些许温和的情绪。
如一摇着蒲扇,坐在他的对面,“陛下,您可知为何会有转生轮回,却从无此世轮回。人间因果极为玄妙,若不洗去前尘记忆,不论多少世,也只会殊途同归。”
“她的孽根,本就源自你,你有何必强求、苦苦向留,不若放她转世轮回,陛下仍旧在此处做您的一朝天子。”
“大师有办法。”
“人死复生、逆天而行,若你肯断去十世帝王基业,将这福缘抵了天谴,自然可以试上一试。失了轮回命数,你怕是要在阴曹地府做整整十世的孤魂野鬼,不得入轮回,你可愿意。”
佛法,是否也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他便是此刻,也仍不忘同如一谈些条件:“大师算的不对,若是此世回转,朕岂不是仍有一世帝王福缘。这些福缘,可否拿来作为筹码,与大师谈些条件。”
如一眼皮一跳,就听见跪在殿里的人小心摸了摸怀中人的发顶,淡笑道:“朕要斩断她这十世姻缘。”
如一答应下来,却也只是尽量一试。这个老和尚或许将他当成了痴情种子,只以为他这回转一世,是要弥补错事,与她长相厮守。殊不知,在闭眼前的最后一刻,他脑子里的念头,居然只是想让她死。
他恨她,将自己逼到这等地步。
他本可以做一个站在云端俯瞰众生的棋手,所有一切俱都不必放在心上,纵然无滋无味,起码还有些滔天权势与泼天富贵。
如果杀不了她,搂紧怀中的人。
“你爱我吗?”
那些谋夺到底是为了占有抢夺,还是为了爱。
第81章 终两别(一)
高年在苦竹墓前磕了几个头, 随后站起身。官白纻两手握在身前,就那么静静看着他。
二人祭拜完全,走出山寨来。陈保国陈为民率一众山匪出来送行, 顾南尘伤未养好,坐着特质的椅子, 也被推了出来。独独不见四当家黑虎的身影。
陈保国向前一步,从袖里掏出一沓厚厚的账本,递到官白纻手中, “这是细作从黑山拿来的,你要的黑山与李经延来往的证据。这些账册俺看不懂,南尘说有用,足以换得她一条性命。”
“还请你们遵守诺言, 黑虎与黑山匪盗勾结,擅自劫掠朝廷命官, 是要有意使俺们龙山与官府结怨。官姑娘若回去,有劳你解释分明。”
“另外, 若姑娘之前所言属实, 可以分与龙山所有兄弟每人几亩良田的田契,保俺们一条性命, 龙山愿意归顺。至于黑虎, 已经被请了规矩,俺们绝不会轻饶。”
官白纻点头颔首, 高年朝众人作揖,二人相携而去。
陈为民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长叹一声。
一路上, 两人默默牵着手。高年已从苦竹留下的伤痛中微微缓神, 然而官白纻却开始颤抖起来。她瞧见了山下的火光,瞧见了赶来的人马。知道是他来了,头一回,没有生出多少欣喜,反倒是彻骨的寒意。
她停下脚步,高年也跟着停下来。他握紧手里的账册,苦笑:“官姑娘,如若在下辞去职务,离了殿下周身,想去山野林泉寻几分自在,你可愿随行。”
官白纻呼吸一窒,忽然甩开高年的手,抬眼看过去,“你想说什么?”
“殿下为何一直不愿意向你透露西南筹谋,你可知缘由。官烨本是殿下安插在殷觉一党内的探子。也是西南即将临行前,殿下才稍稍向在下吐露些许谋算。”
“他猜准睿宗要拿修宫室作筏子,又恰逢西南杨琦作乱,便有意让官烨争取到陈宝儿周侧,同入西南。吴家是西南大商,先要借陈宝儿之手吞下吴家。然后离间陈宝儿与其手下聚拢人马的王连川,设法杀掉王连川。”
“陈宝儿一时可能觉不出什么差错,可稍一思索,他便会知道自己干了蠢事。西南民风彪悍,他之前对吴家出手,西南其余商户定会人心惶惶,设法除之而后快。王连川凶名在外,本事震慑,却被他杀掉,其手下也四散而逃,不成气候。如此一来,他自然会生出离开的念头,索性银子也捞到,不若见好就收,打道回府。”
“殿下私下早已与李总督有所勾连,要李总督出兵将陈宝儿一行人当作匪盗杀死于城外,抢掠其全部财宝。殿下自己只要睿宗要的银子,外加答应给薛县令的二十万两银钱,剩余的全部归为李总督。”
官白纻隐在夜色中的脸,逐渐收了笑意。她停在原地,慢慢抽回手。高年眼红了,却不敢纠缠,任由她如此作为。
“你不该来救我的。”
开始是以为她或许知情,可后来见她似是真的痛恨,并不知晓实情。心中反复纠结数遍,到底该不该告诉他。可无数次辗转反侧,终是停在了高韦泪流满面的那张脸。
父亲连母亲临死前最后一面都未见,为的是什么,身为高家人,他如何不知。他仰头长叹一声,终是苦笑。
更为可恨,这些事,殷俶从不想过避讳他,反倒是有意事无巨细地全部透露给他。他愈爱恋她,心底的刺便扎得愈深。一颗心血肉模糊,却也没有任何颜面、再恬不知耻地强留在她身边。
官白纻看了看那本帐册,轻声道:“这本册子里记了李总督与黑山的金银勾当。你将此物交给殿下,护下虎山。”有了册子,有了此软肋,或许可以胁迫李经延全力剿灭黑山匪乱。
她脑子一片混乱,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跑去。高年静默于原处,看着她的背影逐渐隐匿在山林之中。
火光愈来愈近,泪眼模糊间,天地间都是混沌的颜色。她疯了般往山下跑去,不知道要追逐什么,还是要从什么痛苦中逃离。
“哒哒”的马蹄,不紧不慢地靠近。她木然地抬起脸,殷俶披着黑色斗篷,骑在通体漆黑的马匹,逐渐走近。昏暗的烛光,只照亮他半只眼、在沉沉的夜色中、凉得惊人。
看着她的神情,他好似瞬间便明了发生了何事。
不待她张口,他从马上跳下来,将缰绳递到她手里,又慢慢解开身上的斗篷,搭在她的肩头,“临阳城郊,爷差人送你过去。刀剑无眼,当心伤了自己。”
官白纻哆嗦着嘴唇,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他。他颇为爱怜地摸了摸她的侧脸,甚至有兴致替她抹去睫毛上挂着的泪珠,近乎喟叹:“快去吧。”
算算时间,或许还能赶上,为官烨收个全尸。
*
“王兄”,官烨策马来到王秋身侧。
王秋不想理会,官烨却从马背上跃下。长到夸张的马车队列,盛满这些年陈宝儿积攒的金银珠宝。四周都是带着兵甲的护卫,那些是朝李经延借来的兵马。
官烨从怀中掏出一卷文书,递到王秋手边,“在下私下调查了王兄的身世,也知晓您心中所念。当年临阳顾秀才家独女,在嫁娶当日,被黑山匪盗劫了喜轿、掠入山寨。官府只是记录在案,却并不受理。顾秀才悲愤之下,与儿子上黑山寻女,二人俱被杀死寨中。其母崔氏得知消息,也吊颈而亡。”
“那顾家女子,本应是王兄的妻子。”
“这是在下查到的些许行迹,她似乎仍活在世上。若你有心,不妨跟着去寻,总有再见一日。”
王秋怔怔看着他,官烨只是笑,指了指身下的马,“此马赠与王兄。你本身陈公公眼里的透明人,便趁此机会,直接逃了罢。何苦再随他回京。”
王秋眼里转了泪,却不再多言。他朝官烨作揖,握紧文书,翻身上马。官烨不再见他听了话,不再多留,只是转身又寻到陈宝儿,跟在其身侧。
恍然间,他好似闻到了风中暗含的硝烟气息,又有种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自那日杀了王连川,这种血腥气便挥之不去,也或许在冥冥中,预示了他的命运。
李经延的兵马骤然出刀时,他是知道的,也不过静静看着。耳侧响起振聋发聩的嘶喊声,鼻尖的血腥味愈发浓郁,被冷剑刺透背心,滚落进泥里。
这种滋味并不好受,肺部似乎被戳了个大洞,鲜血汩汩。他懒洋洋地躺在泥里,费劲地喘息。要好好喘一大口才可以,毕竟肺上破了个窟窿,如平常那般装腔作势的平缓呼吸,可是排不上用场。
他茫茫然地想着,官白纻答应了要来殓尸,可切莫忘了。他倒是没有什么挟恩图报的意思,而且瞧着那位冷脸殿下的样子,似乎是打算瞒着阿姐,直到她死。
未来皇帝的后宫,那几个高高在上的位子可真是紧俏。只盼着这一条命,能为她铺得一条青云路。
眼里的光逐渐黯淡下去,半梦半醒间,有人在他耳畔撕心裂肺地苦喊。那个声音,同幼时她蹲在他床边,给他唱曲儿的声音一模一样。他使尽最后一点力气,抓住一片袖子,只来得及最后露出个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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