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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要检修的第一座石桥那里, 纪师傅的几个弟子已经等在那儿了,他们先来一步,已经照着往年的例子把桥检查了一下。
“还好这石头不怎么样, 不然, 恐怕石狮子头都要掉了。”
这年头造桥匠也不是单一工种,需要做的很多,其中隐含在内的木匠活儿, 烧砖活儿, 还有熬胶的活儿,此外就是雕工了, 这种雕工当然不能跟纪墨当雕刻匠时候的专业比,但也比中等水平更高一些。
自古以来,江河就是波涛不休,总会在丰水期的时候给两岸带来一些麻烦, 这让人们对这种自然现象颇有敬畏, 脑补出水神河神之类的,要叩拜, 要祭祀, 要香火, 自然也会产生一些相应的民俗,如镇水兽之类的。
镇水兽是一种统称,其常见的镇水兽有铁牛,石犀, 石狮等,其用法也各有不同, 可以直接沉入水中充当桥墩的替代品, 支撑造桥时候的架子, 之后架子移除,沉入的镇水兽也只当是祭品,其具体的作用或许也有填充某个水下旋涡,人为平铺河床的功效。
也可以在桥头当做装饰,具有祈愿的意义,如很多石桥上的造型布景,走一段距离,就能看到那栏杆上凸起的地方是个小小的石狮子蹲着,看上去颇为可爱。
无论是怎样的,镇水兽通常采用蹲坐姿态,偶有站立的,也是不动如山,以示“坐镇”之意。
镇水兽若是沉水的那些,个头大,体积重,搬运不便,也还罢了,不会有人起偷盗之心,也不好做手脚,但蹲坐在栏杆上的那些石狮子,却没有那么好运了,总有些,试图把石狮子偷走的。
凿开石栏杆的交界处,若是不能够从底座移开,拿走一个完整的,光偷一个狮子头也好,也不知道他们偷这些是做什么用的,古代有很多风俗,都令人难以理解其中具体的因由,若说,就是跟迷信有关。
比如有一则迷信就是这样的,说是这等石桥上的石狮子有镇魇之效,拿回家中摆放到固定的位置,比如枕边床头,能够安神或者改善什么风水,是风水局中的必然之物。
有了作用,就有了价值,便是这等看似普通的东西,也有人谋求了。
当然,人们基本的审美还是在的,这样的东西,若是雕刻好看,雕工精湛,再加上石头的材质好,细腻纹理什么的,那就等着一夜之间全被偷光吧。
便是这等普通的,也有那些买不起贵的就要买便宜的替代品的看得上眼,所以,这一次过来看,石狮子的头又少了两个,也在情理之中了,好在也就短了两个,只要石桥稳固不出变故,就不会有更多的麻烦。大家习以为常,见了也只当没见了。
“要是这石头材质好,恐怕都立不到现在。”
这话透着几分辛辣的讽刺。
纪墨这般点评着,想到的却是雷峰塔的倒掉,一人抽一块儿砖,看似每人所得都不多,结果呢?
他还想到一件真实的例子,是姥姥曾经给他说过的,他们居住的那处老旧小区,以前是没什么小区绿化可言的,毗邻大街,只有道路两旁的树木还算葱绿。
后来改革变化,日新月异,便有领导在路旁比较宽敞的地方放置石桌石凳,有些仿古意思的石桌石凳用的是一种看着莹白的石头,在阳光下还有点点碎光的感觉,颇有高级感。
结果,只见了一天齐整的,第二天再看,便已经有小半不见踪影了,之后就是一天比一天少,再后来,就一个都看不见了,不知道是被谁偷偷搬到了家中,消失无踪。
本来筹划的小区内活动场所,也因此不翼而飞,再后来,又曾谋划什么健身器械的,姥姥还专门去那儿看了看跟脚,发现是固定在地面上的,这才稍稍放心,说是这回可不会被人搬走了。
那话听着好笑,当时纪墨还笑了,觉得姥姥算是杞人忧天的典范,谁会搬那种东西,可结果打脸的事情来得太快,其中一个小的器材,貌似还有几分趣意,没过两天就不见了,姥姥就说不知道是谁搬到家里去了。
这种占公家便宜的事情,在监控不全物质匮乏的时代,还真是稀松平常的感觉。
现代都有那样的时候,古代就更不用说了,一座桥摆在这里,大家都说桥有用,可就有那等看着桥上的砖石,觉得这砖石挪到自家更有用的,便不顾公众的利益,直接撬砖石带走的。
这等专门破坏的,真是防都防不住,年年检查,也不过是把看到的情况报上去,没有更差(桥塌了)就已经是很好了。
“行了,结构还在,不必管。”
纪师傅亲自看了一圈儿,把几个关键处看了看,发现没什么问题,也就不理会了。
这些小事儿,追究不来,也不是他们可以去追究的。
之后再走,就有弟子不跟了,又有弟子在第二座桥那里等着,一样的检查,各处都看了,确定没问题,再走的时候,又有人跟着,有人不跟。
纪墨看了好一阵儿才明白,这有点儿像是大学的自由选题,这么多座桥,难道每座桥都是自己不擅长的吗?总有擅长的吧,擅长的就不用看了,不擅长的,跟着看看,查漏补缺,再听听师父讲什么,看看具体的关键在哪里,大家的进度不同,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来就行了。
纪师傅对此不做要求,师父领进门修行看个人,弟子们用心不用心,都是他们的事情了,有能耐的出师就自立门户,没能耐的,一辈子当个弟子,任劳任怨,吃饱穿暖,也没什么不好。
这样来来回回,一圈儿走下来,纪师傅身边儿总是跟着些人,这些弟子的来处不同,消息也是五花八门,小到鸡毛蒜皮,那些女人以为男人不会关注的事情,他们其实都在意,大到官吏换届,是好是坏,他们都能略说几句,偏一点儿的还有花边新闻,哪个寡妇门前不清净,哪个老头子乱搞,家长里短,也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偶尔还夹杂着对梦中情人的畅想,男人么,酒色财气,想要当个圣僧也要先提升文化水平啊!
他们这些粗汉子,在家的时候少,在外的时候多,说是见多识广,也有几分,说是没文化,那又是肯定的,眼睛所盯着的事情,除了技艺上的,就是周围哪家的好颜色好吃食,总也不过那么两样。
其中,对未来的畅想都寡淡如水,不外是学成之后自己造桥,威风,能耐,具体其中能够赚多少,需要怎样与人交道,又没有几个能够说得明白的。
纪墨看着他们,想到的就是一个词——“质朴”,与其说很多人都有匠人精神,知道一生专注一技,不如说他们所见浅显,便只有眼前一技,不专注也没其他法子,专注了好歹能够吃喝有靠。
也正是这样的一群糙汉子,才能够十几年如一日地干着同样的活计,而不会得陇望蜀,期待那些他们自己都说不明白的东西。
满脑子就这一技,就这一事,想要多好,受限于个人能力,恐怕天赋所限,未必能够,想要不好,除非是不专心的,否则不好程度也有限。
这样培养下来,普遍都是中等水平,既不太高,也不太低,若是有肯钻研的,以后未必不能更高,但那也不是纪家的技艺了。
纪师傅对此很看得开,他着重培养纪墨,便把纪墨带在身边儿,其他弟子,随他来去,就这么地,随着路线变化,渐渐就往深山里头去了,这人迹罕至的地方,就是修了桥铺了路,跟外界的联络也少,民风便显示出几分闭塞来,透着些排外感。
他们到的时候,正是丰水期之前的祭祀仪式,这村中有巫师在,来之前纪师傅就跟纪墨说了,让他别乱跑,还叮嘱了王石柱把纪墨看好,“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地方,一不小心,就要被那吃小孩儿的老虎逮了去。”
纪师傅吓唬纪墨,他少有说这样的话,故作的厉色也唬不住纪墨,但既然这样说,必然也是有缘故的。
纪墨老老实实应了,估摸着这山中恐怕有些虎豹豺狼之类的,说不得便是怕自己被这些野兽叼了去,野兽的嘴也是刁,老人枯柴,青年精壮,唯有小孩子,又容易捕猎又容易下嘴,总有些野兽愿意朝人类的小孩儿下手的。
结果到了那儿,正好碰见祭祀,他们便没往前走,纪师傅领着人,很是谨慎地停在了远处,并不上前。
纪墨看着那边儿岸上身穿黑袍,头戴彩羽的巫师指挥着人把“祭品”往河里扔,托盘上的“祭品”分明就是小孩儿,四五岁的样子,嘴里塞着红布,哭不得,只是呜咽,身上捆着红绳,直接被扔石头一样投入河水之中。
湍急河流,几乎顷刻间就没过了孩子的头顶,让那孩子在波涛之中再不相见。
岸边儿似有人哭,又似在祝祷一样,悠长的吟唱声,伴随着缭绕的香烟,就在那桥旁,分明像是演绎了一出幽冥离断。
纪墨震惊地睁大双眼,当课本之中的某一幕出现在眼前,却没有一个睿智的官员来叫停的时候,他们能做的也只是看着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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