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苏黛的故事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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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黛捂住嘴,眼睛里一下充满了泪水。
车厢里正在玩九子联方的凌随波眉心微绞,慢慢停了动作,将数根榫卯木棍收入腰间褡裢。
臂上蛇鞭游到掌中,被他紧紧拽住。
感到异样的人们纷纷从车内探出头来,一见之下倒抽一口气,心下寒意顿生。
诡异的安静中,红衣女子垂下头,如瀑黑发掩去半张白如玉璧的脸,红唇越发显得艳若涂丹。
她一双纤指拨动琴弦,琴声从她指下淙淙而出,如流水,如春雨,滚烫的沙漠中蓦然漾入一股清流,天地间一时风和雨潇,清光秀色丽婉如画。
抚琴人衣袂猎猎,恍若乘风而动,瑰艳风姿入骨入心,蛊媚难描,众人如醉如痴,心神俱松。
苏黛更是心弦震颤,刹那间脑海中掠过一幕幕往事。
这女子所奏这曲《清江引》,正是幼时她第一次学琴,姐姐苏纤给她演示的第一首琴曲。
苏黛生于古琴世家焚音谷,出生不久父母便双双离世,不过有姐姐无微不至的照顾,她并未觉得有太多遗憾。
她四岁起就开始在家主督促下学琴,虽天资聪颖,一学就会,奈何随着年岁渐长,她的兴趣却发生了偏移。
六岁时苏黛贪玩将焚音谷那张镇谷名琴翾飞拿来偷偷拆解,因音槽琴徽被她重新调过没能全部还原,翾飞音色发生了变化,焚音谷家主发现后大发雷霆,将苏黛赶出焚音谷,她偷藏在床下那些大大小小的刀凿和各式各样的木榫铁黎小玩意儿也被全数没收。
苏纤愤而离开焚音谷,带着妹妹来到青宴山,她早打听到青宴山的秦惜晚长于机关之术,奈何赶到时却被告知秦惜晚不知去了何方,两姐妹等了多时仍不见她归来,苏纤索性在青宴山下搭了个茅草屋,一面照顾妹妹一面开了琴馆收徒授琴。
很快琴馆声名大噪,焚音谷新任家主苏源认为苏纤琴艺来自于焚音谷,没有资格在外开馆,苏纤便与焚音谷进行了一场斗琴会,展示了早已自成一派的精湛琴技,苏源大为折服,诚恳道歉,苏纤也就顺水推舟,与焚音谷冰释前嫌。
风神堡少堡主齐墨在那次斗琴会上对苏纤一见倾心,两人互许终身,一年后秦惜晚终于云游归来,收了八岁的苏黛入门,苏纤这才放心嫁去了风神堡。
苏黛闲时也常常抚琴为姐妹们助兴,她的琴艺虽娴熟而高超,但比之苏纤还是差了好几个境界,只是苏纤隐退已久,名声反倒不显。
婚后她与齐墨感情甚笃,一直很是恩爱,但不久前苏黛被姐姐接去风神堡做客时,却发现两人并不和睦,齐墨仿佛变了一个人,常常不见踪影不说,偶尔现身,也对苏纤极不耐烦,苏黛去问姐姐,苏纤也只说感情之事妹妹不懂,不愿与她深谈。
不久后苏纤来信说她与齐墨和好如初,苏黛稍觉欣慰,哪知心安不过数月,事态急转直下,最后竟演变成了这样。
夕阳下琴声空灵缥缈,音色纯净,一时柔如清泉流石,一时重若涧水冲壁,干涸的沙漠仿佛漫开了青山绿水,处处花欢日暖,柳舞莺啼,众人浑身舒畅,如坠美梦,苏黛更是一动不动,目光飘忽。
一曲《清江引》正奏至酣处,沙地上一条金蛇气势汹汹地喷着幽火,犹如离弦之箭一般朝前游去,眼见就要缠上那张焦尾琴时,沙地上突然冒出无数藤枝,抚琴女子轻拂红袖,卷着焦尾琴往后翩然一退,藤枝一股股交错扭动着长成盘结大树,眨眼间便掩去女子的妙曼身形。
金蛇蛇头一颤,游入藤树中追逐而去。
琴音暂歇,怅然若失的众人尚未清醒过来,那棵巨大滕树忽化为黑烟,连带着女子身影一下消失,金蛇于袅袅黑烟中失却了目标,顿了一顿快速游回。
凌随波背央泛寒,陡一转身,身侧几丈开外的沙地上旋空而起数股滕枝,枝条迎风展开,红衣女子再次现身,她斜抱焦尾琴,嘴角微微一挑,右指急拂,迭音如浪乍泄而出,却是一首琴中杀曲《噬天》。
“不好!”凌随波额角青筋暴起,吼道:“还愣着干什么!”
数道剑光混着弓弩射出的飞蝗利箭呼啸着朝树藤射去,红衣女子黑绸一般的长发泼墨散开,身影轻盈一旋,一根粗壮藤枝托着她凌空而起,左右闪腾,暴雨般的凌厉攻击竟伤不到她丝毫,连一片飘飞的衣角也沾不到。
而那焦尾琴上的雷霆之音滚滚不绝,铮嗡琴声卷着漫天杀气鼓穿耳膜,气势刚猛,蕴含万钧之力,天地中一时刀光剑影,惊雷连炸,地底深处亦轰轰而鸣,一座座沙丘倾斜着摇摇欲坠。
众人自顾不瑕,混乱中只有那条金蛇威猛狠厉,一直咬着那道鬼魅身形不放。
随着一连串劲鼓的琴音,沙地上出现了数个旋涡,冲车所处的方圆几丈沙地内,烁烁黄沙更如沸水一般翻腾着,铺天盖地的砂砾从地上澎湃翻起,转瞬便吞没了整架庞大的冲车。
如箭风沙中一道身影蓦地飞来,苏黛双目泛红,扑入滕树之中。
红衣女子左臂衣袖一卷,带着她往后疾飞,妖娆藤枝很快裹住两人,密密迭迭地包覆成蛹状的樊牢,连风沙也透不进来。
那曲《噬天》已鼓至尾音,红衣女右臂一甩,焦尾琴冲出藤蛹,化作黑色凶藤见风便长,很快在空中幻化为无数细长藤条,裹住埋在沙里的人往空中一卷,再重重甩翻在地,除了凌随波,竟无一人幸免。
众人头昏眼花之下,身不由己被藤蔓拖着破风而行,漫天沙尘中顿时拉开无数道沙线,跟着那藤枝化成的蛹在沙漠中疯狂疾滑。
地平线上只剩下一线的夕阳晕出五颜六色的幻彩芒晖,斑斓藤枝晃得苏黛眼花缭乱,光影纷乱中似乎有道身影在藤蛹外急追而来。
“苏黛!”呼呼厉风刮来一声急吼,“坚持住!”
沉窒的压力横在喉间,苏黛头晕目眩,勉力抬起手。
红衣女面容近在咫尺,她唇角挂着一丝冷笑,瞳孔中黑雾弥漫。
尽管苏黛已经有了准备,但见到一心牵念的姐姐变成这样,她还是觉得胸腔刺痛,仿若一把尖刀刺入心脏,剐着血肉,一抽一抽的疼。
“姐姐!”她紧紧盯着那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容,哽咽道,“是我,你好好看看我!”
苏纤瞳孔突地放大,眸中黑雾稍退,原本扼在苏黛喉间的手掌略微松了松。
“是我啊!姐姐,”苏黛心中酸楚,眼含泪花,右手轻轻抚上颈前的那只手腕,“你不认得我了?”
苏纤面上现出迷蒙神色,唇角颤了颤,只听咔嚓嚓几声,她那条看似光洁如玉,摸上去却如枯枝败藤一般的手臂上,一连被按下了叁道结构精巧的铁制天工锁。
苏纤似乎没有感觉,只是空洞恍惚地盯着面前少女,苏黛轻泣着,右手翻飞,眨眼间锁住了她的左臂。
藤蛹悄然而化,枯萎的藤枝收缩着散开,咬在后头的那道金光刹时蹿来,化作万千金箭没入苏纤后背,又自她前胸激射而出,无数血箭狂飙到苏黛身上,苏纤身子顿软,往前扑入妹妹怀里。
苏黛心尖剧痛,揽着她稍一侧身,想也不想,左手中一筒袖箭旋转着飞射而出,还未褪尽的金芒中,紧追而来的凌随波身影蓦然一僵。
他瞳孔一缩,低头一看,袖箭全数射入他右胸,衣衫上顿时爆出无数血花,很快就将上身衣物全数染红。
苏黛哭着大吼:“我已经锁住她了,你伤害她做什么?她是我姐姐!”
刹时间,她眼前全是鲜红的血色,那条金蛇被拽在粗粝的手掌中,蛇头垂下,微张着嘴呕出滴滴答答的鲜血,遍布蛇身的金色光芒骤然暗淡下来。
凌随波抬头,一串血珠自他嘴角滚滚滴下,他按住剧痛的右胸,瞬也不瞬地看着苏黛。
狂风劲拂,所有藤枝俱已褪去,昏暗的沙漠仍如潮水一般涌动着,漫天尘沙中只有他一双眼睛仍亮若星辰,精光流烁其间,既有伤痛,也有安抚。
苏黛身体不住发抖,揽紧苏纤后退一步。
“我……”她无意识地摇着头,喃喃道,“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凌随波踏前一步,正要说话,两人脚下突然一空,沙地上轰然豁开一个缺口,流沙如浪簌簌涌来,周围的沙地摇撼着往下塌陷,一片接着一片,巨大的空洞不断延伸开去,狂沙席卷而来,洪水一般冲入深渊。
天昏地暗中飞沙走石,苏黛耳畔隆隆作响,流沙一波波倾泻而下,她紧紧抱着苏纤,咬牙承受着万钧压力,身体仿佛被撕碎一般被扯在沙瀑中不停下坠。
不知过了多久,下坠之势忽止,苏黛重重摔到厚厚的沙毯中,左边小腿撞在一块坚硬的东西上,尽管有一层沙砾缓冲了些许力道,她仍然被撞得动弹不得,眼前金星乱飞。
不知过了多久,流沙渐渐止歇,苏黛缓过气来,忍痛扒开身上的砂砾,大口喘息着四处张望。
浓烟散去,头顶上方的巨大缺口中投下一片月光,光线透过尘雾,冷冷照在深渊下这片崎岖如山谷的沙地之上。
沙地高高低低,有些地方错落多达十余丈高,个别凌空倾斜的断层上只覆盖着薄薄的一层沙,废墟上的残垣断壁尤为清晰,四蹿的蛇蚁、横斜的屋梁、倒塌的石柱,连根拔起的枯树,拱起的石板历历在目,一眼望去皆是腐败不堪的断瓦颓壁,处处滴着流沙,灰暗而凄凉。
苏黛坠落之处是这片废墟的最底层,从她所处的位置看上去,上头断层交错迭迭着挡住视线,顶上缺口外的那片天空因而看起来尤其高远狭窄。
那辆冲车也被流沙冲了下来,正挂在远处的一处尖崖上,悬空的车轮还在不停旋转着,远远看着滑稽而又渺小。
尘土呛鼻,空旷的废墟四周响起一连串带着回音的咳嗽声,散落在各处的几个沙堆簌簌散开,几人抖掉身上沙子,跌跌撞撞寻到开阔之处,焦急地上下眺望,四处寻找着伙伴。
苏黛朝离她最近的那个小黑点挥了挥手,大声喊道:“我在这里!”
“是苏姑娘吗?我马上下来救你。”那人回道,声音中气十足,却是赵叁。
“我没事,赵叁哥,快去那边!”苏黛朝冲车的方向指了指,“车上还有人的!”
赵叁这才看见悬之又悬挂在他斜对面的冲车,吓了一大跳,忙取出腰间的爪绳扣在沙地里,抓住绳子往下头攀。
不一会儿赵叁的身影出现在了冲车所在的那片断层上,另外也有数个小黑点先后往那边移动,苏黛呼出一口气,从沙里扒出苏纤的身体,小心平放到一边。
苏纤伤口处的血迹已经变成了类似青绿的一种颜色,干燥温暖的沙粒洗去了她身上遍布的血垢,她双眼睁着,里头仍然是黑蓊涌动,但她整个人看起来很安静,既没有挣扎,也没有化藤的迹象。
苏黛寻到一块石板,将她捆在石板后,这才撩开裤子看了看腿上的伤处,咬牙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在周围搜寻开。
“凌随波……”她一声声唤着,“凌少君……你在哪里?”
走了没多远,一条长蛇哧溜游到她脚下,咬了咬她的裤角,苏黛忙跟着那长蛇走了几步,绕过一座斜塌的石壁后,蛇首晃了晃,游回一只摊开的手掌中。
凌随波背靠石壁坐着,目光往她腿上扫了扫,随即低下头。
他上身血迹斑斑的衣衫全部褪到了腰间,右肩一直到右胸下都是密密麻麻的暗红血渍,昏暗的光线下好像那一块的皮肉都是整片的红,他右手捉着蛇鞭,蛇头颤颤悠悠咬上一处伤口,试图将血肉下的利刺吸出来。
“我来吧,”苏黛心下十分过意不去,紧走几步,在他面前蹲下身,“这袖箭射入人身体后,箭头会化开变成极细的小刺,没有磁石吸不出来。”
她解开背上背囊,取出风灯点亮,又将剩下大半袋水的水囊放在一边,想了想,掀开面上污秽的外衣,寻了一块干净的中衣撕下来,先净了手,再用清水将那块衣物润湿。
“你忍着些,”她从他肩头轻轻往下擦起,“擦干净我才看得清楚伤口在哪儿,袖箭化开的细刺都会游离在伤口附近——不过待会儿拿磁石吸的时候,可能会更疼。”
她一面说,一面抬头看了他一眼,凌随波瘦削俊美的面庞完全暴露在风灯的光线下,他唇边有一抹隐约上翘的弧度,凝视着她的双眸中闪动着几分耐人寻味的光芒。
“无妨,”他低声道,嗓音虽略有些沙哑,但神色却显得很是悠然,“这点疼不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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