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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家里,见过胭脂一面的盛云锦,总是对今日的事感到心神不宁。

夜里骤然乌云密布,狂风大作,下起滂沱暴雨。

因好不容易考完院试,放纵一回的盛云锦没有随其他人回书院去,他在京都有座私宅,平日不在书院就会住在那边去。

在雨声不停敲打门窗下,不得安寝的盛云锦终于忍不住翻身坐起,“来人!”

胭脂要同谢留拜堂成亲的事始终是他心里的一根刺。

他阴着脸对守夜的随从道:“安排下去,替我将她约出来,我要再见她一面。”

胭脂吃惊地看着不知什么时候被盛云锦买通的下人。

对方好在是寻了由头过来的,见婢女小菊在给她捶腿按脚,没有立马说明来意,反而趁小菊不注意,拿出个熟悉的玉佩在她眼前一晃,让她知道他是谁的人。

打发走小菊后,胭脂神情颇为凝重地问:“他派你来的?”

下人:“是盛……”

胭脂赶忙让他打住,“好了我知道了。”

府里安静,谢留回来带了一堆金银财宝,他作为千户又有军饷俸禄,家中富足,已经没有让她再去开那间糕点铺子。

胭脂为了之后的成亲仪式,也不曾多出去走动,主要是她去哪儿身边的婢女都会跟着她。

话声停顿片刻,她终于鼓起勇气道:“他让你传话来的?他想做什么。”

“夫人,郎君想见你。”

许是因为上回商议得太过匆忙,盛云锦未能稳固胭脂的决心,同时又不愿看到她跟谢留在一起,于是这回这一面,是为了旧事重提来的。

二人约在了盛云锦的私宅相见,两个婢女则被她安排了由头先打发了,然后趁她们不注意,偷偷出了谢府。

见到盛云锦后,胭脂心中恍惚对他有了一道隔阂,莫名的居然没有以前那种雀跃的欢喜之意。

大概是从他说出不能提前接她走开始起,而今只觉得惆怅憋闷更多。

未免让盛云锦发觉她异样的苗头,胭脂掩饰地背过身去,拧着帕子:“找我出来做什么,你可知我是背着多么大的风险才过来的。你有话快说,别耽搁。”

盛云锦本想着那日对她态度不好,还想挽救一番,但胭脂好似很怕她出来的事被谢留发现,时时刻刻地催促他快些。

她左一个“夫君”,又一个“夫君”,听得盛云锦根本维持不下好脸色,“够了。你这么亲热地叫他,是想和他再续前缘?”

胭脂想起在酒家里,一帮京都书院的学子中混进来一个年轻女子,她恍惚想起盛云锦提过,他们书院有位山长的女儿,年纪与她相仿。

想必就是她见到过的那个,面对盛云锦的质问,她眼眸微暗,敛去些许复杂的情绪,淡声道:“可是我们本来就是夫妻,要是没有你提醒我当年那些事,可能我会和他一直过下去,也不会有后来这些糟心事。”

盛云锦不可置信地问:“你这是在怪我?”

胭脂张嘴柔柔地笑了笑,“我怪你什么?我是怪我自己,出生不好,运气不好。”

下一刻,她被盛云锦扭转过身,他的脸离得太近,竟叫胭脂一时无法适应,还会无意中拿一个人同他做比较。

谢留那双透着锋利之意的桃花眼明显更会穿透人心。

盛云锦不知发现了什么,手碰到了她领口的衣襟,“这是什么?”

胭脂吓了一跳,猛然拽回衣角,紧张的后退两步。

盛云锦看她的眼神象征着不洁,“你叫他碰你了?你给他碰了?”

他不看不知道,一看拨开衣襟,胭脂的脖颈往下处,尽数都是泛着淤血的深色痕迹,明眼人都知道是在男欢女爱中被弄出来的!

胭脂一经被发现,从开始的心虚慌乱,到这时逐渐平定下来了。

大概是没想与盛云锦闹掰,更没到撕破脸皮的程度,于是咬着唇,什么也不打算解释,就任由他去猜测。

“是不是他强迫的你?”

“……”

胭脂沉默不语,手心里的帕子翻来覆去地绞在一起,体现了她此刻烦乱的心绪。

盛云锦当她是受了委屈才不好意思说,他自个儿的面上已然浮现一片通红,是被胭脂身上的痕迹气出来的。

他们自小青梅竹马,姓谢的当初还不知道在哪。

要说盛云锦对胭脂没有半点欢喜,那绝无可能,他要是不喜欢她,就不会在重逢后使出这样一种毒计离间她跟谢留。

喜欢占一半,恨意占一半。

如今鸠占鹊巢的鸠,反被赶出去的鹊重新飞回来反击,不亚于是在当头挑衅。

“一个卑鄙罪臣之子……”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胭脂听他反覆咬牙念叨重复这句,心里慌慌的。

“不能就这么放过他——”

胭脂浑身一震,“你要做什么。”

盛云锦刚刚还愤怒到通红的脸面这时恢复了常色,只是气息依旧不稳,他长吐一口浊气,扣住她的手,“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本就有婚约在身,要不是多年前他家害得你家破人亡,这时你也是高门大户人家的女儿。”

“当初他没死成,这回总不能让他逃过去,他总不会次次运气都这么好吧?”

“胭脂,你难道凭参军那一次,就忘记了这个血海深仇吗。”

谢留生父谢怀拙遇害那年,同月谢家被抄,胭脂一家也被牵连,幸得她母亲生前被人托福给陪嫁婢女外出,才逃脱一劫。

此后颠沛流离,直到进了谢家的门,给谢留做上童养媳。

无力抚养照顾她,患上重病的陪嫁婢女临终前还要拖着垮掉的身子,跪在她跟前把胭脂当做了她的母亲,哭泣自责。

为奴者,遇上良主,有幸将她当做家里人,即使身份为婢也不曾打骂苛责。

她们本是主仆利益共同体,仆为主尽忠,是她们是使命,现下却完不成了。

不久后,陪嫁婢女撒手人寰。

胭脂辗转成了谢家妇,也真正意义上成了一个在这世间没有任何血亲的孤家寡人。

“夫人呢。”

晚秋天阴,落了一夜雨的庭院地面上还积蓄着一小滩的雨水。

暮色昏沉,乌云聚拢,又似要有一阵好落的迹象,此时谢留官袍上已经出现了被晕染的深浅不一的细细水迹。

小菊同小荷面面相觑,二女才十来岁,发现夫人不见了,找了很久都没找到。

被郎君的气势震慑得面色发白,都要吓哭的样子。

“夫,夫人她……”小菊结结巴巴地回想着夫人今日的举动,朦胧的泪眼迷糊地发现郎君来找夫人,手里还带了一样东西。

只是没见到人,在与她们说话之际,又塞回到他怀里衣襟里去了。

谢留听两个小丫头说不出所以然,许是仆随娇气的主人,居然养出那么胆小的性子,他也没多少耐心等待。

更清楚她们惧他,干脆不再问了,只吩咐一句,“拿把伞来。”

刚说完“夫人不见了”的小菊抽噎地仰头,“郎君要去找夫人吗?”

可是很快雨就要下大了。

谢留看了眼天色,不做多余回应,冷漠严肃地抬起下巴:“取伞,快些。”

偌大的谢府,竟然也没守住一个人。

就跟凭空失踪一样,叫人闻讯一惊,谢留拿到伞具,在雨中直接撑开就往外走。

天色暗沉,他的脸色也没好看到哪儿去,纵使目无表情,还是能让人感觉到他此刻心情上的不悦。

对于不见的胭脂,谢留只有一个猜测。

也许不是失踪,是她跑了。

然而刚出谢府不久,一道走在巷子边被淋湿的身影迎面将他叫住,“夫君。”

管家带着下人追上来,“郎君,夫人找着了吗?”

胭脂吃愣地望着眼前阵仗声势浩大的一幕,尤其是带头撑伞的谢留,他方才步履匆匆,身形急切,不顾地上雨水就大步走出来,像有什么急事要办。

原来是因为发现她不在府里,出于担忧才来找她的吗?

她喊他一声谢留不应。

胭脂自发靠近,就在一步之遥的距离,谢留在伞下,她在雨中。

一黑一青,在朦胧细雨中默默对峙。

误以为她是跑了的谢留直勾勾地盯着她,始终不曾上前,“怎么又回来了?”

他心里还没打消那一猜测。

仿佛觉得,她就应该要走,不会永久留在谢家,留在他身边。

胭脂小小“啊”了声,犹豫着似乎不知道怎么说。

谢留跟那等不会热脸去贴冷屁股的人一般,等不到自己想要的回应,几乎转头就走。

胭脂赫然一愣,然后立马对着他的背影大声道:“因为舍不得你!”

谢留背影一顿。

后面下人非常有眼色的悄声你拉我扯的率先进门。

胭脂追上来,谢留听到她的脚步声,刚好到他身后时张嘴道:“你总是花言巧语,任谁都分辨不清里头是否有一丝的真心。”

胭脂看不到他的神情,却能听出他沉声话语里的指责。

她本该像以往那样,没心没肺,亦或者觉得无所谓地随声附和,但是沉闷阴郁的天色,恰好印证了彼此的关系。

时阴时晴,还有暴风阴雨,脆弱得不堪一击。

雨中背对她的谢留哪怕说着不喜欢她了,却还是要打把伞出来找她,那伞未必是给他自己撑的,但胭脂肯定有她的一份。

他指责的话里似乎还掩藏着一丝谨慎,失落又有点委屈,不看她应该是不想让她发现任何情绪上的端倪。

胭脂一步步靠近,直到到了谢留伞下,那里刚好空下一个人的位置。

而谢留的两边肩头和头顶,已经被雨滴洗礼。

胭脂把头靠到他背上,不管谢留听不听得到,微弱道:“我不是回来了吗?不管我走多远,你就当,我只是出去玩玩了。我还是会找到回家的路,回来见你的。”

不知道她这话里有几分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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