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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些人不肯让她走,几个男女拦在了她的面前,问她何桑去哪儿了。

问的人多了,阿箬心里便开始烦躁,她越烦躁,围在身前的人就越多。她的心跳得很快,因为周围太多的人,甚至有些胸闷气短了起来。她开始用嘴巴呼吸,视线所及那些人说话的声音好似很远,却叽叽喳喳刺耳地传来,如隔着一堵厚厚的墙,纷杂如刀尖似的朝她而来。

“别吵了……别吵了!”阿箬双手捂着头,那些刀尖仿佛随着一句句话刺入了她的脑海中,她眼前的世间逐渐扭曲,每一个人都有好几重人影,房屋高低交叠,就像她醉了。

然后她听见了不止一种声音,那些声音来自于不同人。

“这么大的火该怎么灭啊?我也仅有家中水缸里的水能用了,井口被冰冻住了啊!”

“不用想也知道这火是芸娘那疯女人放的,她白天还来这里闹事的,天呐,她该不会死了吧?”

“师父怎么会变得那么可怕?我刚才不该退缩的,那是我的……师父啊。”

“何神医呢?去哪儿了?若何神医没了,这世间还有谁能救我的女儿?妍妍……”

“娃还在家里睡着呢,不行,我得把他们喊起来,这么大的火,恐怕一会儿就要烧到我家去了!”

“快看啊!这个女人的身体在发光,太吓人了!她该不会是妖怪,把何神医给吃了吧?”

……

好吵啊,阿箬咬紧下唇,浑身颤抖。

真的好吵啊!

太多声音了,远近皆有,一句句混杂在一起,此起彼伏地叫阿箬忍不住作呕。她胸腔翻涌,呼吸越来越弱,四肢发麻,冷到极致了便开始发热。

阿箬垂着脑袋,她闭上眼睛不想去看那些混乱的身影,捂住耳朵也不想听到那些声音,可声音还是在,越来越多……

其实周围已经没有人开口说话了,阿箬浑然未觉。那些围过来拦着她的人渐渐退下,望向她的眼神逐渐带着恐惧,他们围在一起瑟瑟发抖,甚至有些人已经转身逃跑。

巨大的火焰之下,阿箬微微弓着背,青绿色的衣裙被一道金光照得几乎成了透明的纱,那道光是从她的身体里发出来的,由她的额头开始蔓延,如血管筋脉,也像是树的根,丝丝缕缕地传达到了她的四肢百骸。

于是阿箬整个人都在发光,她的脚轻轻飘离了地面,在她痛苦难当的时候,那些光芒将医馆的小院照得仿若白昼。

雪已经没在下了,空中有淡淡的花香味,像是清明雨后的茉莉,也像是深雪掩埋的绿林。

阿箬觉得好疼啊,她浑身上下都像是重新生长一般疼得她忍不住颤抖,她不想再听见那些声音了,叽叽呱呱地说个不停,吵得她头都快炸了。

“闭嘴……闭嘴吧!”她的声音变得沙哑,开口的这一瞬喉咙里便似被火燎上了般,灼热疼痛。

便是死,阿箬也没觉得这么痛苦过,她连呼吸都做不到,整个人陷入了无力的挣扎中。

她突然有些伤感,不知是否因为何桑已经死了,所以下一个死的人就是她,也不知这痛苦的缘由,是不是与她念下法咒收回其他岁雨寨人的仙气一样?

难道这颗心,不由她自主归还寒熄吗?

可她还没见到寒熄呢,她不是不愿意还心,她只是想再见对方一眼,她不想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如此匆匆,是她率先跑开的。

阿箬她……想寒熄了。

“阿箬。”

飓风破开了雪地,漫天星辰坠下,化作了一场五彩斑斓的雨。

阿箬听到了寒熄的声音,她连忙睁开眼,从那些混杂的身影中,精准地找到了寒熄。

他一席月白华衣,银纱在风中如烟似雾,一头发丝像墨泼而成的瀑布,他慢慢朝阿箬走来,手上还提了一双女鞋。

阿箬愣神片刻,眼睛无法从寒熄的身上挪开。

寒熄开口:“不要去在意那些声音,别听他们,只听我说。”

阿箬微微张嘴,自寒熄出现,她便看不见旁人,只要他开口说话,她也听不见别人的声音了。阿箬很开心,她想即便现在就死去了,她也至少看见寒熄了,她想告诉他,他终于可以回到过去,也可以远离人界。

人心很复杂的,寒熄在神明界,也只是个十九岁的少年,他那么善良温柔,在此间多留一天,便会多吃亏一次。

可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别开口,静下心。”寒熄走到了阿箬的面前,他的手有些凉,轻轻地拂过阿箬的额心,将她凌乱的发丝理到耳后,又道:“只看你自己想看的,只听你自己想听的,先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阿箬舍不得闭眼,却还是乖乖按照寒熄说的做。

她吸了一口气,这一瞬雪与风就像在呼吸间有了形状般,她感知到了许多特别的气息,也感知到了曾经寒熄口中色彩缤纷的世界,那些色彩有多复杂艳丽。

不仅是眼见的色彩,还有嗅觉、触觉,想象。

一切感知,皆成了特殊的颜色,特殊的形状,似乎触手可得,又很缥缈。

疼痛消失了,无力感逐渐袭来。阿箬以为自己要死了,她舍不得地睁开了眼睛,便见到近在咫尺的面容,寒熄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卷翘的睫毛颤动了她的心。

阿箬倒在了他的怀里,寒熄轻巧地接住了她,将她抱起。

那双被他带来的鞋,不知何时穿在了阿箬的脚上,阿箬靠在寒熄的怀中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这场雨没淋湿阿箬与寒熄,只是将那些围在院子里的人逼退了而已,大雨浇灭了焦黑的槐树,随着最后一丝火苗熄灭,大树也应声而倒。

一粒琥珀色的石头在漆黑的灰烬中闪闪发光,尤其显眼。

阿箬想看那是什么,她动了动嘴唇,话还未说,寒熄便勾勾手,那块石头便掉在了她的怀里。

石头上印下一片叶子的纹路,像是佛家大师圆寂的舍利,但不是。在碰到阿箬的瞬间,石头上的光芒就消失了。

阿箬无力再去多看一眼了,她勉强睁着眼,问寒熄:“是不是因为岁雨寨里其他人都死了,所以这次施法才会如此消耗我的力气?我方才还以为,我马上就要死了呢……”

“很害怕吗?”寒熄问她。

阿箬道:“也不是,就是想再见您一面,其实见到了您,我就死而无憾了。”

寒熄抿嘴,将阿箬抱紧了些,道:“先睡吧。”

阿箬撇嘴:“您近来,总让我睡觉……”

寒熄一怔,仔细想想的确是的,他总会哄着阿箬睡觉,又趁她睡着,偷偷亲她。

如此一想,他又低头看了一眼阿箬的嘴唇。唇色苍白,尚未恢复血色,而她额前的那一抹金光还在,只是光芒微弱,像水纹波动,很轻地蔓延全身。

寒熄抱着阿箬朝外走,将医馆里的一片狼藉全都丢给了旁人。

他走动时,阿箬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可她还能听到声音,一声声清脆的铃铛声随着寒熄走的每一步传来。这铃声与别的铃铛不同,阿箬曾听过的,在几百年前的结界里,在她第一次见到寒熄时。

“您的铃铛……找到啦?”阿箬的声音很微弱,问完这句,她就彻底昏睡过去了。

寒熄听见了,他瞥了一眼横抱垂在他手臂上阿箬的右脚,看着上面无线而环绕的三颗银铃,似是愣神,眸色沉沉,轻轻嗯了一声。

铃铛找到了,但已不是他的了。

作者有话说:

补上。

第111章 生命树:十一

东陌城的医馆经过一场大火, 烧毁了几间房屋,也烧干了一株槐树。

见证大火烧树的人有许多,每一个都可作为人证指认芸娘, 尤其是原先就住在医馆里何桑的徒弟和两个药童, 三人停雨之后天还未亮,便将芸娘再告上了官府,芸娘还未苏醒, 便被人带去了衙门。

一泼冷水当头浇下, 芸娘醒了过来, 许是经过何桑那样一吓,她见人都怕了许多,哆哆嗦嗦不论旁人问什么都不吱声, 知府叛了她几年牢狱, 又问起了何桑。

医馆里的三个人不知如何回答,何桑去哪儿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就算那个会玄术的女子将何桑杀了,也得让他们看见一具尸骨才是。可他们什么也没看见, 不见何桑, 一场大雨之后,也不见那两个擅长玄术的人了。

三人回答不出何桑的去处,只说了何桑在大火烧树的时候便冲进了火里, 烧了许久, 烧到后来皮肤都焦了, 露出来的骨头也被熏得漆黑, 又被人变不见了。

知府顿了顿后叹一口气, 他心中料定何桑应当是在大火中烧死了, 只是这件事对三人的冲击太大,才会让他们产生后来的幻觉。

而何桑究竟有无被大火烧死,也仅有住在医馆里的人看见了,后来救火的那些百姓并未瞧见,可他们知道当时的确有个妙龄女子在医馆院子里,浑身发着金光,像个妖怪。

那时夜空还下起了五彩斑斓的雨。

众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可事实上当天夜里,除了医馆燃烧大火,上空落雨之外,东陌城的其他地方都没有落雨的迹象,只下了一夜的雪,厚厚一堆,早间还是蓬松的。

有人道,这是因为医馆里的药物有许多,被火烧着了几所药房,里面的药物气味混杂着熏出来,成了可致人出现幻觉的毒气,这才让他们看见了一样的幻象。早间衙门里的人去医馆,并未发现有什么发光的女子,也未瞧见有落雨的痕迹,于是这个说法逐渐被大家接受,此案也就落定了。

芸娘夜半纵火烧树,何桑于火中烧死,库房药材冒了毒气迷住众人,所以芸娘被判坐牢五年,医馆里的人回去收拾残局,周围的街坊邻居赶紧另找大夫瞧瞧,自己的身体里是否还残留毒气。

衙门将案件审理完毕时,天才微微亮,大雪转了小雪,东方初白,金红的云霞漫天。

芸娘被关牢狱前,脑子还是混沌的,她依稀记得变成了恶鬼的何桑掐着她的脖子,是顾风将她救了下来。可她跪在公堂上受审,一直到被押入大牢的过程中,都再没看见顾风了。

芸娘还想挣扎一番,她问狱卒:“顾风呢?那小子能眼睁睁看着他亲娘坐牢?叫他来见我!我、我想起来了,那火不是我放的,是顾风放的!是他放的!”

“疯子。”狱卒见她那疯疯癫癫的模样,摇了摇头,把人丢进了大牢里便不再管了。

芸娘尖叫着从地上爬起,满身泥污与干草,她抓着大牢上的铁锁试图扯断,一边用力一边大喊:“不是我放的火!让顾风来见我,让顾风来见我!!!”

后来狱卒与人谈起芸娘,便说她在牢里不吃也不喝,不是在喊王郎,便是在喊顾风,喊到后面又骂起了曾经与她有过一段缘的富家公子,一场大病之后,人就呆了,只知吃喝拉撒,也不会说话。

那是后话。

芸娘被医馆里的人带去衙门时,顾风便没跟着了,他在医馆的院子里站了许久,才开始动手收拾起满地狼藉。那一株被烧毁的槐树一丝根都不留,焦黑的木块压倒了两间屋子的房梁,顾风做事默不作声的,却很利落。

医馆里的三个人回来时,便见到院子里的焦木已经被收拾到一旁,地面一大块漆黑的焦土又重新被雪覆盖上薄薄一层,碎裂的瓦片被顾风装在了麻袋中。他正清理烧毁的药渣,满屋子烧焦了的苦涩味道,的确像是知府所说的,昨夜皆是一场幻象,他们都中毒了,而何桑死在了大火中。

何桑的徒弟是跟着他最久的人,何桑没了,这所医馆也由他来管,他让顾风先去休息,他带着两个药童再收拾余下的残局。

男人又道:“等会儿我们都抓点儿排毒提神的药煎一副吃了,免得再出幻觉。”

顾风闻言,愣愣地朝男人看去。

男人与他解释了昨夜所见,他们也渐渐相信后来看到的都是中毒产生的幻觉,也唯有此可以解释为何天亮后,满屋找不到何桑。他们也奇怪,即便何桑被火烧死了,也该留有一副骨头才是,可再看那几百年的槐树都烧得一丝不剩,何桑的骨头大约也化作灰烬,成了这满地的黑。

顾风没回答,他也没喝药,因为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的手推搡何桑时触碰的感受,也记得早间芸娘被他们带走时脖子上还有深深的掐痕,那不是一场幻觉,是真实发生的事。

因为他也曾亲眼见过阿箬与寒熄将昏迷不醒的苏老爷悬在半空中,领着他一路飘到了东陌城外。

他们即相信何桑可以长命百岁,可以起死回生,又不愿在他真正的死亡方式上,沾染半点怪力乱神。

苏妍还在病着,苏老爷暂且离不开,听他们提起昨夜大火烧着了药库惹得众人中毒之事,便带着苏妍躲在了屋子里没再出来。

医馆里三个人一并动手收拾,的确比顾风一个人做的要快,顾风的双手布满了黑色,正愣愣地望着那忙碌的三个人,何桑的死,只够他们在回过味来时流几滴眼泪。他站久了便觉得累,转身走出医馆,看见满街道上的白色,再回头瞧着医馆里的狼藉,仅一扇门便似两个世界。

昨夜的大火并未殃及周围,甚至没烧到医馆门外。

顾风走了两步,双脚深深地踩在了雪地里,他的目光落在一处,愣了愣。

其实也不是没烧到门外,至少医馆门前挂着的这两盏灯笼也被火烧光了,仅剩下金属焊成的框架和一些斑驳的残布。

听人说,医馆门前的这两盏灯笼是何桑亲自挂上去的,他在东陌城多久,这灯笼便有多少年了,在他死的这一天,灯笼也随之消亡。

风一吹,灯笼的骨架滚了几圈,露出一小半被大雪浸湿又没完全烧光的布料来,依稀可见上面一条垂柳,与一只轻盈的蝴蝶,就在那两块没烧焦的布料后方,落了几个蝇头小字。

顾风弯腰去看,左为“时雨”,右为“阿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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