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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半柱香工夫, 韩子赟和叶毓才匆匆赶来,一眼看见女儿蹲在自家马车旁边玩耍,车夫也已经回来了, 正守在旁边,夫妻俩顿时松了口气。

叶毓忍不住就把女儿一顿数落, 街上人那么多,一回头孩子就不见了,夫妻两个差点没急死。

七岁的韩静姝却十分不服气, 反驳道:“反正是人多走丢了,为什么就是我走丢了, 说不定是你们走丢了呢, 我明明就在那儿看花灯, 一回头你们就不见了,我找不到你们就到马车这儿等,等你们这老半天了。”

夫妻两个拿她没办法,数落几句, 叶毓才留意她手里的花灯, 忙问道:“这个兔子灯哪儿来的,你买的?你哪来的钱?”

“我哪有钱买?一个好看的姐姐送给我的。”韩静姝指了指叶初走的方向, 华灯流彩之下, 叶初的马车已经看不见了,韩静姝说,“她刚走。娘亲你不知道, 那个姐姐长得可好看了,跟仙女一样好看, 她的衣裳也好看, 连她的马车都好看。”

“是不是你跟人家要的?娘亲跟你说过, 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

“才不是,我要拿荷花灯跟她换,她不用换就送给我了,她哥哥给她买的,她说她要什么哥哥给她买什么……”

“人家跟你不认识,送你你也不能要啊。”看着叽叽喳喳说个没完的女儿,叶毓无奈地看着韩子赟说道,“这孩子当真是在边关养得野了,在京城里还不得让人家笑话,可得好好管管了。”

年后开了春,叶毓到如意小庄去了一趟,她本想进庄子里凭吊一下长姐,跟莫庄头说明来意,却被一口回绝了。

莫庄头说,主人不在,他们庄子上素来不见外客。再问就一问摇头三不知了。

叶毓无奈,原本以为挺简单的一个事情,她眼下没有挥手买下如意小庄的财力,只是想进去怀念凭吊一下而已,结果不光被拒之门外,竟连庄子的主人姓甚名谁都没问到。

这是庄子,难不成还是什么军营重地?叶毓回去跟韩子赟抱怨几句,也就把这事情放下了。

二月一到,朝堂上“后位之争”还没消停,后宅女眷们已经在准备过上巳节了。

上巳节又叫女儿节、桃花节,是高门大户女眷们一年之中难得的出门机会,可以出城去踏青郊游,水边宴饮、祓禊,富贵人家还要弄个“曲水流觞”之类的,也就成了京中贵女们交际的场合。

府中自然也要做些准备,绣娘特意给叶初做了两套绣桃花的衣裙,以及准备祭祀、祓禊。叶初去年是在宅子里过的,她那时还在养病,反正他们家园子里有河,也有成片的桃花林,这次谢澹问她想不想出城踏青,小姑娘答应了。

杨柳依依,桃花灿灿,三月三这天,京城里宝马雕车挤满了出城的道路,京郊河畔更是丽人如云,香风阵阵,官眷贵女们讲究多,丫鬟仆妇前呼后拥,成群的仆役围起了河滩,免得夫人贵女们被人冲撞。

历年来几乎形成的惯例,官眷贵女们聚集在一起谈笑寒暄,展示特意为女儿节新做的衣裳首饰,同时也是未婚的闺阁女子们展示自己的一个机会,各家夫人们便也会趁机给家中儿女物色相看。

谢澹自然用不着找谁寒暄交际攀交情,叶初不耐烦人多,便要找一处清静些的地方,他们去了城南,河道在这里缓缓拐了个弯,河边早早就支起了高大的行帐,侍卫们散开在四周守卫。

叶初和谢澹来了以后,先在水边玩了会儿,丫鬟们在行帐里摆好了酒宴,两人就进去坐下来喝酒宴饮。

说是喝酒,大约也就是谢澹喝了几杯酒味清冽的桃花酿,而叶初连桃花酿也轮不上,谢澹就只许她喝两小杯甜水一样的果酒,丫鬟们带来了樱桃酒和北疆的葡萄酒。

谢澹并不好酒,他似乎就没有什么嗜好,除了叶初这个妹妹,他的人生中似乎也没什么执着的东西了。

早膳用过才来的,这会儿算作午膳其实还早,叶初也就主要吃了些卤味小菜和点心,瞧见天上别人放的风筝,就叫丫鬟把她们准备的风筝都拿来,招呼小丫鬟们一起来放风筝。

不多会儿,这一处河边草地上,十几个各色各样的风筝就飞起来了。姑娘高兴,谢澹高兴,小丫鬟们也敢于尽情放松的玩一玩,一个个比比谁的风筝高,河边欢声笑语,穿红挂绿的少女们嬉闹成一团。

谢澹坐在帐中,拿着一个白玉小酒杯自斟自酌,怡然地看着叶初跟丫鬟们玩。天蓝水清,河岸上碧草如丝,一身粉红衫裙的小姑娘显得格外娇妍明丽。

小姑娘好不容易放起了一个燕子风筝,谁知那燕子却不争气,飞着飞着线就扯断了,飘飘悠悠地随风往河那边落下去。

“哎呀我好不容易放起来的……”

叶初眼睁睁看着那个“燕子”掉进远处的河水里,急得跺脚。

春江赶紧笑道:“姑娘,您这是多好的兆头,线自己断了,这是把一年的灾晦之气都带走了,您这一整年都是平安喜乐的好运气。”

叶茴跑去又给她拿了个金鱼风筝来,叶初举着,叶初牵着线,两人一起把金鱼放飞起来。

内侍小碎步跑到谢澹身边,低头禀了几句,谢澹颔首道:“放她过来吧。”

不多会儿,一个红衣的小女娃跑过来,果然是上元那日见过的韩子赟的女儿。小孩应该是被天上的风筝吸引来的,起先只顾仰脸往天上看,走近了看到叶初,很快认出了她,开心地挥舞着两条胳膊,嘴里叫着“姐姐姐姐”跑了过去。

“姐姐,是你在这里放风筝呀,我老远就看见你们了。姐姐你还记得我吗?”

一晃一两个月过去,叶初其实有些不太记得了,韩静姝笑嘻嘻提醒道:“姐姐,上元节,兔子灯,你送给我的。”

“是你呀,”叶初想起她,便笑着问她,“你今天也出来玩呀?”

“对,我今天跟家里好多人一起来的,娘亲叫人跟着我呢,姐姐你不用担心有拐子,我不怕拐子。”

小孩指了指不远处的草坡上,果然有两个仆妇跟过来,似乎不明白自己闯进了什么地方,那两名仆妇不敢放肆,冲着她们这边福身行了个礼,便恭敬地两手交叠放在身前候着。

“姐姐姐姐,你这里有这么多人一起玩呀,我可以跟你们一起玩吗?”

这小孩自从来了,小嘴吧啦吧啦就没停过,叶初便叫人给她也拿个风筝来,正想要叫人教她放,谁知这小孩是个高手,自己扯着线三抖两抖就放起来了,她稳稳放着线,那风筝很快就飞上了云霄。

“姐姐姐姐,我的风筝追上你了,你怎么不放线让它飞高高啊?”

叶初说:“我怕它线断了,我刚才已经断掉一个,掉进河里了。”

“那可惜了,我前天也断了一个风筝,我在我们家院子里放的,落到院子外面去了,我跑出去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怕是让谁捡走了。”

小女娃十分活跃,嘴巴又甜,她的加入让一群少女们玩得更撒欢。

放了好一会儿风筝,觑着叶初也有些乏了,春江便提议:“刚才姑娘把风筝放了,今日是上巳节,驱邪气祛晦气,我们也把风筝都放了吧?”

小丫鬟们便嘻嘻哈哈的答应着,一个个剪断风筝线,把风筝都放掉,叶初就让小丫鬟们在河边玩,她则邀请韩静姝去行帐喝几口茶。

韩静姝一进行帐,迎面看到谢澹坐在那儿,小女娃居然也不怕人,怎么说也是侯府的出身,韩静姝像模像样给谢澹行了个屈膝万福礼,笑眯眯来了一句:“哥哥万安。哥哥你真好看,跟姐姐一样好看。哥哥,你们家的人都这么好看吗?”

旁边立着的小内侍噗嗤笑出声来,谢澹忍不住也摇头失笑,故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谁家的孩子?”

“我叫韩静姝,是宣平侯府三房所出的孙女儿。”

谢澹点头一笑。丫鬟送上两盏茶饮,叶初便招呼韩静姝坐下用茶、吃点心。

韩静姝玩这半天也渴了,一口气喝光了碗里的茶,哇了一声说:“姐姐,怎么你们家的茶也这么好喝,太好喝了,我太喜欢跟你玩儿了。”

叶初体弱,许远志说饮茶伤身,所以她极少饮茶叶,她的茶饮都比较讲究,夏季喝各种果子露,冬日常用杏仁茶,春秋季喝这些泡煮的果茶比较多。今日的茶饮是用陈皮、桂圆、红枣、玫瑰和山泉水煮出来的,天然香甜,也不用再加蜜糖了,还能够养血安神、疏肝解郁。

韩静姝喝完了看着碗里说:“原来是用桂圆和红枣还有花朵泡的,我回去也让我娘给我泡。姐姐我跟你说,我以前住在西北绥州,那里盛产的大红枣可好了,还进贡给皇宫里的皇帝陛下和娘娘吃呢,我们家也有,是我爹娘从绥州带来的,等我送你一些。”

小内侍觑着谢澹,见他面色如常,甚至微微带着笑意,并没有不悦的样子。小内侍不禁偷偷捂嘴笑了下。

叶初和韩静姝喝茶吃了点心,休息一小会儿,韩静姝就坐不住了,问叶初要不要出去玩。

叶初望了望河边草地上斗草捕蝶的小丫鬟们,跟谢澹说道:“哥哥,我们出去玩了。”

“去吧,别走远了,也不能离水边太近了。”

谢澹示意丫鬟和叶菱、叶茴跟着她们。韩静姝一听便跑过来,拉着叶初蹦蹦跳跳出去了。

“静女其姝,亏得韩子赟给女儿取了这么个名字。”望着两个女孩儿的背影,谢澹玩味地一笑。

小内侍忍笑说道:“韩大人该是有多希望女儿娴雅贞静,宣平侯府也不知怎么养出的这位小千金。”

谢澹道:“这女孩儿从小在西北边关长大,宣平侯府又是阳盛阴衰,孙辈男丁居多,养出这么活泼的孙女也不稀奇。”

小内侍笑道:“这小千金性子倒也可爱,是个有福气的,能得我们姑娘的喜欢。”

谢澹一笑。安安稚子心性,平常一向不喜生人,倒是跟这女娃能玩到一起。

谢澹起身走出行帐,望见几个丫鬟簇拥着叶初和韩静姝往坡上去了,吩咐道:“姑娘难得有个喜欢的小玩伴,随她们玩去,吩咐四周的侍卫们都仔细些。”

小内侍躬身称是,赶紧出去了。

叶初和韩静姝随意在河岸坡地上采花捉蝴蝶,走走停停,一会儿就玩到河堤上去了。河堤两旁杨柳成行,随处可见三三两两的游人,多是女眷,侍卫们默默散开警戒,除了跟着韩静姝的两名仆妇,春江、春波和叶菱、叶茴便也陪着她们玩。

叶毓今日跟着宣平侯夫人和府中两名庶女一起出城郊游祓禊,府中也举行了水边宴饮,她身边还带着不满四岁的儿子韩照,女儿又十分淘气,叶毓便只好交代两名仆妇跟着韩静姝,随她玩去,只吩咐不许去水边玩水。

这会儿府中宴饮结束,老半天都没看见女儿人了。

叶毓也习惯了熊孩子这个做派,把韩照交给宣平侯夫人看管,自己带着随身丫鬟往河堤来找。

她们先找到了两名仆妇,仆妇指着不远处开满野花的河岸禀道:“禀少夫人,小姑娘在那边呢,跟那位姑娘玩了好一会儿了,放了风筝,还在人家行帐吃了茶和点心。”

叶毓顿时有些无语无奈,问了一句:“知道是哪家府上的姑娘吗?”

仆妇摇头表示不知,叶毓越发无语,连人家是谁都不知道就敢打扰,还又吃又喝,她赶紧带着丫鬟走过去。

叶毓远远打量跟女儿玩的少女,十四五岁的样子,身形纤细,一副弱柳扶风之态,穿了件粉红色衫裙,身后跟着几个丫鬟,叶毓心中判断,必然是哪家府上的贵女了。人家女孩儿这个年纪,怕不会想跟个小孩子玩,肯定是自家熊孩子缠着人家。

叶毓赶紧走过去,走近了,叶菱和叶茴早已经留意到她,两人便转身看向叶毓,不着痕迹地挡在她身前,面上露出询问的微笑。叶毓看着她们两个,心中揣测,一时竟无法判断她们是丫鬟,还是哪家一同郊游的千金贵女。

叶菱和叶茴在府中本来就不算丫鬟,她们是叶初的近身侍卫,又跟叶初有漉州的情分,所以穿衣打扮本来就讲究些,两人身上都是绫罗软缎的衣裙,恐怕一般官宦人家的千金都穿不起。

可两人都梳着比较简单利落的发髻,叶茴双髻戴着一对金压发,叶菱单髻横着长簪,衣裙样式也相对简洁利索,这又不像京中时下闺阁千金盛行的打扮。

叶毓略一犹豫,叶菱已经含笑开口道:“见过夫人,请问您是……”

叶毓说道:“两位女郎打搅了,我来寻这个淘气的孩子,多谢贵府招待她,这孩子不懂事给你们添麻烦了。”

“原来是韩少夫人。”叶菱和叶茴忙福身行礼,叶菱笑道,“夫人客气了,贵府小千金和我们姑娘玩得高兴着呢,我们姑娘很是喜欢她。”

叶毓听话音知道她们也是下人,便笑道:“真是要多谢贵府千金了。”

她们一交谈,几步远正在摘野花的叶初和韩静姝就转过身来,韩静姝高兴地喊了一声:“娘亲!”咕咚咕咚跑过来拉着她的手。

叶毓不禁一愣,她此刻根本无暇理会女儿,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对面的少女,目光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愕 。

这女孩儿……怎么这么像长姐?

叶初一回头,就见对面一位年轻夫人盯着她看。这位夫人穿一件丁香色褙子,眉眼亲切,打扮端庄,也不过二三十岁样子。见韩静姝叫她娘亲,叶初便双手搭上腰间屈膝微微一福,浅浅一笑道:“韩夫人万安。”

叶毓一时没了反应,脸色惊疑不定地看着她。叶初只觉得这位夫人有些奇怪,哪有这样直愣愣盯着人家看的,她便把一双清凌凌的眸子微带疑惑和询问地看向对方。

“你……”叶毓缓了缓,定定神掩饰地强扯起笑脸,问道,“这位女郎,小女给您添麻烦了,请问府上是……”

叶初养得几乎与世无涉,压根不懂京中官夫人和贵女们自报家门官职爵位的那一套,闻言便不失礼节地微笑道:“我叫叶初。”

“你姓叶?”叶毓愣怔半晌,追问道,“恕我冒昧,能问问令尊是哪一位吗?跟原先的太常寺卿叶家可有什么亲戚关系?”

叶初摇头道:“我父母早逝,家中只有一位兄长。我不认识夫人说的这个人。”

“哦……”叶毓心中疑虑,韩静姝在一旁见娘亲不搭理她,便扯着她的衣袖一直叫她,跟她说:“娘亲,这就是上回上元节送我兔子灯的姐姐,我跟你说她长得最好看了,你这回信了吗?”

“那是,你叶家姐姐当真生得十分美丽。”叶毓回过神来顿了顿笑道,“多谢叶家姑娘招待我这个淘气的女儿,这孩子太不懂事了,给你添麻烦了吧?”

“没有,她挺懂事的,我很喜欢她。”为了证明韩静姝没有不懂事,叶初又补上一句,“我们刚才玩得挺好。”

“那就好,难得有人不嫌她淘气,这孩子自小在边关养大,疏于管教不懂礼数,让我给惯坏了,叶家姑娘见笑了。”

叶毓刻意想跟她多攀谈几句,四下看了看说:“你们是不是也玩得累了,不如请叶家姑娘陪我到那边凉亭坐坐,今日的太阳虽说不算太晒,可你这样的小女儿家皮肤娇嫩,可别晒黑了。”

其实叶初倒不怕晒太阳,哥哥嫌她体弱又懒,平日总是故意使唤她去园子里走动,巴不得她多晒会儿太阳呢。不过叶毓既然说了,叶初觉得也不好拒绝一位和善关切的夫人,便随她一起往凉亭中走去。

叶初走路慢慢悠悠,叶毓不自觉也放缓脚步跟她一起,那边韩静姝已经跑进凉亭,跳上亭中石凳坐下,快活地晃荡着两条小腿招手道:“娘亲快来,姐姐快来。”

叶毓走过去坐下,却看到叶初身后两名丫鬟快步上前,一个麻利地拿出帕子把石凳擦了一遍,一个则把手中一方绣着牡丹花鸟的素色棉垫铺在石凳上,叶初小脸上没有丝毫异样,像是早就习惯了这些,理了下裙子慢悠悠坐下。然后这两名丫鬟又擦拭了石桌,才后退一步静静地立在叶初身后。

而方才那两名打扮利落的丫鬟则十分默契地退到亭外,一人一边,默默守在亭边两侧。

叶毓这会儿算是看出点端倪了,她好歹是武将之家的侯府出来的,亭边守着的两个丫鬟分明是在警戒四周,看起来恐怕应该是女卫。而擦凳子的两名丫鬟才是伺候衣食起居的寻常丫鬟,却也穿戴不凡,落落大方。

叶毓心里暗暗抽了口气,这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家呀。

她飞快在脑中思虑一遍,京中有哪家王公权贵是姓叶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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